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倪匡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8 00:18
|本章字节:14898字
朱温厉声喝道:“圣上所赐玉带你敢妄动?”
李存孝笑道:“玉带既是圣上所赐,你以之打赌,便是欺君罔上!你既然输了还有什么话好说,莫非我输了也说脑袋是父母所生,不能给你么?”
朱温给李存孝抓住了玉带,心中大急,也不禁口不择言起来,大声喝道:“说什么父母所生,你本是无父母的野种!”
李存孝生擒了孟绝海,赌嬴了朱温,心中十分得意,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可是此际,朱温的这句话一出口,他却陡地脸色变了!
在刹那之间,他有天旋地转的感觉!
他是无父无母的野种!
这样的辱骂,他倒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也自小就不如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他原来的名字安景思,是怎么来的。
有一个时期,他坚信自已的母亲,是一个石头人,那还是也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人开他的玩笑,指着一座古墓前耸立的一个石头女人对他说;“这就是你的母亲,你该好好对待她!”
年幼的安景思信以为真,每日拂拭着石头人的积尘,有鸟儿飞过,停在石头人上,他便大声叱喝着,将鸟儿赶走,石头人既然是他的母亲,怎能容得鸟儿的欺侮,他曾在石头人脚下,蜷着身子沉睡,他也曾抱住石头人哭泣,心中思索着,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会是石头人,不会说话,不会对自己唱安眠曲。
后来他渐渐长大了,他才知道,石头人是不会生孩子的,那是人家在骗他,可是当他一有空的时候,他还是在石头人的身上靠着,怔怔地望着蓝天白云。
无父无母的野种,这七个字,每当李存孝听到的时侯,就像是有七枚利针刺进了他的心口一样,而在这时候,这种感觉更甚了!
所以,在刹那之间,也的脸色变得煞白,自他的双眼之中,也射出一种近乎冷酷的神色来。
朱温看到了李存孝那样的神情,也不禁陡地一呆,就在此际,只听得大太保李嗣源抗声道:“朱大人何出此言,十叁弟父王在此,难道不见?”
朱温也知自己失言,要知道李存孝被李克用收为义子,他那句话,便等于连李克用也辱骂在内了,这时,他急于脱身,也不及解释,只是“哼”地一声,伸手便去推李存孝。
而李存孝也在这时,用力一扯,只听得“拍”地一声,已将朱温腰际的玉带,扯成了两截,朱温急忙伸手去夺时,也抓到了另外一截!
朱温厉声叫道:“反了!反了!”
朱温一叫,众太保也大声呼喝着,涌了上来,朱温见势头不对,立时向后退去,喝道:“我们走!”
众兵将簇拥着朱温,迅速离去,十一太保史敬思举起拳头,还待击了下去,李克用究竟识得大体,已然大声喝止,而朱温已奔下城头去了。
不久,只见牙将前来报道:“大王,朱大人带本部兵马,回汴梁府去了!”
李克用也不放在心上,拍着李存孝的肩头道:“由得他去,少他一股兵马,不见得便难以破贼!”
朱温一走,各镇节度使,就算明向着朱温的,也没有再得罪李克用之理,而与朱温有隙的,更趁机大骂朱温,将李克用捧得天上有,地下无。
李克用听着那些阿谀的词句,心中实在又有些发腻了!
火把高燃,窗外黑沉沉,远处不时可以听到军鼓低沉的声音,蓬蓬蓬地响着。
那种低沉的的皮鼓,使人听了之后,心直往下沉,有着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是以,大堂中的人虽多,却是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老大的火把,自柱上斜伸出来,正好在一张长桌上燃着,闪动的火把,映在长桌的一张地图上,火光跳动着,以致地图上的山峦河流,看来像是活的一样。
围在长桌旁的十几个人,神色都极其严肃,李克用的一只怪眼,睁得老大,在他的眼珠中,彷佛也有一个火把在燃烧着一样。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着,从河中府起,一直移到了长安,才停了一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并不抬起头来道:“照贼兵布阵来看,长安稳如泰山,难以攻破!”
大太保李嗣源道:“贼兵本是乌合之众,但是占住了帝都长安,气却盛!”
