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倪匡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8 00:16
|本章字节:16142字
我们跟在革大鹏的后面,鱼贯地走出了避震室,革大鹏沿着楼梯的栏杆,吃力地向上爬着,飞船突然侧倒,这就像是本来生活在一幢大厦中的人,而那座大厦忽然“睡”了下来一样,就算稳稳地站着,也头昏眼花。好不容易到了主导室中,居然还有一架电视继续工作着。
荧光屏上,除了漆黑而偶然带着闪光的一片外,看不到别的情形。
我们如今在电视荧光屏上所看到的情形,当然不可能是那个星球表面上的情形,因为我们在躲进“避震室”之前的时候,离那个星球已十分接近,远程电视摄像管已摄得那星球的表面是一片蔚蓝色,而不是这样有着一点一点闪光的黑色。
那种带有闪光的黑色,看来象是什么矿物(它也有点象地球上的煤,但是却更象钨石),那么,我们的飞船,陷在一块什么矿物的中心?革大鹏向电视注视了好一会,又拨动了一些钮掣,但是所有的仪表,显然再次损坏。他又用力绞动着那个绞盘,令得主导室的顶上,又变得透明。
我们转头向望去,那种带有闪光的乌金物体,就压在我们的身子旁边,我们直接看到了这种物体,给人的震动更是巨大,那一点又一点的闪光,在刹那之间,竟使人误会是几万只妖怪的眼睛。
革大鹏首先出声,他伸手放在法拉齐的肩上:“给你料中了,我们的确陷在这个星球之中。”法拉齐忙道:“那怎么办呢?”
白素道:“我们应该可以出得去的,就算飞船陷得再深,必然造成一个深洞,陷着这个深洞,我们是可以到达地面上的。”
革大鹏缓缓地点了点头:“不错,从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但这个深洞在什么地方,是不是我们开门出去就可以到达呢?”
白素勉强笑了一下:“我想,深洞此际应该在我们的头顶上。”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向上指了一指。
白素这时候这样说法,当然是由于一种直觉,但是想想来,似乎也正应该如此--只要这个星球也和地球一样,具有地心吸力,那么,我们自高空撞下,陷入地上,岂不是那个被飞船撞出来的深洞,正应该在我们的头顶之上么?
而此际,我们伸手指向头顶,实际上是指着飞船的侧旁,因为飞船侧倒了。
革大鹏想了一想,发命令道:“准备氧气面罩,应用武器和个人飞行带。如果有那个应该存在的深洞,那我们就可以出飞船去。”
法拉齐和格勒两人,忙碌了一会,使得我们每一个人都配上了压缩氧气(压缩氧气给我们这一代时代人的概念是两只大钢罐,但是如今,我们的压缩氧气却是密封的固体氧,只不过如一瓶啤酒大小,再加上灵巧的呼吸罩而已),当我和白素系上个人飞行带的时候,革大鹏简略地告诉我们它的使用法。
我们也给分配到一柄“枪”,是发射光束的,和我们想像中的死光枪差不多。
然后,我们走出了主导室--在墙上走,到了走廊的一端,格勒和革大鹏两人,合力地绞动着一只大绞盘,一扇门,慢慢地向旁移动。
那扇门本来是应该在我们前面的,但因为飞船倒侧的关系,门变得在我们的头顶了。门才移开了半尺许,一阵黑色小块的矿物,便像雨一样地落了下来,那些矿物,黑色而带有闪光,我们紧贴墙站着,落下的矿物,足有两三顿之多,沿着走廊直落下去,将走廊的另一端塞得满满的。
约莫过了五分钟,我们看到了柔和的蓝色光芒,自打开的门中射了进来。
革大鹏和格勒继续绞动着门掣,门越开越大,有些零碎的矿物落下来,但数量不多。
等到门全部被打开之后,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看到,我们是在一个深坑之中。那个坑有多深,一时难以估计,但是在坑顶上,却是一片柔和的蓝色光芒。
我迫不及待地首先发动飞行带,人立时向上飞起,不多久,四周围便不再是那种黑色带有闪光的矿物,而是一种浅黄色的,较为松软的固体,类似地球的泥土层。
再向上,便是蓝色的东西--蓝色的程度不同,有的深,有的浅,有的是宝蓝色,有的是暗蓝色,但却全是蓝色的。
飞行带向上飞行的速度相当快,但也足足过了三分钟,我们才出了那个大坑。
眼前呈现着一片碧蓝,乍一看,以为我们是在大海之中。但是我们立即看出了不是海,而是陆地,但当我们落下来,脚踏到了那蓝色的事物之际,我们知道那的确是海--冰冻的海。我们是站立在冰块上,而且,触目所及,几乎全是那种蓝色的冰!
