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倪匡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8 00:18
|本章字节:15606字
那两个人奔到我面前,看到这等情形,呆了一呆,他们实在是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我大喝道:“别呆着,快打电话叫救伤车来!”
那两人又是一呆:“先生,你受了伤?”
我喘着气:“不是我,是这头狗!”
我伸手指着地上的老布,老布不像是躺在地上,简直是淌在一大泊鲜血之中。
那两个人搔着头,我心中虽然急得无可形容,但是也知道事情有点不怎么妥当了,救伤车是救人的,就算救伤车来了,见到受伤的是一条狗,也必然不顾而去,说不定还要告我乱召救伤车之罪。
可是,怎么办呢?老布必须立即得到急救,它决不能再拖延多久了,而我又要制住那头黑猫,绝不能再让它逃走,我喘着气,急得一身是汗:“你们会开车?我的车子就在巷口。”
那两个人一起点头。
我忙道:“那么,请你们抱起这头狗来,我送它到医院去,我给你们每人一千元报酬,这头狗,是世界上最好的狗。”
那两个人立即答应了一声,一个还脱下了外衣,扯成了布条,先将老布的身子扎了起来,才抱着它,向巷口走去,一路滴着血。
到了车旁,我取出了车匙,叫两人中的一个打开了行李箱,我准备将那头大黑猫,锁在行李箱中。
我抓住了那头黑猫的颈际,一个人帮我托起了行李箱盖业,那头大黑猫在不断挣扎着,我是领教过它动作之敏捷的,是以,当行李箱打开之后,我不禁踌躇了起来,我是不是可以将黑猫放进去,而从容合上行李箱盖,将它困在里面呢?
当然,我的动作可以快到半秒钟就完成,但是,只要有半秒钟的空隙,那头黑猫就可能逃走了。
我在车子旁呆了几秒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那两个人反倒着急了起来,其中的一个催着我:“喂,你发什么呆?那狗要死了。”
我忙道:“我在考虑如何将这只猫关进行李箱去!”
站在我身边的那人道:“你怕它逃走?将它抛进去,不就可以了?”我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采取妥善的办法,自然也没有时间,去向那人解释这只老黑猫是如何异乎寻常,因为这时,与多一分钟的躯搁,就可能影响老布的性命。
我先扬起手臂,将那头黑猫高高提了起来,那猫一定知道将会有什么事发生,所以它在被我提高的时候,发出可怕的嗥叫声来。
那种声音,实在不应该由一头猫的口中发出来的,是以在我身边的那人,不由自主,向后退出了一步,我左手抓定了行李箱的盖,高举起来的右手,猛地向下一摔,五指松开。
老黑猫被我结结实实地摔在行李箱中,而我的右手,也立时向下一沉,“砰”地一声,行李箱盖盖上了,我双手的动作,配合得十分之好,相差不会超过十分之一秒。但是,我还是对那只黑猫估计太低了。
行李箱盖“砰”地盖上之前的一刹那,黑猫一面发出可怕的声音,一面已经向外窜了出去。我一看到这种情形,连忙后退,同时也将我身边的那人拉了开去。在那样的情形下,我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要是被大黑猫迎面扑中的话,那就非步老布的后尘不可。
我拉着那人疾退出了两步,只听得一阵可怕的嗥叫声和抓搔声,黑猫仍然在行李箱上。我看到在它的利爪过处,车身上的喷漆,一条一条,被抓了下来,黑猫全身毛耸起,眼张得老大,那情形真是可怕极了。
在开始的时候,我还弄不清那是怎么一回事,我还以为那头黑猫恨极了我,要作势向我扑过来对付我,是以又后退了几步。
然而,我立即看清楚了,黑猫并不是不想走,而它不能走,因为我的动作快,它虽然及时向外窜来,但是还差了那么一点:它的尾巴,夹在行李箱盖之下了!
这时,它正在竭力挣扎着,它的利爪,抓在车身上,发出极其可怕的声音来。
当我看清了这样的情形之后,我不禁呆住了!
我该怎么办?我不能任由它的尾巴夹在行李箱盖之下而驾车走,我也没有法子再打开行李箱盖来,因为一打开箱盖,它一定逃走!
我呆了约莫半分钟,已坐在司机位上的那人,又大声催促着。
我一横心:“我们走!”
我和另一个人,一起走进车厢,在那一刹那间,我的决定是:先将老布送到兽医院去再说!
