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5)

作者: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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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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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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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664字

辽呆子孔有德竟然被点为先锋大将!


登州大哗。上至登州府、蓬莱县的知府、知县各官,陆师水师各营营官,下至商民儒生贩夫走卒尽都议论纷纷,惊诧之后转为一片讪笑,准备着瞧好戏。


自从孙巡抚率领八千辽丁来登州驻防以后,家乡沦于金鞑、死里逃生的许多辽东难民也因之投亲靠友,大批来到登州,有数万之多。他们久在北地吃苦耐劳,各个身高力强,既憨厚又剽悍豪爽,与当地浓厚的商人气息自是格格不入,加上他们什么活计都肯干:匠人、伙计、杂役、堂倌、老妈,直至扫街、背水、担粪,既夺了本地人的饭碗,还被本地人讥为下贱。一年多来,不是辽民吃亏上当,受本地人的蒙骗欺侮,就是本地人吃辽民痛打,甚至砸铺面、烧房子,大小官司无日不有。驻防的辽东营兵自然也成了登州人嘲弄鄙视的目标。


登州镇各营至少行动上一直不曾介入这类争端,这是因为总兵张可大的管束和巡抚孙元化在军中的威望。可是孙巡抚这样点先锋大将,一下子就使强制隐蔽的登州营与辽东营的紧张关系突然升温,公开化了。在等候海风转向的三天里,双方不断发生冲突,由相骂转为斗殴,终于闹出了昨晚的恶作剧,造成严重后果。


孔有德匆匆从城外回到他的游击署。他一直虎着脸,被人称为“巨目”的眼睛瞪得很大,布满血丝,大嘴阴沉沉地紧闭着,使得紧随其后的李九成、李应元父子和中军、侍从亲兵们都不敢发话。


他在前厅像笼中猛虎似的大步磨了几圈,突然举起醋钵大的拳头往茶几上一砸,吼骂出声:“他奶奶的!看老子不扒了他的皮!”


茶几垮了,碎木片四处飞迸。


被点为先锋大将,是他生平第一回。帅爷拨给他前、右两营共三千兵,是他此生领过的最多人马。当此重任,他极为振奋,立刻将三千官兵集中在濒海的西校场,日夜操炮练船,演习水战队形。万事俱备,只待南风。


昨夜二更北风停息,三更南风渐起。一直焦急巴望着的孔有德满心欢喜,准备次日启锚。不料四更时分,一声拖得长长的刺耳尖啸从北面飞来,直飞到西校场上空,随后又是两声震耳的鸟铳轰鸣。久在辽东的官兵听出尖啸是金鞑用来发攻击令的响箭,只道鞑兵偷袭,全营立刻起而应战,刹那间佛朗机、鸟铳伴着喊杀声,惊天动地。杀出营区,却一场空,海上没有帆影,营外不见人影!白白耗费许多火药铳子,最可恨的是黑暗难辨,发生误伤十数起,其中两人伤势很重,性命难保……


李九成那黑瞳仁很小的眼睛不住转动,看着孔有德的脸色说:“定是登州营干的!他们气不过点你做先锋大将!”


李应元是先锋手下的营官,更加年轻气盛:“孔叔,不能忍下这口气!……我看多半是吕烈那坏小子……”


孔有德摇头。


李九成道:“那么,定是陈良谟!他为西门炮炸的事受帅爷申斥,降了两级,心怀不满!”


见孔有德默认,李应元跳起来:“走!孔叔,找帅爷告他一状,非要这小子挨上一百军棍不可!”


孔有德反倒一屁股坐下,只不出声。李九成见状,转向儿子:“眼下大战在即,帅爷岂肯准状?无非做和事佬,反倒教人知道咱们吃了亏,笑掉大牙!”


李应元狠狠地一拍大腿:“那就吃哑巴亏?……”


门外一声接一声地喊叫着“大人!”两名游击署内使卒,进门就撇下踩扁的菜篮,跪在孔有德面前连连叩头:“大人!大人!替小的做主!”


菜篮里蔬菜鲜肉上糊满泥土,还有酱碗和酒坛的碎片,两人衣衫扯烂了,脸上、手臂上有一道道血红的鞭痕。


“怎么回事?”孔有德问,显得心平气和了些。


两名内使卒,一个气哼哼地说不成句,一个口齿利落,说得极是清楚明白,有声有色:


他俩买了菜蔬后上酒楼打酒,正遇几名镇标侍卫喝酒听歌,大说大笑:


“老兄昨夜手段高,可给咱登州弟兄出了口恶气!哈哈!”


“那帮丧家犬,辽呆子,也配当先锋!笑话!”


