在那个世界里,发声的方法不一样,口干的方法不一样,胡子生长的方式也不一样,星巴客店员的接待也不一样,克利福德·布朗(Clifford Brown)的独奏听上去也不一样,地铁关门的方法也不一样,甚至从表参道走到青山一丁目的距离也完全不一样。即便后来能遇上新的女性,无论她是多么出色的女性(不对,越是出色的女性越会这样),你从那个瞬间起就已开始考虑失去她们。水手们故弄玄虚的影子(希腊语?爱沙尼亚语?他加禄语?)让你不安。全世界那些异国情调的海港名声让你胆怯。其理由是因为你已经知道了变成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是怎么回事。你就是那淡色调的波斯地毯,所谓孤独,就是永不滴落的波尔多葡萄酒酒渍。如果孤独是这样从法国运来的,伤痛则是从中东带来的。对于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来说,世界是广阔而痛切的混合,一如月亮的背面。
我跟M相处了大约两年,时间不算长,却是沉重的两年。也可以说仅仅只有两年。或者也可以说,长达两年。当然,看法是会产生变化的,说是相处,我们每个月也只见两三次面。她有她的事,我有我的事。遗憾的是,那个时候我们谁都不是十四岁了,很多类似的事情最终导致我们没能成。我并不想离开她,在我想使劲抱住她的时候,水手们在浓密的暗影中朝地毯撒下了图钉。
关于M,我至今记得最清楚的是她喜欢“电梯音乐”。经常在电梯里放的音乐——也就是珀西·费斯(Percy Faith)、曼托瓦尼(Annunzio Paolo Mantovani)、雷蒙德·勒费弗尔(Raymond Lefevre)、法兰克·查克斯菲尔德(Frank Chacksfield)、弗朗西斯·莱(Francis Lai)、101管弦乐团(101 Strings)、保罗·莫里哀(Paul Mauriat)、比利·沃恩(Billy Vaughn)那一类的音乐。(如果让我说)她宿命般地喜欢这种无害的音乐,行云流水的弦乐器群,舒适心怡的木管乐器,加上弱音器的铜管乐以及温馨如水的竖琴声,那种悠扬可爱的旋律,犹如糖点吃进嘴里所获得的绝妙感受,余音缭绕不绝。
我一个人开车的时候,常听摇滚或者布鲁斯,像德里克和多米诺骨牌乐队(Derek and the Dominos)、奥蒂斯·雷丁(Otis Redding)、大门乐队(The Doors)什么的,但绝对不让M听这些。我经常带上一打电梯音乐的磁带,放在纸袋子里,从头放起。我们兜风几乎没有目的,她听弗朗西斯·莱的《白色恋人》时,嘴唇静静地合着拍子嚅动,口红淡淡的,很美很性感的模样,令人心醉。她有一万盘电梯音乐的磁带,她掌握了庞大的关于全世界无罪音乐的知识,足可以开设一座“电梯音乐博物馆”了。
***的时候也是这样,总是放着电梯音乐。我一边抱着她,一边听珀西·费斯的《夏日之恋》,也不知听了多少遍。我说出这事有些害羞,但至今一听到这首曲子,就会有性冲动,呼吸急促,脸发热。一边听珀西·费斯的《夏日之恋》的前奏,一边能有性冲动的男人,世界上恐怕也就是我一个。不对,她的丈夫或许也如此,先把那个间(spazio)留下来。一边听珀西·费斯的《夏日之恋》的前奏,一边能有性冲动的男人,找遍全世界,大概(加上我)也就两个人。重复说下,也好。
间。
有一回,M跟我说:“我喜欢这种音乐主要是因为间的问题。”
“间的问题?”
“也就是说,一听到这种音乐,我就好像置身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间里,那里真是空空如也,没有隔断,没有墙壁,没有天棚。我在那里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要人在那里就行。闭上眼睛,全身沉浸于美丽的弦乐声之中。没有头痛,没有容易着凉的体质,没有月经,没有排卵期。这里的一切只是美丽、安详,不会叫人消沉。也没有一件被要求做的事情。”
“好像是在天国?”
“是的。”M回答,“天国里的BGM一定放的是珀西·费斯的音乐。我说,你能再帮我揉下背吗?”
“好的。当然。”我说。
“你揉背揉得真好。”
我不让她知道跟亨利·曼西尼(Henry Mancini)面对面。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每当我一个人开车的时候,就觉得也失去了电梯音乐。会不会在等信号灯的时候,有个不明来路的女孩儿一下子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席上,什么也不说,也不看我的面孔,然后把《夏日之恋》的磁带硬塞进汽车播放器呢?我甚至梦到过这个情景。当然,这是不会发生的。第一,现在已经没有放磁带的播放器了,我现在开车,都用USB数据线连接iPod听音乐。其中当然没有珀西·费斯和101管弦乐团,但有街头霸王(Gorillaz)和黑眼豆豆(The Black Eyed Peas)。
失去一个女人,就是这样。当你失去一个女人时,就好似失去了所有女人。我们也就这样变成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我们还失去了珀西·费斯和弗朗西斯·莱,还有101管弦乐团,失去了菊石和矛尾鱼,当然连她漂亮
的后背都失去了。我一边听着亨利·曼西尼指挥的《月亮河》,一边轻轻地打着拍子,用手心一直揉M的后背。我亲爱的朋友。在小河的转弯处等候着……可这些东西都已消失了,不知去向。现在所剩下的只有半块旧橡皮,还有从远处传来的水手们的哀歌。当然,还有喷水池的边上,直指天空,向孤独挺起角的独角兽。
M现在在天国——或者在类似的地方——正在听《夏日之恋》,没有隔断。据说宏大的音乐与她温柔地相拥,但像杰弗逊飞机乐队(Jefferson Airplane)什么的却没有播放,(我期待神大概不会那么残酷)。我期待她一边听《夏日之恋》的小提琴拨弦,一边想起我,但我不能期待过多。即使没有我,我也祈祷M在天国与那永垂不朽的电梯音乐在一起,幸福而安宁地生活。
作为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的一个,我衷心地祈祷。除此之外,好像再没有能做的事,此时此刻,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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