李克用一高一低的两道浓眉紧蹙着,眼中闪耀着一种十分沉郁的光芒,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长安的附近,划来划去,一言不发。
在一旁的众太保,也都屏气静息,没有人出声。他们经历这样的场面,也不是第一次了。十叁太保,勇如猛虎,但是李克用用兵如神,决策精确,却是他们沙陀大军战无不克的主要原因!
他们都知道,一次战争的胜利,是在两阵相对,杀开始之前,便已经决定了的,而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便像现在这样的军事会议。
在这里,虽然静得出奇,但是沙场上的千军万马,他们的死生、胜负,却全是由这里决定的!
李克用手指不断划着,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长安城城池坚固,域外兵马众多……”
他讲到这里,抬起头来,道:“幸得今日擒了贼将孟绝海,稍挫了贼兵的锐气。”
四太保李存信突然道:“父王,擒了孟绝海,只不遇是小功一件,孩儿愿立更大的功劳!”
李存信一脸骠悍之气,他在讲话的时候,双眉上扬,目光灼灼,却望定了李存孝,但是李存孝彷若末觉,只是注视着案上的地图。
李克用“唔”地一声,道:“你想怎样?”
李存信倏地一伸手,指在地图上的长安,大声道:“我单人匹马,杀进长安去,生擒黄巢来!”
李存信这一句话出口,李克用和众太保,都是一呆,接着,各人便笑了起来。
因为刚才李克用还在担心,长安附近,巢军阵势布置甚严,用数万精兵去攻打,对方以逸待劳,也不容易讨好,现在李存信却要单人匹马,去擒黄巢,那实在是可笑了一些!
别人笑,四太保李存信还不觉得怎样,可是他的眼光,始终注定李存孝的身上,一看到李存孝也在笑,李存信的心中,陡地升起了一股怒意来。
在未有十叁太保李存孝之前,人人都知道晋王十二义子,十二太保。而在十二太保之中,最赫赫有名,武功超群的,便是他四太保李存信。
可是,李存孝一来,人人都只提十叁太保,每当听到了“十叁太保”四字,李存信的心中,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一个被人称颂惯的人,忽然被人忽视了,再也没有人提起了,那心中的难过。气愤,绝非身历其境的人,所能体会的。
李存信心中这一口气,已经憋了很久了,他这时一看到李存孝也在笑他,像是火山突然爆发一样,突然反手一掌,拍在案上,大喝一声,道:“笑什么7偏你能立功,旁人就不能么?”
李存孝陡地一呆,皱起了眉,不如该如何回答才好,李嗣源已然道:“兄弟之间,不可争执。”
李克用挥手道:“存信,你适才的话,再也别提起,没地招人笑话!”
大太保李嗣源道:“父王,四弟的话,倒也有道理。”
李克用笑了起来道:“你一直老成持重,却如何也会那样说?”
李嗣源道:“长安城牢不可破,域外贼兵齐集,但大军难以挺进,小股人马,却反倒可以趁隙混进长安去,虽然生擒黄巢,在所不能,但我们到长安去大闹一番,自然人心惶惶,这些乌合之众,不难瓦解!”
李克用一只眼睛,睁得老大,突然之间,他一声虎吼,道:“真是好主意!孩儿们!”
他一声呼喝,众太保齐声答应,个个挺立身子,大家都知道,李克用在一声呼喝之后,就要传将令了,此时他所发的命令,自然是选派前去闯长安的人选,一等一的繁华去处,乃是帝都,谁不想去见识见识?如今长安虽然在巢贼势力之内,但是对十叁位太保而言,那却更富刺激,人人都想争着前去,是以他们个个挺胸而立,精神抖擞。
李克用目光灼灼,凌厉的目光,在十叁位太保的身上,一一扫过。十叁个太保人人都屏气静息。
李克用的目光,最先停留在李存孝的身上,他沉声叫道:“存孝!”
十叁太保李存孝立时向前,踏出了一步。
李克用目光又缓缓移动,停在九太保李存审的身上,又叫道:“存审!”
九太保李存审大喜,高声答应,也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克用的目光,缓缓到了四太保李存信的身上,李存信已迫不及待,向前跨出,可是李克用却立时摇头道:“不必你去!”
李存信陡地一呆,抗声道:“父王,这主意是孩儿想出来的!”
李克用道:“你想出来的主意是独擒黄巢,与现在要实行的扰乱长安,有所不同,你脾气暴躁,好大喜功,此去长安,非同小可,只怕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李存信急叫道:“父王,这……孩儿不服!”
