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力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5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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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镇江城前所未有的恐怖之夜。
二百年前,满洲大军南下的时候,虽然也是烧杀抢掠,死人无数,但外敌攻来,城内百姓只要早做准备,总还能够逃出危城,而如今,镇江百姓面临着的是内外交困:
城外的夷船,黑压压如乌云盖顶,每响一声轰雷似的大炮,便向镇江宣告又开来一艘张着数十个黑炮口的大兵船,对镇江的压力又增加了一分,人们的心就又往下坠得更沉。
而城内,更是不堪其苦不堪其扰不堪其恐慌。头天午后申刻,忽然有大队官兵拥塞街道,旗帜飞舞,队伍严整,百姓望之无不胆慑,据说是因夷船大至,要向四城耀武扬威,并搜查汉奸。天黑之后,全城大搜捕便引起了全城大混乱。官兵举着火把,一队又一队,从各处大街小巷、各个大门小户,从客舍店铺旅馆中锁拿出一个又一个汉奸。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有,一时间沸反盈天,哭声叫喊声吼骂声填满全城每一个角落,震天动地,动地震天!此时人人自危,家家惶恐,恨不得生出翅膀或钻进地底逃离这人间地狱。
可谁能逃呢?紧闭的四门表明,海都统要求百姓与他同生共死。他已经下令,命城中居民家家门前放置水瓮砖石之类,准备巷战,更使近二百年不见战事的镇江平民百姓惊骇之极。
这一夜除了不懂事的小毛伢,全城百姓有谁闭过眼?
葛府也是一样。连续数日劳累少眠,英兰天寿都已经眼圈发青,脸色憔悴。但迫在眉睫的危急,使得她们无论怎样疲倦也仍是毫无睡意。
今天一大早,江中炮声连发数次,镇江人已经能分辨出这是空炮,表示又来了夷船。英兰天寿一出门,竟看到夷船的高樯大帆,高出城上女墙丈许,樯间烟气腾腾。火轮船舢板船同着数不清数目的载满火炮的大兵船,竟都进泊到了甘露寺西津渡了!居民们面如死灰,都像待上屠场的牛羊,惶惶悚悚,见面说不几句话便凄然泪下。
英兰天寿见街上拿汉奸的官兵已收队回营,便将全家仆役都撒出去,探寻天禄的消息。天寿也要出去,被英兰拦住,说要天寿在家坐镇,她唤轿来,要再往海都统府求见海夫人。
两人正在商量争论,外面街上不断有人大叫,有人猛跑,英兰命贴身婢女叫门丁出去看看是什么事。婢女很快回来,满面惊慌,说,门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逃了,满街的人都在喊叫,说,小校场杀人了!
英兰和天寿顿时变色,两人一对视,立刻知道对方和自己想的一样,这可怕的消息一定跟天禄有关!正好轿夫抬来了轿,英兰登轿,天寿跟着轿跑,急急忙忙奔向紧靠着西城墙的小校场。
小校场已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靠城墙搭起了高台,高台上插着一排五颜六色的龙旗,龙旗下的条桌后坐了好几名顶翎朝衣的官员,高台的另一侧垒出一个更高的行刑台,十数名身穿红衣赤着半臂的刽子手八字站开,手中大刀在骄阳中闪着刺目的光芒。一名官员正在高台上手捧文书大声读着。离得太远,听不清楚,天寿急忙问身边的人是怎么回事。这一问,周围许多人都回头看他,满脸责难,一人说:
“杀汉奸呀!这都不知道?昨儿晚上抓的说是都要在今天行刑……”
天寿急了,不顾一切地朝前挤,英兰也顾不得身份和不能在大庭广众抛头露面的家规,跟在天寿后面往人群中钻。天寿一下子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劲儿,一路过去连碰带撞,把好多人挤得东倒西歪。有人骂起来,有人站住脚就回手推搡天寿。天寿急红了眼,大喊大叫:
“我哥哥给他们抓去了!他不是汉奸!他是为饥民请命、去府署请愿求都统大人开城门的呀!他是良民百姓!他们不能杀他呀!……”
天寿受过训练的嗓门又响又高,口齿清楚,传得又远,人们几乎是立刻就闪开一条道,让她俩直挤向高台。
距行刑台还有十几步了,人群轰地惊叫着朝后一拥,倒下了一大片。行刑台上刽子手已经砍下了第一个汉奸的头,鲜血飞溅,脂膏满地,滚落行刑台下的脑袋,是个胖大的和尚头。这正是那日英兰她们在西门见到的从城外捉拿回来的秋帆僧!