那或者不是冰,只是像冰的东西,但我们无法确定。
我们五个人在坑边上,一动也不动,只是怔怔地向前看着,看着那么一望无际的蔚蓝的冰,和头顶之上蔚蓝色的天。
这个星球和地球的确相当接近--至少它天空的颜色像是地球,但是它却只是一片蓝色,绝没有白色的云彩点缀其间。
四周围一片死寂,我们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这个星球的表面上,除了冰之外,便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就算在坑边上,我们向坑下望去,冰层也有二十尺厚,那样晶莹而蓝色,使人时时以为那是蓝色的玉。
一时之间,我们五个人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好,只是呆呆地站着。
至少过了十分钟,我们才听得革大鹏的声音:“这个星球的表面,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幅射线,我所佩带的袖珍辐射线探测仪测到了这一点。这种辐射……我想对生物是有害的。”
我忙道:“那么我们呢?”革大鹏道:“我们不要紧,飞行带的小喷气孔,自然喷出许多股急骤的气流,将我们的身子,包裹在‘气幕’之中,这种辐射线并不能侵袭我们,我只是十分奇怪,十分奇怪……”
他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在冰上,向前走出了几步。我听出他的声音之中,充满了迷惑和疑惑,象是不知道有一个什么样难以解释的问题,盘踞在他的脑中,使他困惑。
我跟在他的后面,也向前慢慢地走去。
人踏在那种蓝色的冰上面,和踏在地球冰上的感觉是一样的。
那种坚硬的、半透明的固体十分滑,随时可以将人滑倒的。而白素则已在深坑的边缘上,敲下了一小块冰来。她戴着一种我不知是什么纤维织成的手套,手掌心托住了那一小块冰,在柔和的、蓝色的光芒照耀之下,象是她托住了一块蓝宝石!
而那块“蓝宝石”则在渐渐地缩小,而从白素的指缝之中,则滴下一滴一滴蓝色液体,那蓝色的液体,在到了冰层上面之后,又凝成了冰珠了。
白素惊讶地叫道:“冰,这真的是冰,它会溶化成水,它和地球上的冰一样,这星球上的物质同样地具有三态的变化!”
革大鹏陡地转过身来,他突然一声高叫,同时,粗暴地向白素冲了过去,猛地一抬手,向白素的手臂上击去,叫道:“抛开它!”
白素扬起眉来:“革先生,什么事情令得你如此激动?”
革大鹏向白素的双手看了一会:“幸而你带着隔绝一切辐射的手套,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在这里的空气中,充满了有危险的辐射,而这二十尺厚度的冰层中,含有危险的辐射更多,它简直是一个厚度的辐射层,你明白了?”
白素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我明白了。”
我立即道:“你是说,这个星球上,绝对没有生物?”
革大鹏犹豫了一下:“照我看来是这样,因为我们所知的生物,都是无法在这样情形之下生长的,这里的辐射线,破坏一切生物的原始组织--细胞!”
革大鹏讲了那几句话之后,停了片刻,才又道:“但这也是很难说的,或许竟然有的生物,可以在辐射线下生存,而且需要辐射,正如同我们需要氧气一样!”
革大鹏是比我和白素先进百年的人,人类文化越是进步,自然也会产生更多的想像,革大鹏这样说法,我也并不引以为奇。
革大鹏又慢慢地向前走去,低着头,直到走出了十来步,才道:“奇怪得很,实在奇怪得很,我想不出其中的由来。”
我听得他说“奇怪”,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我忍不住道:“你究竟有什么想不通的问题?”
革大鹏伸手向前一指,不论他这一指,是指向多远,我循他所指看去,只是看到那种蓝色的冰。
革大鹏道:“在这里,充满了辐射尘,这种辐射尘,应该在一次极巨大的核爆炸中才会产生,如果是自然产生的话,那么,这个星球表面的温度,应该是几千万度,象我们的太阳表面一样,那才能不断地产生自然的物体核子爆炸,但这里却全是冰层!”
我呆了半晌:“这个星球上应该有极具智慧的高级生物?他们高级到了已经能够控制核爆炸?”
革大鹏点头:“理论上来说,应该那样,可是,那种高级生物呢?在什么地方?”
的确,高级生物在什么地方呢?我们放眼看去除了冰之外,什么也没有。
白素也跟在我们的身后:“或许这个星球上真有高级生物,只不过我们未曾遇到他们,你想想,如果有人从别的星球来,降落在南极或北极,怎能想象地球上有那么多人?”