就在我们两人相继进入车子之际,车子发动,也就在那时,黑猫发出了一下尖锐之极、令我毕生难忘的惨叫声,带着一蓬鲜血,直窜了起来。
我转过头去,鲜血沥在车后窗的玻璃上,但是我还是可以看得狠清楚,黑猫自车身上,越过了围住空地的木板,窜进了空地之中。
它的尾巴,断了大半截,断尾仍然夹在行李箱盖之下,那一大蓬鲜血,是它挣断了尾巴的时候冒出来的。
看到这种情形,我不禁啼笑皆非!
费了那么大的劲,我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够捉到这头老猫,从老猫的身上,再引出它的主人张老头来,来解释那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
可是现在,闹得老布受了重伤,我却仍然未曾得到那头猫。
如果勉强要说我有收获的话,那么,我的收获,就是压在行李箱盖下的那截猫尾。
我苦笑着,时间不允许我再去捉那头猫了,老布等着急救。
而事实上,就算我有足够时间的话,我也没有可能捉得到它了!
我只好吩咐道:“快到兽医院去!”
车子由那两人中的一个驾驶,车厢中也全是血,那是老布的血,我的脑中,乱到了极点,我曾经对付过许多形形式式极难对付的人和事,我不得不承认,到现在为止,最叫我头痛、感到难以对付的,就是这头又大又肥又老又黑的怪猫。
车子到了兽医院,老布被抬了进去,我给了那两个人酬金,他们欢天喜地地离去,我和兽医谈了几句,又来到兽医院之外,打开了行李箱盖。
行李箱盖一打开,半截猫尾,跌进了行李箱中。我拎着尾尖,将那半截猫尾提了起来,苦笑了一下。
要扯断一截那样粗的尾巴,连皮带骨,决不是寻常的事,我真怀疑一只猫是不是有那么大的力量和勇气,来扯断自己的尾。
但是无论如何,这只猫做到了!
我呆了片刻,顺手拿起行李箱中的一块胶片,将那段猫尾包了起来。
在那时候,我真还未曾想到,这半截猫尾有什么用处,能给我什么帮助。
但是我还是将之包了起来,因为这是我唯一的收获了。然后,我又回到兽医院,先洗净了我手上的血,才去看老布。兽医已经替老布缝好了伤口,老布躺在一张床上,一动也不动,我走到它的身边,它只是微微睁开眼,我问兽医道:“它能活么?”兽医道:“如果人伤得那么重,肯定不能活了;但是狗可能活着,动物的生命力,大都比人强得多,不过现在我还不能肯定,至少要过三天,才能断言。”
兽医望着我,望了片刻,在那片刻之间,他脸上现出极度疑惑的神色来,道:“这是一头极好的战斗狗,是什么东西,令它伤成那样的?它好像和一头黑豹打过架。”
我苦笑道:“它和一只黑猫打过架。”
兽医呆了一呆,看他的神情,多半以为我是神经病,所以他没有再和我说下去,又拿起注射器来,替老布注射着,我转过身,打了一个电话给老陈,告诉他老布在兽医院,伤得很重。
老布受伤的消息,给予老陈以极大的震动,在电话中听来,他的声音也在发颤,他道:“我就来,告诉我,它怎么样了?”
望了望躺在床上的老布,我只好苦笑道:“我只能告诉你,它还有没有死!”
老陈一定是放下电话之后,立即赶来的,他的车子还可能是闯了不知多少红灯,因为十分钟之后,他就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
那时,老布连眼也不睁开来,我以为老布已经死了,还好兽医解释得快,说他才替老布注射了麻醉剂,使他昏迷过去,以减少痛苦,要不然,老陈真可能嚎啕大哭。
我向老陈表示我的歉意,令老布受了得伤,但是老陈根本没有听到,他只是在向兽医发出一连串的问题。老陈是养狗的专家,对于医治护理伤狗的知识十分丰富,问的问题,也很中肯。
我和他说不几句,他就挥手道:“你管你的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我叹了一声,知道我再留在这里,也是没有用的事。是以我走了出来,上了车子,呆坐了片刻,才驾着车离去,我心中实是乱到了极点,所以,在半小时之后,我竟发觉自己,一直只是漫无目的地驾着车,在马路上打着转!
我勉力定了定神,才想起在车子的行李箱里,还有着一截猫尾巴在。
这只大黑猫,既然如此怪异,我有了它的一截断尾,或许可以化验出什么来。警方有着完善的化验室,我自然要去找一找杰美。
我驾车直驱警局,找到了杰美,和他一起来到化验室,当然,我拿着那截猫尾。化验室主任看到那截猫尾,便皱起眉来:“你的目的是什么?”