李克用笑道:“可不是,你连我的命令,都敢不服,若是派你去长安,你怎肯服他人调度?”
李存信忙道:“孩儿不是不服父王将令,只是心中有所不服,父王不论派何人带队,孩儿均愿服调度!绝不违令就是。”
李克用道:“此事非同儿戏!”
李存信道:“军令如山,孩儿焉有不知之理!”
李克用道:“我派存孝带队,一切皆由他调度,你服是不服?”
李存信陡地一呆,立时转头,向李存孝望去,李存孝也向他望了过来,两人对望了好一会,李存信咬牙,道:“我服!”
李克用点头道:“好!”
李克用才一点头,李存信已向前,走了过来。
李克用续道:“史敬思,康君利,李存璋!”
立时又有叁位太保,向前走来,十一太保史敬思英武挺拔,浓眉大眼。十二太保康君利,神气非凡,但是在他的眼神之中,总闪着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狡猾的神采,八太保李存璋熊臂虎腰,气度非常。
李克用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六个人,心中也不禁一股自豪之感,他缓缓地道:“你们六人,立时启程。”他讲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严肃,声音听来,也格外低沉,像是他所讲的每一个字,都可以深深印进每一个人的心头一样。
他道:“长安城中,非同小可,千万要小心,要记得你们此去,志在扰乱,不可贪功。存孝!”
李存孝陡地挺直了身子道:“孩儿在!”
李克用一字一顿道:“你带着队,你们六人前去,不可少一人回来。”
李存孝大声道:“是!”
李克用深深地吸一口气道:“你们六人,到长安去,虽然不过两百来里的路程,但是在两百里中,贼兵布下了千军万马,们那样的行动,可以说从古未有,
一路上更不可节外生枝!”
李存孝等六人,齐声道:“孩儿知道!”
李克用摆了摆手,道:“去吧!”
六位太保,一起走了出去,他们混身是劲,走出去的时候,甚至带起一股劲风,令得火把的火头,也向上陡地窜了一窜!
尘土飞扬,那么多尘土,像是整个大地上,都笼罩着一层浓黄的烟雾一样。六骑马,在路上飞驰着,马上的六个人,正是以李存孝为苜的六个太保,他们都已换了装束,看来像是猎户,为了装扮得像,他们骑的,也不是什么骏马,而是军中挑出来的劣马。
天色渐渐黑了,那是一个阴沉的阴天,天上一点光也没有,但是在地上,放眼看去,却到处可以看到像星星一样,闪耀着的火光。
那些火光,全是从远远近近,连绵百余里的兵营中所发出来的。大鏖战还未曾开始,是以即使是军营中的灯火,看来也有几分宁谧之感。
马上的六人,一声不出,只是伏在马背上,向前急驰着,他们离开自己的兵营渐渐远了,而离敌人的营地,又渐渐近了。
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岁月中,大军结集的地方,就算是在官道上,也没有什么车马来往,是以他们六匹马,马蹄敲在路面上,发出的声飨,也格外惊人。
到了午夜时分,驰在最前面的李存孝陡地勒住了鞋绳,扬了扬手,跟在后面的几个,也全都勒住了马,只有四太保李存信,却还抖驰出了两叁丈,才兜转了马头来,大声喝道:“什么事?”
李存孝皱了皱眉道:“四哥,我看现在,路边的军营,已是贼兵所布的阵形了。”
李存信道:“那又怎样?”
李存孝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道:“我们要小心些,在马蹄上扎上棉布,也不必跑得太急,趁着天色黑,正是我们连夜赶路的良机。”
李存信“哼”地一声道:“我们都是堂堂的太保,又不是偷鸡捉狗的鼠辈,怎可以这等怕事?依我之见,就这样直冲过去,没有贼兵前来便罢,若是有贼兵前来,就杀它个片甲不留!”
十二太保康君利忙道:“四哥说得是!”
李存孝沉声道:“我却说不是!”
李存信大怒,一抖,气势汹汹,策马驰了过来道:“你算是什么东西?”