人群被吓呆了,惊叫之后,紧接着是一片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沉寂。沉寂中,行刑台又拉上去两个人,面目瘢结,腿足皴裂,全然是乞丐模样,刀光闪过,腔血喷出好高,两颗人头又滚落在地……
第三起被杀的是一个妇人和一个白发老者,妇人尖叫“冤枉啊!冤枉啊!”哪里叫得动刽子手的心,监刑官那里小红旗一挥,这一老一女又命丧黄泉……
第四起被杀者,竟是一名儒生和一个看上去不超过十五岁的男童。儒生仰天高呼:“我为民请命,何罪之有?海龄,你这狗官!你决不得好死!我在阴间等着你!到阎王爷案前折证!……”
“冤枉啊!……”
“无罪呀!……”
“不是汉奸哪!……”
行刑台的另一侧发出一片呼叫。英兰和天寿这才看清,那边跪着一大片人犯,被反手捆绑,都插着写了字钩着红的杀头招子,一排挨着一排,远看去竟像白色的小树林,不下两百人!天哪!这都是将要行刑杀头的“汉奸”!……姐妹俩确信,天禄一定就在那里!……
杀戮在继续!
赤日炎炎,蒸腾的热气中弥漫着极其浓烈而又刺鼻的血腥味。人群中有人呻吟,有人开始呕吐……
行刑台上鲜血淋漓,行刑台下沥血盈沟,喷溅在城墙上的鲜血,连成片,洒成团,十分鲜明地勾画出了一幅令人心惊的鲜血的图画:从天上砍下来的一把滴血的大刀……
人群中一个孩子的稚嫩声音在惊慌地尖叫:“妈呀!天上下刀子啦!……”
孩子的声音被大人用手掌捂住,可在场的几千双眼睛都被血画吸引,惊叫声此起彼伏。恐怖,像六月降雪一样,令人们颤抖了。
这是天哭?这是天谴?这是天怒?
小校场上所有的人,无论百姓还是官兵,无论刽子手还是被害人,都被这幅可怕的、惟妙惟肖的血图震惊。是血刀,是天刀,杀向所有的人,砍向镇江城!
人们战栗不已,流泪不已,从最初的惊惧和恐怖中渐渐醒来……
天寿终于不顾一切,冲到最前面,扑通一声跪倒,仰天大叫:“冤枉啊!冤枉啊!冤枉啊!……”
英兰跟着跪倒,随天寿一起高喊。
周围的妇女随英兰跪倒喊叫。
更多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跟着跪倒了高喊:
“冤枉啊!--”
呼冤之声,震天动地,在场的数千百姓,都流着泪恳请停刑。
就是坐在高台的长条桌边的太守大人,也在掩面落泪,对行刑官小声地说着什么。在他管辖的土地上,此时,已经有十三名“汉奸”,血染黄沙了。
行刑官一时愕然,他大概从来没有经过这种场面。他犹豫片刻,大声说道:
“都统将令,谁敢不遵!除恶务尽,汉奸一个也不能饶!你们说这些人是良民,谁敢作保?”
天寿高呼:“我们一家作保!”
更多的人跟着喊:“我们作保!”
人群中站出几位须发苍苍的保长甲长,跪到高台前,向官员们频频叩头说:
“除了已经处决的汉奸,这些人都是本城良民,那边几位还是本地士绅,是有功名的秀才举人老爷呀!决非汉奸,求大人手下留情啊!……”
最老的一位甲长颤抖着雪白的眉毛胡须,惊恐地指着城墙上的血图,断断续续地说:“那些……只怕是上天示警啊!……万万不可违了天意……我们在场众百姓,都愿具保状,证其为良民!大人你就行行好吧!……”
行刑官看了看城墙上的血图,更加犹豫,但不遵军令他自己也有斩首之罪,便一眼又一眼地朝不远处的西门城楼望,似在请示。人们这时才明白,都统大人虽没有亲莅小校场观刑,却稳稳地坐在西门楼上,严密地注视着,这边一动一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行刑暂停,从西门楼上跑过来两名戈什哈【戈什哈:满语护卫之意,为清代高级官员的侍从武弁。总督、巡抚、将军、都统、提督、总兵等官,皆可自行委派。】,直奔行刑官。与此同时,又有一彪人马押送着七名插着杀头招子的“汉奸”进小校场,这些犯人竟一个个都穿着县衙门的号衣,很多百姓认出,他们是县衙门的差役,不禁一片哗然:钱县令已被海都统目为大汉奸,关在城外,如今竟拿他的仆役顶缸!这位都统大人可不是一手遮天了吗?