杰美望着我,我只好道:“我想知道,这只猫,和别的猫是不是有所不同?”
主任的声音尖了起来:“你在和我开玩笑,猫就是猫,有什么不同?”
我只好陪着笑,因为我的要求,对一个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化验室主持人而言,的确是有点想入非非的。
我支吾着道:“或许可以查出一点什么来,例如这只猫的种类、它的年纪,等等。”
主任老大不愿意地叫来了一个助手,吩咐助手去主持化验,就转身走了开去。我和杰美两人,自化验室中,走了出来。
杰美以一种十分诚恳的态度,拍了拍我的肩头:“卫斯理,这件事,我看算了吧!”
我瞪着眼:“算了,什么意思!”
杰美道:“我的意思是,别再追样下去了,你也不致于空闲到完全没有事情做,何必为一头猫去烦个不体?”
我呆了片刻,才正色道:“杰美,你完全弄错了,站在一个警员的立场而言,这件事,的确没有再发展下去的必要了!”
杰美笑着:“在你的立场,又有何不同?”
我道:“当然不同,在我而言,这件事,还才开始,我刚捉摸到这件神秘莫测的事的一点边缘,你就叫我放弃,那怎么可能?”
杰美摊着手:“好了,你是一个神秘事件的探索者,正如你所说,警方对这件事,已经一点兴趣也没有,化验一截猫尾,在警方的工作而言,可以说,已到了荒唐的顶点。”
我明白了态美的意思,心中不免很生气:“我知道了,自此之后,我不会再来麻烦你们,事实上,本市有好几家私人化验所,设备不比这里差,既然你认为这件事荒唐,我去将猫尾回来。”
杰美看到我板起了脸说话,显然生气了了,他忙陪笑道:“那也不必了,何必如此认真。”
我冷笑道:“这半截猫尾,是我唯一的收获,我不想被人随便搁置一旁,作不负责任的处理,我要详尽的报告,对不起,我一定要拿回来!”
看到我这样坚持,杰美也乐得推卸责任,他考虑了片刻,才道:“也好,由得你。”
他转身走进去,将那半截猫尾取了出来。我心中生气,也不和杰美道别,径自上了车,到了另一家私人的化验所。
那化验所的人员,看到了我提着半截猫尾来,要求作最详尽的化验,也不禁觉得奇怪,但是他们的态度却比警方化验所人员好得多,接受了我的要求,并且答应尽快将结果告诉我。
在接下来的两天中,我真可以说是苦不堪言。因为老陈坚持要在兽医院中,日夜不离,陪着老布,照顾他所养的那一大狗的任务,便落在我的身上。
老布的受伤,是因我而起的,这桩任务虽然讨厌,但是我却也义无反顾。
一直到第三天,老陈才回来了,他神情憔悴,但是情神倒还好,因为老布已经渡过了危险期。
我回到家中,足足沐浴了大半小时,才倦极而卧,才朦朦胧胧醒来,白素正站在我的身边:“那家化验所的负责人,打了好几次电话来,我看你睡得沉,没有叫醒你。”
一听得那样的话,我倦意立时消除,一翻身坐了起来,白素己替我接通了电话。
我拿过电话听筒来,劈头第一句就问道:“有什么特别的结果?”
那负责人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样,并没有立时回答我的问题,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才道:“我们已证明,那是一头埃及猫,不过,你最好来一次。”
我追问:“有什么特别?”
那负责人坚持道:“电话中很难说得明白,你最好来一次,我们还要给你看些东西。”
我心中十分疑惑,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发现了什么,但是那一定是极其古怪的事,可以说是没有疑问的了,而希望有不同寻常的发现,那正是我的目的,是以我放下电话,立即动身。
我被化验所的负责人引进了化验室,负责人对我道:“我们以前,也作过不少动物的化验,大多数是狗,你知道,动物的年龄,可以从它骨骼的生长状况之中,得到结论的。”
我点头道:“我知道。”
负责人带我到一张台前,台上有一具显微镜,他着亮了灯:“请你看一看。”
我俯首去看那具显微镜,看到了一片灰白色的、有许多孔洞、结构很奇特的东西。一面看,我一面问道:“这是什么?”