白素的话,也不无道理,但是即使是在地球的南极或北极,总也有生气,而不是这样充满了死气!
革大鹏停了下来:“我要回飞船,我可以利用一些装置,做成一只在冰上可以以极高速滑行的冰船,再准备些粮食,那就可以开始‘探险’!”
我点头道:“的确需要这样,至少应该要明白,究竟在什么星球上!”
革大鹏耸肩道:“希望如此!”
他招了招手,叫法拉齐和格勒一齐跟着他,三人开动了飞行带,向上飞起来,来到了那个深坑的上面,又落了下去。
在落下去之际,革大鹏大声道:“你们不妨四周围看看,但是切勿飞得太远。”
我回答道:“知道了,你们大约需要多少时间?”
革大鹏人已经落下那个大坑了,他的声音则传了上来:“约莫四小时。”
我又答应了一声,转过身来,和白素极其自然地握住了手,互望了片刻,白素忽然道:“噢,我多么希望如今是在地球上!”
我则勉强笑着,道:“如今有我和你在一起,你还不愿意么?”
白素的身子向我靠来,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唉,我实在难以形容!”
我点头道:“我明白,我们如今在什么地方,竟完全不知道,这使得我们的心中茫然无依,幸而我是和你在一起,要不然在如今的情形之下,我实在是不知道怎样才好了。”
白素喃喃地道:“我也是。”
我们两人又呆了片刻,才开动了飞行带,我们将高度维持在十尺高下,向前迅速地飞了出去。飞行带的速度十分快,但是因为速度太快,迎面而来的溯风,使得我们十分不舒服,是以飞出没有多远,我们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当我们落地之后,我们同时看到那东西。
那东西,是这个星球的表面上唯一不是蓝色的物事,它是一银色的圆杆,约莫直径一寸,露在冰层之外的一截,大约有一尺长短。
这样的一根金属棍子,可以说无论如何不会是天然的东西,可以说,它也绝不是没有高度工业水准而能生产出来的东西。
白素立即踏前一步,俯下身来,双手握住了那根棍子,用力地摇动着。
随着她的摇动,那棍子旁边的冰层,渐渐地裂开来,她再用力一拔,将那根棍子整个拔了出来。
那是一根金属棍,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它却又轻得出奇。
它总共有五尺左右长短,一头比较细一些,顶端全是椭圆形的,十分光滑。
在那比较粗的一端,有两行文字刻着,那两行文字,绝对是英文字--一定的,我们绝不是牵强附会,那的的确确是我们熟知的英文字。
但是,那两行文字,总共十二个草字,是什么意思,我们却看不懂。
当然,这根棍子是作什么用的,我们也完全不知道。
我们两人,仔细地察看着这根金属棍,心中感到十分乱,这个星球上是有“人”的,从这根金属棍子来看,那应该毫无疑问的!
或者,在若干时候之前,有“人”到达过这个星球。我又想起了革大鹏的话来,他说这个星球上的辐射尘,绝不是天然产生,而是由一场人工控制的大规模爆炸所产生的。
那么,这根金属棍子,是不是就是造成这场核子爆炸的人所留下来的呢?
我和白素互相望着,我们谁也不说话,因为我们的心中都充满了疑问。
我让白素抓住了那根金属棍子,我们再向前走去,希望有别的发现。
可是我们足足走了两小时左右,除了那种奇异的蓝色的冰块之外,什么也没有看到。我们不敢走行太远,又慢慢地折了回来。
等我们往回走,还未曾到达那个我们飞船陷落的大坑边上之际,突然听到一阵异样的嗡嗡声。
那种声音,在静寂无比的境界之中,听来更是刺耳之极。
我们陡地吃了一惊,一齐抬头循声看去,只见一艘异样的小飞船,样子就象是一只椭圆形的橡皮浮艇,但上半部却是透明。
它离地十尺左右,带着那种奇异的嗡嗡声,尾部的排气管,则喷出两道美丽的血也似的气,向我们迅速飞了过来。
那小飞艇才一映入我们的眼帘,我们便看到,小飞艇的驾驶者正是革大鹏,而飞艇中的其余两人,则是法拉齐和格勒。
飞艇恰在我们的面前,停了下来,透明物体的穹顶,自动掀开,革大鹏道:“快进来,我们大约用三天的时间,便可以环绕这个星球一周了。”
我向飞艇内部看去,内部足可以十分舒服地容下五个人。可是我却不立即跨向飞艇内部,我只是转头望向白素,白素却明白了我的意思,她将手中的那根金属棍递了过去。
革大鹏奇道:“什么意思?”