李存孝的面色陡变,虽然在黑暗之中,也可以看到,他的面色变得十分白,那样煞白的脸色,再配上他一双灼灼的眼睛,令得他看来极其异相。
李存孝以极其缓慢,但是却十分坚定的语调,一字一顿地道:“父王曾下令,这队人马,由我调度,军令如山,违令者斩!”
四太保李存信更是大怒,厉声吼道:“他奶奶的,你敢斩我!”
李存孝的声音更低沉,道:“违军令,不论亲疏!”
李存信“哇”呀怪叫起来,八太保和九太保已齐声道:“四哥,父王之命,切不可违。”
史敬思早已按捺不住,大声叫道:“四哥,愿服十叁弟调度,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康君利悄悄拉了李存信的衣袖,道:“四哥,你要杀贼,到了长安,再杀不迟!”
李存信“哼”地一声,转过头去,自怒意不歇,李存孝已下了马,自马鞍之旁的皮袋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棉布来,众人纷纷跟着学样。
康君利扎好了马蹄,看到李存信仍是怒容满面,骑在马上,未有动作,也走了过去,笑嘻嘻地道:“四哥,此番冲进长安,说不定你可以将黄巢生擒了回来,立一个大功!”
李存信闷哼一声,康君利忙压低了声音,道:“四哥,你莫中计,他是不想你到长安去和他争功,到了长安,还不是由得我们?”
李存信一听,心中一动,他暗忖如今若是不照李存孝这小子的吩咐去做,那只怕自己连去长安的机会也没有了,真如康君利所说莫中了他的计!
是以他又是“哼”地一声,下了马,也将棉布扎在马的四蹄上,李存孝一挥手,六骑又向前驰去,但蹄声已经轻了许多。
他们沿着官道,直驰了一夜,早已进入了黄巢的兵营,到天色渐明时分,好几队兵马,在他们的身边驰过,带队的军官,虽然对他们投以奇怪的眼,但是却也没有盘问他们。
他们沿着路边驰着,等到天色微明时分,看到路边有一个草棚,乃是一座茶居。
李存孝勒慢了马,向前一指,道:“前面有一座茶居,我们进去歇歇脚,也好探听一下消息!”一行六马,来到了茶居之前,六人下了马,走进了茶居中,只有几个老兵,正在一面喝酒,一面闲谈,看到他们六人进来,也不理睬。
六人挤着一张桌坐下,李存信拍着桌子,一个衣服破烂的老者,走了过来,李存信和史敬思大声道:“拣好吃的东西拿来!”
那老者苦笑道:“列位客官,兵荒马乱,小店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烤薯饼,和着青菜,将就充,要酒,倒还有些。”
这六人都不知“烤薯饼”是什么夷西。
他们来自沙陀,食物自然和中土不同,那老者的中州口音,他们也听不甚清楚,更加不明白,李存审道:“喂,那烤薯饼是什么东西?”
老者苦笑着道:“尊驾倒会黄莲树下弹琴!”
那“黄莲树下弹琴”,乃是“苦中作乐”之意,偏偏他们叁人可听不懂,李存孝睁着眼问道:“那黄莲树下弹琴,又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那老者呆了一呆,索性不再去理睬他们六人,自顾自走了开去,他们六人,也不再说什么,不一会,热腾腾的烤薯饼端了上来,虽是粗食,但是他们奔波了一日一夜,肚子也饿了,吃来倒也觉得可口,正在用手挑着,大块大块塞向口中之际,忽然又听得一阵马蹄声,传了过来,直到了茶居门口。
那时,李存信已吞下好几块烤薯饼,见到别人还在吃,也又焦躁了起来,大声道:“你们还不快吃,吃完了,我们好赶到长……”
他“长”字下面的一个“安”字,还未曾出口,李存孝神色微变,陡地扬起面前的茶杯来,将一杯茶,全泼在李存信的脸上。
李存信的话头,被那一杯茶打断,他霍地站了起来,怒得满面通红,双眼之中,射出火来,看他的神情,像是想将李存孝生吞了下去一样。
西时候,在李存信身边的李存璋,忙压低了声音,道:“四哥,我们要到了什么地方去,可是胡乱说得的么了还不坐下,有人来了!”
李存信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抹,将脸上的茶水抹去,他心中固然怒极,却也自知理亏,明知斗起来,只怕康君利,也不会帮着自己,幸好这时,有好几个人,走进茶居来,是以他也不再出声,借此遮脸,仍然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