行刑官从两名戈什哈那里得到了最新指示,便走到高台前端,等因钱县令属下被拿引起的人群骚动渐渐平息,便大声宣告说:
“虽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军令如山,不得不遵!为了两全,只得从权另出一法。这些人的死活,听天而断!是良民,老天自会保佑他得生;是汉奸,老天必定罚他丧命!……来人,持大竹竿来!”
小校场边原本插遍又高又粗的旗竿,此时都被兵勇们奉令拔下,行刑官指挥部下,把“汉奸”们一个挨一个地从犯人队里提了出来。人们本以为行刑官终于被感动,能停止杀戮,可以松口气了,不料行刑官对部下一番嘱咐之后,一声号令下来,吼道:
“给我扔!”
兵勇们立刻三人一组,用长竿挑在“汉奸”反绑着手臂的绳扣上,猛一用力,朝上一挑一掷,随着“汉奸”撕心裂肺的惨叫,犯人在空中画过一道长长的弧线,被狠狠扔出城墙。数千个“哇呀!”惊呼会合一起,如雷般轰然震荡,地面似乎都在簌簌发抖。轰鸣声未落,城外“汉奸”摔落地面时那已经不像人声的嗥叫,甚至夹杂着骨骼碎裂的怕人声响,又传了回来……
人们哭叫、求情、哀告,和着一声声兵勇掷人的吼声、被掷犯人的惨叫,汇成了一股惨烈而血腥的旋风,在小校场上空,在镇江城上空,在长江两岸上空,在广袤的华夏大地上空,回荡,盘旋,久久不息……
这一切不能感动铁石心肠的行刑官,不能感动高高在上的都统大人。“汉奸”们被一个一个从犯人队列中拽出来,被一个接着一个挑上长竿扔出城墙……
一个身形和脸貌都那么熟悉的“汉奸”被兵勇拉了出来!那一瞬间天寿只觉心口突然停止了跳动,脑袋嗡的一声巨响,几乎要炸开。她发疯一样猛扑过去,声嘶力竭地尖叫:
“二哥哥呀!--”
“天禄!--”英兰的声音完全变了调。
守在刑场警戒线上的兵勇,立刻用刀枪把扑过来的天寿英兰强力阻住。
但天禄听到了!他抬眼望定悲痛欲绝的姐妹俩,灰败憔悴的脸上忽然闪过一道光亮,唇边竟挂上笑意。天寿和英兰后来细细回忆,当时她们有没有看错,天寿坚持说,天禄的目光和她的目光一碰,他还对她调皮地挤了挤右眼,就像小时候他要逗她开心时候一样。
大长竹竿忽地一甩,被捆绑着双手的天禄和其他“汉奸”一样,飞上了天,飞过了城墙。天寿和英兰绝望地看着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惨叫着,在空中连连翻着跟斗,栽向城外,随着一片扑通扑通的坠地声,和其他“汉奸”一起,消失在城堞的后面……
英兰和天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小校场的,轿夫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天寿扶着小脚的姐姐,一步一步踩着烫人的土地,一口一口呼吸着炙热的空气,浓烈的血腥气仍然弥漫在四周缠绕不去,耳边仍然回响着一阵阵惨叫和刀锋斩头、身躯跌落、骨骼摔碎的种种可怕声响,而那腔子里喷血和将活生生的人飞掷出城的可怕景象,更是无处不在,怎样也挥不开抹不去……
她们走得如此吃力,每一脚都像踏在棉花上,轻飘飘软绵绵;天气又是这样的炎热,赤日如一盆烈火高悬在她们头顶,她们却没有出一滴汗,全都面容惨白、手脚冰凉,甚至她们也都没有一点儿泪,两双长得十分相似的明如秋水的大眼睛,此刻都火炭一般赤红……然而,她们刚一回到家,刚一走进家门,便两腿一软,跌倒在地,双双昏死过去……
姐妹俩醒来,正当夕阳西下,天寿脚步晃晃地走到英兰身边的时候,正逢东墙上一抹最后的霞光血一样红,映照得整个屋里也一团血红,姐妹俩互相望着对方在血红的氤氲中略显模糊的面庞,呆呆的,木木的,好半天好半天,才突然搂在一处,号啕大哭。眼泪像溪水一样无穷无尽,哭声像大江涛声一样无拘无束。家中所有的人,就连老葛成在内,都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痛哭,更没见过他们的英兰夫人这样哭过。谁也没有力量劝解这样的悲恸,只有陪着她们一同静静地流泪……