一内使卒气愤,想上前理论,被同伴拽住。那些人见他们在场,骂得越加放肆:


“他娘的上万丧家犬,把咱登州都吃穷啦!”


“有啥了不起!什么英勇善战,不就仗着红夷大炮不照面伤人吗!哪有真本事!”


“可不嘛,就跟没胡子的老公,买个驴大的假货,就算把娘儿们x死,又算啥本事?终究还是个没***子的货!”


“哈哈哈哈!”满桌面、满屋子、满酒楼一片狂笑。


内使卒气得满脸通红:“你们敢辱骂先锋大将!”


“辱骂?”一名侍卫拍着桌子给自己打点,“他不是丧家犬?他不是辽呆子?他能当先锋,登州没人了?中国没人了?”


另一个醉醺醺地大叫:“那孙巡抚也是瞎了眼,失心疯!用这个老海贼老强盗做先锋,不怕人家鞑子笑歪鼻子!”


虽然众寡悬殊,内使卒还是气不过地低声骂一句:“该死的登州佬!”


柜上打酒的伙计听到了,瞪眼叫骂出声,酒楼上下的本地酒客一哄而起,骂声沸腾。镇标侍卫立刻擒住二人,挥鞭痛打,每人挨了四五十鞭,临了还把菜篮扔当街踩烂……


李九成父子听罢,气得咬牙切齿,捋袖揎拳。他们知道孔有德最忌讳“盗贼”二字,必定勃然大怒。出乎意料,孔有德仍然平坐平视,了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面颊上咬筋耸动,仿佛有条蛇隐藏在肤下翻滚。


孔有德是只虎。身躯魁伟,虎头燕颔,巨目丰颐,口可容拳,力举千钧,足追奔马,能拽其尾使之倒行,刀盾铳炮无不精通。为人豪爽重义气,又有几分憨呆,很得孙元化赏识。早年行劫江海,也曾杀人越货,野性十足。投奔毛文龙后有所收敛,到了孙元化手下,受主帅人品心性的熏陶感染,野性越加减退。年初京师之行给他巨大震动,他发誓要挂帅封侯,时时勤于职守,学着温良恭俭让,已经微弱的野性在他的心中差不多熄灭了。此刻,怒气攻心,那一股野性的火“呼”地复燃,好像一只生长得极快的狰狞怪物,眨眼间便由崽子变成庞然巨兽,吞噬了近些年他修身养性的全部正果!


孔有德突然笑了,笑得很怪。熟悉他的李九成父子和内使卒被他笑得心头一噤。孔有德若无其事地说:“你们这些下三滥,斗殴是常事,哪天没有两三起……”


两内使卒面面相觑。


“你们俩是胜了还是输了?”孔有德一脚蹬在座椅上,一只手叉腰,不再如近来那么注意仪表姿态了。


“给擒去挨鞭子,怎么敢争胜败……”口齿伶俐的曹得功话还未说完,孔有德大怒,踢翻椅子大喝:“来人!拉出去斩了!”几名亲兵应声上前,捉住大叫冤枉的两内使卒的胳膊。孔有德戳手骂道:


“窝囊废!几个登州镇侍卫都不能胜,还能上阵杀敌?斩!”


两内使卒挣脱亲兵,一下子蹦起来,这一个连连叫着:“不服!不服!”那一个高声嚷着:“我俩碍着孙帅爷的面子,又见是总兵大人亲随,才让他们一让。求爷准我们重新去斗过,要是不胜,甘愿受这一刀!”


孔有德沉着脸,手一扬:“滚!”


两内使卒叩个头,扭身就走,大声商议:如何去叫阵,如何骂他八辈祖宗、八代子孙……


游击是三品武官,署衙中外有公事房,住吏员文书中军卫队,内有厅堂寝所安置家眷和婢仆家丁。孔有德没有家眷,从中军到厨下火伕,所有从人都是自他出道以来就相随的,人人武艺不弱,只是不为外人所知罢了。两内卒此去挑战骂阵,大打出手,定能叫这些登州佬吃一惊,叫他们知道孔有德强将手下无弱兵,连买菜的杂役也不是孬种!


不到一个时辰,两内使卒飞跑回来,进门便大喊大叫:


“胜了!大胜特胜啦!”


孔有德大喜,也不问详情,立命:“抬两块门板来!”


门板来了,孔有德又命两内使卒:“趴门板上倒着!”


两内使卒应命卧下,孔有德再令:“提鸡来!”


侍从送上一只红冠大公鸡,孔有德捉鸡在手,刀往鸡脖子上一勒,鸡血顿涌,他叫着:“别动!”提着乱扑打的鸡挥动着,把鸡血淋在两内使卒身上。随后扔鸡大吼:


“抬好伤卒!列队!去总兵府!”


