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门寺北去十里,是俗人克敬的老家。少小时候,常随家父去法门寺赶庙会,途中会看见一座石碑,巍然高耸,立于人来人往的大路边。有人累了,便靠在碑座上歇一会儿,因为要空出手来抽一锅烟什么的,就把牵在手里的猪呀、羊呀,还有马、牛、驴之类的畜兽,拴在碑座那伸得长长的乌***上,有人还因屎尿急了,也躲到石碑的背后去,一阵放松。克敬也到大石碑的背后放松过,见那块不大,却饱经屎尿滋养的荒地,长满了五色杂草,春夏时节的蒲公英、荞妈苔、娘娘枕,深秋时节的野菊花,红、黄、蓝、紫,花团锦簇,十分地热闹悦目。
克敬问过家父:“这是谁的碑子呢?”
家父说:“一个善人的。”
再问家父:“善人是谁?”
家父不再回答,也去看碑石,迷茫的眼睛显见也不知道善人是谁。立碑的“善人”此后成了俗人克敬心中一个抹不去的谜。后来识得一些文和字,再与家父去法门寺赶会,歇在石碑下,想想能从碑上的文字了解这位“善人”。遗憾的是,所能看见的石刻文字,尽皆遭人损毁。从损毁的方式上辨析,损毁者好像还不是一人,有些石刻文字,显见是用铁锤砸损的,有些则是动了錾子,一錾一錾凿毁的。百姓口碑中的“善人”碍着谁了?妨着谁了?竟然要下此毒手!
克敬的疑惑瞒不住家父的眼睛,他说那是恶人所为。恶人为了使得碑石上的处方成为秘方,好为他自己获得利益,偷偷地抄下处方后,就把碑石上的处方残忍地毁损了。克敬面碑而立,不禁恨起了那些恶人。还好,石碑高处的文字依稀在,克敬便央求家父架着我,去辨认残存的碑文。站在家父的肩上,我首先读到的是这样四句话:
生命至贵,有贵千金;
一方济之,德逾至此。
当时不知道这些句子的意思,更不知是谁所撰,念给家父听,家父亦不解其意,只觉得读来琅琅上口,如诗一样美丽,便如有刀雕,深深地錾刻在我的记忆中了。
俗人克敬后来去耀县的药王山游览,始知这四句话为药王孙思邈的佳句。公元五八一年,孙思邈出生在京兆的华原(也就是现在的耀县孙家原村),幼年体弱多病,为了给他请医生买药,几乎耗尽了家里的所有财产。十岁时,家乡流行了一场瘟疫,凶猛的疫害,夺去了许多乡亲的生命,家以人灭,千村萧条。这一切在孙思邈幼小的心灵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暗下决心,苦读医典,救民病难,成就了他一代药王的盛业。
药王为人治病疗疾,从不论病人的身份地位。他说医生“不得问病人贵贱、贫富……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这是他朴素的医学思想,更是他坚持不懈的医学操守,因此也才会有那四句哲思天成的美言。他把人的生命看得高于一切,仿佛千金般贵重。而能够治病救人的医方,其价值自然与千金一般。由此推论,伟大的孙思邈便把他的医学著作定名为《千金要方》,此后晚成的一部医学专著也取名为《千金翼方》。
哦!苦苦待解的谜终于有了底。人们一代一代流传的“善人”是药王孙思邈呢。他真该有这样一个称呼:善人。
克敬还记下了石碑上另一些文字,一个连着一个,都是草药的名称:旱莲草、女贞子、百合、首乌、人参、桃仁、茯苓、苡仁……克敬后来记忆中的这些草药名称,依着顺序说给一位研究中医的同学听,经他一番斟酌配伍,竟然开列出几副绝妙的药膳验方。
处方碑在俗人克敬的心中愈发高大起来。可问题跟着又来了。在俗人克敬着墨要写这通处方碑时,思想何不回家乡再与处方碑面对面交流一次。熟悉扶风县典故的一位文化馆旧友,陪同我一起访问处方碑,他随便的一句交待,让克敬不禁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
旧友说:“那碑子快要倒了。”
旧友还说:“查阅县上旧志,那通石碑是为杨贵妃的叔父杨询立的呢!”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贵妃,怎么也与这通处方碑扯上了联系。是她为其叔父杨询立的碑吗?俗人克敬的想象涩滞起来,昏头昏脑地再次站立在这通石碑前,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迷茫……对了,为丈夫李隆基百般宠爱的胖娇娃杨玉环,其堂兄杨国忠不正是杨询的儿子吗,为父立一块碑石当在情理之中。祸国殃民的杨国忠,与他享尽荣华的堂妹杨玉环,都在安史之乱中,被护卫玄宗李隆基的禁军杀死在马嵬驿,留下一段遭人唾弃诟骂的历史。然而立在扶风县境的碑石,却享受着平民百姓“善人”的赞誉。
处方碑,一个已经解开的谜,现在又回归成谜,俗人克敬是解不开了。暖暖的秋阳,照着将倒未倒的处方碑,克敬用目光从碑座触摸起,一点一点的摸高,却也有了新的发现,少小时站在家父肩上还能清晰识辨的碑文,如今亦被毁得一塌糊涂。不用问,一定又是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的成果了。俗人克敬触摸碑石的眼睛迷离起来,感到焰火一般的阳光,照得黑黑的碑面镜子一样光亮……一个人是“善”是“恶”,都会在这面镜子里显出真形来。
平民百姓的感情不会错。不论处方碑是谁而立,为谁而立,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碑石上雕刻的中药处方,在缺医少药的时代,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如是立碑者即为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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