送上茶水,送上点心,送上饭,全都不能止住她们的痛哭,尤其是天寿,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泪都要一次哭光,滚滚珠泪没有穷尽。她们不仅仅在哭受尽冤屈无辜被害而死的天禄,也在哭她们不幸的充满痛苦磨难的命运,还在哭没有丝毫希望、见不到一点光明的今日和明日……直哭得声嘶力竭,直哭得头昏脑涨目眩,直哭得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似的,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后来,英兰抚摸着天寿的头发和面庞,为她抹净泪水,轻声地说:
“不哭了,啊?咱们不哭了……”
天寿抬起头,神情恍惚间骤然露出几分喜色,说:“姐,我知道了,这一定是场梦!是梦!人世间哪里会有这种事,对不对?……只要睡醒过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英兰呆望着妹妹,不敢回答。
天寿突然捋起袖子,在那细瘦的洁白如玉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她尖叫一声,失神地喃喃说:“不是梦!不是梦,不、是、梦……”
英兰的泪水又涌上来,落了满腮,抚摸着天寿咬得出血的伤处,连连说:“天寿,别这样,我求求你,别这样啊!……”
天寿蓦然一惊,呆呆地望着姐姐,随后反过手来爱怜地为英兰擦干泪水汗水,整理乱了的头发,又亲切地捧住姐姐的脸庞,带着说不出的悲愤和绝望,说:
“姐,从今以后,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守着你,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
英兰沉痛地点头,并张臂又紧紧地搂了搂天寿。周围的老葛成青儿等人早看得目瞪口呆:这亲姐弟竟亲到这个份儿上!
等两人净了脸喝了茶,天色已经全黑下来。老葛成这才上前禀告,说早上撒出去寻找二爷的家仆小子们,有四五个没有回来,多半见势不好,趁机逃跑了。
英兰苦笑道:“夫妻同命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何况他们!……葛成去传我的话,家中上下男女所有人等,无论想投亲靠友还是自寻门路逃走,都准!每人赠给二两银子做盘缠,也算主仆一场吧!”
葛成着急,说:“大难临头,家中更不能少了人手,不然一旦破城如何是好?”
英兰不听,催老葛成尽快去办。
葛成无法,抹着老泪出了后堂,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说英兰夫人的恩德,众人均感激泪下,只有一人因老母病重要伺机出城赶回家去,其余都愿与葛家同生死,决不临难逃走!
英兰心头一热,干涩的眼睛又湿润了,说无论走的还是不走的,每人支给十两白银,劫难过后再加奖赏。
正说着,前院的一个小子飞跑来禀告:一名戈什哈提刀闯进院门,众人拦不住,已经往后院来了!
堂屋中人们无不惊慌,老葛成忙请英兰夫人等女眷躲避,他去应付。英兰柳眉一竖,喝道:“都不要慌!”她从门边悬挂的剑鞘中嗖地拔出长剑,反腕执在手中,“我去会会这个不讲理的戈什哈!把他拿下,问他个带刀夜闯民宅,图谋不轨!我才不怕他是旗人是营官哩!”说着,挺身出屋,在门口站定。
前院一片喧闹,灯笼火把追赶着一个人影,这人影走动飞快,说话间穿过过厅和中院,从中堂侧廊进到后院,直奔堂屋而来。
“站住!”英兰喝道,横剑一拦,“夜闯民宅,该当何罪!”
那人影不但没有站住,反倒冲到英兰跟前,气喘不止地低声说:
“快别嚷,是我,大香!”
英兰大为惊诧,连忙声称这戈什哈是海夫人派来送东西的侍从,遣散了后面追赶的家人和堂屋里其他婢仆,只留天寿和葛成,然后才让大香进了屋。
大香进屋就赶紧脱衣摘帽,大汗淋漓,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天寿和葛成赶紧捧上凉茶,大香喘息方定,顾不上喝水,急急忙忙地说道:
“你们得快些收拾,立马就走,逃出城去!再晚可就来不及啦!”