总兵府不远,只隔了一条街。但孔有德骑了高头大马,领了数十名彪形卫兵,抬着血淋淋的内使卒,过宏济桥,从宜春门、考院、都土地庙、镇海门、草桥、鼓楼、画桥、钟楼、县署一路,走过半个登州城,到达总兵府门时,已围了数百看热闹的人了。


张可大闻讯率下属来大门相迎,孔有德立刻上前拜揖参见,不容总兵大人开口,便大声说道:


“总镇大人,我们辽人各营虽由孙帅爷带来登州,但也属大人麾下。昨夜先锋营受人捉弄,黑暗中放铳厮杀,误伤四十余人,其中两人重伤难治,性命不保,特地禀告,求大人查明内情,严惩首恶!”


张可大方才正在向部下追问此事,他心里明白十有###是登州营的人干的,确实太过分,所以他提高礼节规格,亲自出大门迎接,此时更满口答应:


“此事太不成话!本镇定要查清,严惩不贷!”


“好!抬过来!”孔有德一声令下,血淋淋的内使卒连门板抬到总兵大人面前,“大人,这是卑职属下两名兵丁,被大人亲随侍卫打成这样,求大人发凶手付我营惩治,不然人心难服!”


张可大愣住了。围观的人群也被这两个血人镇住,表现出了同情。总兵身后有人小声咕哝:“他们也动手了的……”


孔有德冷笑一声:“哼!辽人虽是生长关外,也是大明百姓、朝廷赤子!如今大战就在眼前,是行军用人之际,辽东士卒不惜性命,为保登州出死力,大人理应一视同仁!”


张可大火了,喝斥中军管惟诚:“谁干的?嗯?为什么不回禀?”


管惟诚见总兵大人变了脸,只得结结巴巴地说:“禀大人,是他们几个……喝醉了闹的事……”


孔有德五指挓开,大手一张:“不是醉酒!这帮小儿辈仗着总兵大人亲信昵爱,无故鞭打兵卒,还当众在酒楼大骂我孔有德,大骂孙巡抚,实在是动摇军心,伤我先锋大将威风!大人若不发付凶手给咱,先锋各营人人愤恨,军心一散,大战败阵,难道大人你能逃过朝廷的责罚?”


张可大脸涨红了,眼睛也红了,对自己的卫队吼道:“是谁?给我滚出来!”


属官中甩出一句冷冰冰的话:“好汉做事好汉当。酒楼上逞英雄,眼下当狗熊吗?”


不用问,说话的定是吕烈。他竟像是在帮着孔有德,恨得总镇府侍卫们不住斜眼瞅他。


管惟诚无奈,对属下示意,终于走出来两名酒气未消的侍卫。孔有德叩谢了总兵大人,带着两名“凶手”,率着从人一拥而去。


张可大大发脾气,把部下臭骂一顿,心里却庆幸着总算体面地下了台。


孔有德一回到他的游击署,只喊了一声:“走!”人马尽出,留下一座空署。


孔有德一马当先,领着人众驰出北门,直奔海边西校场。胯下赤骝马四蹄翻飞,好像不沾地,马鬃马尾飞扬,如一团烈火跃动。阵阵劲风冲荡着这个辽东大汉的胸怀,复苏的狂野,带着崭新的力量,使他感到浑身的劲气像要裂开肌肤迸发开来,眨眼间挣断了一年多来“修真养性”的束缚。他突然觉出解脱的狂喜,陡增勃野的生气,仿佛又回到当年称雄海上、自由自在的豪杰生涯……


奔回西校场,立刻传令升帐,各营营官戴盔束甲齐集先锋大将帐中。孔有德神采飞扬,声音里洋溢着豪气:


“发公文飞报孙巡抚、张总兵:今日上上大吉,先锋启行杀敌去也!”


令旗一挥,众将听得一声虎吼:“齐集沙滩,祭海!”


顷刻间,三千先锋营整整齐齐列队岸边,孔有德亲执金杯美酒,向大海三拜三酹,一回身,圆睁虎目,喝道:


“血祭!”


那两名总兵侍卫被推上礁石。他们惊恐地瞪着眼睛,张大嘴,却喊不出声。刀光闪过,鲜血喷溅,两颗人头一前一后落进海中。刽子手顺着海潮涌来的水势,将两具尸身一起推进海中。海神龙王定能保佑他们得胜成功!


“轰隆!”“轰隆!”“轰隆!”……大炮九响,震撼了海天,震撼了整个登州,宣告先锋营出征,顺风扬帆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