白素道:“是我们找到的,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它一大半陷在冰中,你看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人用的东西?”
革大鹏的面色,变了一变,他接过那根金属棒来,第一个动作,便是以手指轻轻地扣上一扣。
这动作是我和白素在仔细察看金属棒时所未曾做过的,他之所以如此做法,可能是对那金属棒究竟有什么用处,早已知道了。
在他指头轻扣之下,金属棒发出了奇异的金属回音。
革大鹏抬起头来:“这是一根灵敏度极高的天线,它里面大约有一千个以上超小型的半导体两极管,我想,这本来是我们飞船之外的设置,被星球的引力吸来的。”
革大鹏的解释,使得这件事的神秘性一下子便消失了,但我却还觉得事有蹊跷。
我又向那金属棒一指:“棒的一端有文字,你看到了没有?”
革大鹏漫不经心地举起金属棒来。
可是,当他的眼睛,一接触到棒端所镌刻的那文字之后,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忙道:“怎么样?”
我看到法拉齐和格勒两人,也凑过头去看。
他们两人的面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足足过了一分钟之久,革大鹏才抬起头来:“这不是我们飞船上的东西。”
我和白素呆了一呆。我问道:“为什么忽然之间,你又如此肯定了?”
革大鹏的手指,慢慢地在那一行文字之上抚过,道:“我当然可以肯定--”他抬头来,道:“组成这文字的字母,想来你也认识的?”
我点头道:“我自然认识,在我们这个时代,称这种字母为英国文字的字母。”
革大鹏点道:“这应该称之拉丁字母,在我们这个时代中,它几乎已变成世界各地拼音文字的主要部分了,可是这行字,我却只能个别地认出他们的字母来,而不知道这行字是什么意思。”
我呆了半晌,道:“你……看不懂?”
我们五个人都默默无声。
革大鹏又翻来覆去地看那根金属棒,他一面看,一面喃喃地道:“但是我却可以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制造这东西的人,一定比我们能干,你看,他们可将稀有金属铸得这样天衣无缝!”
法拉齐嚷道:“老天,这个星球果然有人,我们的飞艇会不会在环绕星球的飞行途中给他们击下来?”
法拉齐老是那样杞人忧天,这实在是非常可笑的。格勒比他镇定得多:“这星球上有‘人’的话,那怎么还会有这么一片冰原?”
白素道:“那么,地球的南北极呢?”
格勒笑了起来:“白小姐,南北极端是冰雪,那只是你们这一时代的事情,在我们这个时代中,从赤道到南北极,乘坐巨大的洲际火箭,只不过是两三小时的航程,在南极和北极,都有利用天然冰雕的迷宫,供游客赏玩。革大鹏说制造这半导体两极管的人,工业水准在我们之上,那么--”
他讲到这里,摊了摊手。
他不必再讲下去,意思也已经十分明了,那便是:“那么,他们怎么会让他们的星球,这样荒芜呢?”
我忙道:“照你说,这星球没有人,这棒又从何而来?”
格勒显然难以回答这个问题。革大鹏抬起头来:“不必争了,我们飞艇的速度虽然不快,但是三天之内,足可以环绕这个星球一周,是不是有人,自然可见分晓。”
我和白素上了小飞船,透明的穹顶落下来,飞艇突然向前飞去,转眼之间,就到了我和白素发现那根金属棒的地方。
革大鹏将飞船停了下来,他问明我们那金属棒落的所在,然后按下了一个掣,自飞艇的旁边,伸出了一个旋转十分快的钻头来,转眼之间,便在冰层上钻了一个大洞。
碎冰块翻翻滚滚,涌了上来,突然之间,只听得法拉齐叫了一声!
在翻腾而起的蔚蓝色的冰块之中,有件黑色的物事,也突然翻了起来。
革大鹏连忙停止了钻头的动作,回头道:“格勒,你下去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透明穹顶升起,格勒跳出了飞艇,他提回了一只黑色的箱子,箱子上有着许多仪表和指针,来到了飞艇附近,革大鹏将那约一尺见方的黑色箱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突然很熟练地抽下了一片金属盖,箱子的一面,现出了一幅荧光屏来。
我失声道:“这是一具电视机!”
革大鹏近乎粗暴地说:“可以这样讲。”
我已经熟知革大鹏的为人,我知道若是他心中有什么难以解答的疑问的话,那么他对人讲话,也会变得不耐烦起来。
所以我不去理会他,他倒反而不好意思地望了我一眼,取过了那根金属棒,插在“电视机”上。
革大鹏早就说过那金属棒是特制的天线,如今果然证明他的推断正确,因为那的确是这具电视机的一根接收天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