英兰和天寿几乎是同时问道:“怎么逃?”英兰接着说一句,“这会子连苍蝇也飞不出城了!”
大香咕嘟咕嘟地连喝了三杯凉茶,才定下心来,说:“我身上的是一套都统府里戈什哈的官服,这里有一块都统府的腰牌,找天禄照腰牌上的年貌装扮起来,你们都扮作随从,只说是都统派遣往江宁求援的,各门上绝不敢阻拦……”
大家看大香拿出来的腰牌,一面用满汉文字写着:都统府戈什哈乌尔苏,另一面用汉字写着:年二十六岁,长方脸,微须,面黄。腰牌四周画有红色龙纹,一看就知道是旗营中常用物品。
真不料竟能绝处逢生!刹那间英兰天寿和葛成都呆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天寿慢慢走上前,深深一拜,说:“三姐姐,你实在是大家的救星哪!”老葛成那里已经跪下去磕头了。
大香完全顾不上别人的反应,只管接着嘱咐:“别的都甭说了,你们一定得在前半夜离城,一定得走南门,千万不要带很多东西,不然招人疑心可就坏了大事啦!……天禄呢?快叫他来,他要扮戈什哈,我还得格外嘱咐他几句!……怎么啦,你们怎么都不说话?真要命!快点儿快点儿呀!天禄到哪里去了?”
英兰咬紧牙关,终于说出来:“今天在小校场,天禄他……被害了!……”
咕咚一声,大香腿一软,坐倒在地,站不起来,呆了半晌,呜呜地哭开了:“二师兄,你好冤啊!……我怎么不早点儿下手哇!……”
英兰按下心头的万般感慨,问道:“那么你是收到我写给你的信笺了?”
大香诧异地抬起圆圆的脸:“没有哇?”
“那你这腰牌和戈什哈衣帽?……”
大香抹着泪,叹了口气:“说起来也就险得很了。是我偷的!从府里侍卫屋里偷的!我又没偷过东西,一点儿动静就把我吓个半死!刚偷回我住的小屋,没来得及藏呢,偏赶上夫人来找我,就叫她发现了!……”
“海夫人竟知道这事?”英兰急问。
“我那会子也吓得魂不附体!可海夫人为人慈悲大度,她说,一旦城破,她和海都统食朝廷俸禄,守土有责,一死乃是本分,奴仆辈于朝廷于国家都无必死的道理。她听我说偷腰牌衣物是为自己出城逃命,反倒赏了我五两银子叫我快走……”
“真难得,如此暴戾的海都统,竟有这么一位明白事理的贤夫人!”天寿不由得脱口而出。
英兰忙说:“那好,快跟我们一道走吧!”
大香摇头,还摇着胖胖的小手,说:“不,不!当初若不是海夫人,我大香早就淹死在江里喂鱼了!眼下她正在危难之中,我若弃她逃走,不就是忘恩负义了吗?……再说,我若留下还不至于就死,你们若不快走,可真的要活不成啦!……别再嗦啦!快走快走!”
英兰追着问:“我们不走,怎么就活不成?”
天寿也说:“莫不是城破之后夷人要屠城?”
大香跺着脚,急得几乎发怒,连连叫道:“别问了别问了!赶紧走赶紧走!再不走可就晚啦!”
英兰说:“你救人救到底,把话说清楚好不好啊!”
天寿说:“三姐姐我们都感你的大恩,可不说明内情,我们怎么能撇下你就走掉呢?”
大香皱眉咬牙,半晌不语,突然呜呜地哭出声,断断续续地边哭边说:
“……我本不该告诉你们的呀!……昨天,海大人从小校场回府,就大发雷霆……说镇江这些刁民逼得他没能把一应汉奸斩尽杀绝……跟着来人禀告,说西门边的民房被烧,连带驻防兵营也烧了……海大人当下暴跳如雷,又拍桌子又踹椅子,眼睛像火炭,吓死人!他……像老虎那么吼叫……说,镇江的汉人全都是汉奸!没一个好人!……还说这把火就是这些汉奸放的,不先把汉奸治住城就没法子守!后来他就……呜呜呜……”
“他就怎么啦?”其他人都急着问。
“我听见他发的令……说明日拂晓,以青州兵做前导,本营驻防旗兵殿后,从西门开始巡行,逢人就杀,先杀尽行人,然后逐户搜查,逐户诛杀!……还说不几日城中汉奸就可杀光,只留驻防旗兵及青州旗兵在城,镇江就可确保无事……呜呜……我在都统府,他总不能连府中人也杀掉吧,你们……你们还不快跑!……”
极度震惊。人们浑身的血似乎冷得凝固了,谁都说不出话来。
从古至今,可有过如此守城法?可有过这样的守城将军?