负责人道:“这是一头狗的骨骼的钙组织切片,这头狗的年龄,是十七岁,骨路的钙化,到了相当紧密的程度,没有比较,或者你还不容易明白的。”
负责人换了一个切片:“这是十岁的狗。”
我继续看看,一眼就看出了它们之间的不同,钙组织的紧密和松有着显著的分别。
我道:“你想叫我明白什么?”
负责人又替我换了切片:“请看!”
我再凑眼去看,看到的仍是一片灰白,我知道,那仍然是动物骨骼钙组织的切片,可是,那灰白的一片,其间却一点空隙也没有。
非但没有一点空隙,而且,组织重叠,一层盖着一层,紧密无比。
我道:“这一定是年纪很大的动物了!”
负责人望着我:“这就是你拿来的那半截猫尾的骨骼钙组织切片。”
我呆了一呆,感到很兴奋,总算有了多少发现了,我问道:“那么,这猫有几多岁?”
负责人的脸上现出十分古怪的神色来,他先苦笑了一下,才道:“两天前我已经发现了这切片与众不同之处,我曾请教过另外几位专家——”
我感到很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头,道:“这头猫,究竟多老了?”
负责人挥了挥手:“你听我讲下去,其中一位专家,藏有一片鹰嘴龟的骨骼钙组织切片标本,那头鹰嘴龟,是现时所知世界上寿命最长的生物,被证明已经活了四百二十年的。”
这时,我倒反而不再催他了,因为我听到了“四百二十年”这个数字,我呆住了。
从他的口气听来,似乎这头黑猫,和活了四百二十年的鹰嘴龟差不多,这实在是不可能的。
然而,我还是想错了!
负责人的笑容更苦涩,他继续道:“可是,和猫尾骨的切片相比较,证明这只猫活着的时间更长,至少超过四倍以上。”
我张大了口,那负责人同样也以这种古怪的神情,望定了我。
过了好半晌,我才道:“先生,你不是想告诉我,这只猫,已超过了一千岁了吧?”
负责人有点无呆奈何道:“一千岁,这是最保守的估计。卫先生,如果不是靠估计,撇开了我们所有原来知道的知识不论,单就骨骼钙组织切片的比较,那黑猫已经超过了三千岁了。”
我嚷叫了起来:“太荒诞了,那不可能!”
负责人摇着头:“可是,这是最科学的鉴别动物生活年龄的方法,动物只要活着,骨骸的钙化,就在不断进行着。”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因为在那刹那间,我有点站立不稳之感。
我早已看出那头黑猫,又肥又大,是一头老猫了,但是,无论我怎么想,也无法想到它竟老到三千多岁。而且,化验室负责人说“超过三千岁”,正确的数字,他不能肯定。人类的文明记载,才多少年?说长一点,算是四千年吧,那么,这头黑猫难道老得和人类的文明一样,它竟是那样的一头老猫!
我坐定了之后:“所长,那不可能。”
所长摊开了手:“这也正是我的结论:那不可能。然而,我又无法推翻观察所得,所以我要请人你来,和你当面说说。”
我只觉得耳际“嗡嗡”直响,过了好一会,我才又道:“其它还有什么发现?”
所长道:“其它的发现很平常,证明那是一头埃及猫,猫正是由埃及发源的。”
我站了起来,有这样的发现之后,我更要去找这头大黑猫和张老头了。
我真怀疑,张老头养这头猫,不知是不是知道这头猫已经老得有三千多岁了?
我走向化验所的门口,所长送我出来:“那半截猫尾,你是要带回去,还是——”
我道;“暂时留在你们这里好了!”
所长忙道:“好,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看看这一头猫,这实在不可能。”
我已经在向外走去了,可是突然间我想起来:“所长,你说你曾邀请专家来研究过,他们的意见怎样,请你说一说。”
所长道:“有几位专家说,这只猫一定患过病,或是由于内泌不正常,所以形成了骨骸钙组织的异常变化,我觉得这是最合理的假定了。”
我呆了半晌,任何猫,即使是一头凶恶得如同那头大黑猫一样的猫,也决计不可能有三千岁那样长寿。事实上,除了某些植物之外,根本没有如此长命的生物。那么,看来,所长所转达的专家们的意见,才是合理的解释。
然而,当我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眼前又出现那只大黑猫的那一对眼睛来,如此光芒隐射、如此深邃,那看来,不像是一对猫的眼睛,倒像是什么有着极其深远的智慧的生物一样,这对眼睛,使人有它比聪明的人类更聪明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