这是人还是兽?
天寿满脸绝望,一反她温文沉默羞怯的常态,发疯似的用力捶着自己的胸膛,跺脚大喊:“洋鬼子夷人!你们就快点儿攻城吧!快点儿破了城吧!老天爷要是还可怜我,就让我跟这些该死的夷人、这该死的海都统一起死了吧!……”
英兰赶紧搂住天寿,极力抚慰;大香却吓住了,止住呜咽,正要跟着劝解,一看自鸣钟,顿时着急:“快到子时了,你们赶快呀!……我也得赶紧回去了!”
英兰回头望着她问:“你回去可怎么交代呢?”
大香一副豁出去的劲头儿,说:“我把实情全告诉夫人,要打要罚随她!”她忽地站起身,用力搂抱了两个姐妹,叮嘱她们快走,然后腾腾腾地大步出了屋,头也不回地走了,跟她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在暗夜中。
天寿还在挣扎着,仰天大骂,用她所知道的最恶毒的戏词诅咒这该死的海都统。这些夷鬼纵有夺地毁家之仇,却也还没听说有屠尽满城无辜百姓的恶行……
老葛成终于恭敬地劝道:“英兰夫人,小爷……事情紧迫了,还是快拿个主意吧!要是混出城去,就得赶快收拾打点才好呀!……”
“出城?我不走了!”天寿狠狠地说,瞪着血红的眼睛,“海龄他要杀就杀了我!洋鬼子要杀就杀了我!我不活了行不行?这天地之间哪里还有活路?!……”
英兰像母亲一样,温柔地把天寿的头搂在自己怀中,凄凉地笑着,说:“那天天禄劝我走,说我等既无救世之权,也无守土之责,逃离险地乃是正理……他说的倒也不错,可我是有守土之责的人哪!……我本想送你和天禄出城时候再说,省得你们为了我死守城中不肯逃离……现在看来,不须多说了,你的心思我懂,不走就不走吧,咱们姐儿俩就做个伴儿,坚守危城吧!……”
万不料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为什么要坚守危城,替他送死?”
天寿直跳起来,大叫一声:“二哥哥!”就朝门口冲。英兰和老葛成目瞪口呆地看到,果真是天禄出现在门前!虽然衣衫褴褛,脸上身上到处伤痕,走进屋来还一瘸一拐,但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很是兴奋。
天寿拦路扑到天禄面前,双手紧紧抓住天禄的双肩,只看了一眼,便把脸蛋贴在血迹斑斑的胸膛上,呜咽着说:“二哥哥,你还活着!……”
天禄使劲咬住嘴唇,强忍着热泪不让它流下来,一只手轻轻抚着天寿的肩背,热血和着如火的激情在心头鼓荡,犹如大海的汹涌波涛。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九死一生、自己所有的痛苦艰辛和磨难,都已经获得了报偿,最甜蜜的报偿……
大家赶快把天禄扶到椅子上坐定。天禄只简略地说了说他的历险过程:他用了自幼练功练得最出色的一招儿“鹞子翻身”,使得自己从城墙头高高落地时只不过崴了脚脖子,还崴得不重;随后找到头天约定的北门,许以重金--五两银子,由那个百夫长把他又缒回城中,脸上身上都是小小的碰伤划伤,一点没事儿……
得知大香送来的消息,天禄甚至来不及表示愤怒,立刻着手做逃离准备。英兰表示不走,天禄斥为迂腐之见,并说要强迫她,还是那句老话:“捆也要把她捆着一起走!”
天禄这一回来,不知为什么成了全家的主心骨儿,连英兰在内,都觉得心头安定塌实下来。戈什哈的角色原本就是要天禄扮的,他却急急忙忙嘴里叼着一块大饼朝外跑。天寿心急害怕,连忙问他去干什么,他说缒他上城的百夫长还在门外等着拿钱呢,他得立刻送去。
英兰和天寿姐儿俩一齐目送着天禄一瘸一拐的背影,回过头,都看到了彼此深受感动的神色。英兰慨叹着说:
“真是个实实在在的难得可靠的好人啊!”
天寿也沉声说:“真是的,人们千方百计怎么也逃不出去,他已经逃出去了,倒为了咱们一家,又自投罗网,花钱朝火坑里跳!……”
英兰叹道:“天底下,他这样的人可太少了!……”复又笑道,“小妹,说到底,他都是为了你呀!……”
天寿脸一红,蹙眉嗔道:“姐,你这话叫他听了,太伤人心了吧?”
“唉,说着玩儿逗你的,是我不好,不该这么说……”英兰连忙解释,不觉也红了脸,抱歉地望着天寿。天寿顺势紧紧捏住英兰的手,说:
“姐,那就别辜负他,一起走吧!啊?求求你啦!”
英兰心头翻上一个热浪,鼻子酸酸的,笑着,饱满的嘴唇却在微微颤抖,说:“别这么说……我跟你们走就是。”她定定神,伸出长长的食指在天寿额头轻轻一戳,低声取笑道,“你这丫头,也就眨眼儿工夫,就胳膊肘儿朝外拐啦!”
天寿瞪了姐姐一眼,神情狼狈地赶紧走开,英兰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切就绪,扮作戈什哈的天禄打头,扮作随从和仆人的英兰天寿等人紧紧跟随。一行人匆匆走到南门时,不过子时三刻;不料南门上灯笼火把一片明亮,人声鼎沸。城上无数官兵甲胄鲜明,严加守御,朝天放枪射箭,又吼又骂,不知出了什么事。
天禄令青儿上前打听。青儿回来说,是城外刘提督麾下兵将,因城闭不得食物,已饿了五天,众人愤恨之极,拥到城下,要开枪开炮攻城,声言抓住海龄要活剥了,生生蘸大酱吃掉!
这话虽然听得解气,但出城是不可能的了。他们拿的是海都统府的腰牌,若是此时出门,被城外刘提督的兵勇们拿住,恐怕都要替海龄当了这些怒气冲天的饥饿大汉们的点心。天禄当机立断,率领众人后退了两条街,在一处住持早就逃走的仙桃观里落脚。他嘱咐众人千万不要出声,待南门的风波平息后再出城。
阴云满天,不见星月,观内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大家静候着,燠热难耐,没有一丝风,人人汗流浃背,但大气也不敢出,心里忐忑不安。眼看天将破晓,东方露出鱼肚白,南门的喧嚣才渐渐消失。
此时,四周竟奇异地一派寂静,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风不吹,树不摇,甚至夏夜最活跃的知了蝈蝈也不吱一声。又停了片刻,阴暗的天空***现几缕赤红的云霞,红得令人难过,令人心痛,令人眩晕,谁也说不出什么原因,都觉得心头悸动,耳鼓发涨,非常紧张。
天禄戴上帽子,整理好衣裳,对众人做了个手势,大家便立刻列队准备出观。天禄嘱咐大家不必轻手轻脚,都要迈开大步走。
刚刚跨出观门,便听得惊天动地的炮响,始如雷霆震动,接着便是如雨的噼噼啪啪的枪声,先是城北,接着城西也枪炮声大作。与可怕的枪炮声同时,城北城东火光闪闪,远在仙桃观都能看见。街道上匆匆马过如电,骑手背上插着红旗,还有不少兵勇队伍朝北城方向开去。城内顿时大乱,这里那里,都有人在喊叫:
“夷匪攻城了!”
出城已不可能,天禄焦虑地朝四面看过,略一沉吟,说:“赶快回去,先守住家院要紧!”他的目光朝跟在身后的“随从”、“仆役”们身上一扫,忽然惊异地问,“英兰夫人呢?”
众人一听,都大吃一惊:英兰夫人果然不在队中!
离家之际,英兰略无留难,为了走路方便,她和她的贴身侍女都在小脚绣鞋外面穿上了男人的行路便靴,只不过填了许多棉花而已。途中她们走得终究吃力,往往落在最后,需要队伍停下来等她一等。但黑夜行进,又尽在小街小巷中绕来转去,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把她们两个丢失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天禄便把众人分成几股,沿路寻找。之后,天禄领着天寿从南向北又向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