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淑芬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0:37
|本章字节:30862字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张仙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她震惊地瞠着眼前的工地现场。
晨间她出门上学堂交报告的时候,天地间依然是和平的,而那才只是六个小时前的事情。
她家所在的社区,叫做「晚翠新城」,是一个新型社区,落成才三、四年而已。社区后半段大多是独门独户的透天厝,前方则有两栋五层楼的双并公寓。她家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巨富,可是靠着已逝父亲的寿险理赔和抚恤金,社区刚落成时订了其中一户独栋房屋,再加上她的兄姊和母亲都有不错的工作,家里的经济状况扣除掉每月缴贷款的钱,仍然过得非常充裕。
目前为止,她是张家唯一的米虫,就读于x大植病系的三年级。而且她这只米虫可不简单,底下还跟了许许多多只徒子徒孙哩!
话说这个规画良好、环境清幽的晚翠新城,除了游泳池、健身房、社区教室……等公共设施相当齐全之外,区公所还在社区出入口处规画了一个小公园,炎炎夏日里,透染着清新的凉意。
住在台湾的人都知道,有公园的地方,就会有野狗。这几年下来,社区里陆续晃来几只流浪犬。她从小就对这些猫猫狗狗、花花草草的东西有偏好,后来征询了管理委员会的同意,并且保证她会定期带这些狗狗们去打预防针和洗澡之后,主委终于同意让狗儿们在晚翠新城落脚下来,成了社区共养的狗狗。
前几年,有些住户仍然不时发出异议之声。后来她的徒子徒孙们也真争气,替社区吓跑过几次小偷,发挥了警戒的功能,住户们才渐渐接受了它们。现在甚至有好几户的爱心妈妈陪她一起照养这些流浪犬。
张家说小不小,说大可也不大,要养五、六只成犬确实难了一点,后来她相准了公园旁边的一块小空地。
说也奇怪,台北市照理说是寸土寸金,这块小空地若拿来盖房子,少说有四、五十坪,可以盖上七、八层楼,这一趟赚下来,钱可不少。
可,这块地就是这么空着,任野草儿长,野雀儿飞,野狗儿撒打滚,都没有人来干预。
后来有人问了主委,这块地画分在社区的围墙内,应该是属于社区的地吧?主委也只知道,小空地的所有权仍然属于社区改建之前的原地主,旁人是没有权利去动它的。
既然没有人知道地主是谁,中国人又讲究地尽其利,这块土遂被社区中的人用来堆放杂物。
后来社区共养的犬口达到了八只,她便央家人和管委会出资,在空地上搭了个小小的遮雨蓬,做为狗狗的新家。
而现在,遮雨蓬被拆掉不说,一辆怪手横行在空地上,翻土掘草,把整块地挖得乱七八糟,一辆大卡车运来钢筋水泥,轰隆隆卸货在空地的边缘。
空气中都是卡车和怪手的噪音,呛人的尘埃把视野漾成一片灰雾。
这哪里是什么「狗儿安养的天堂」?根本就被挖成土坑了!
「喂喂喂!」张仙恩大叫,不管围在空地边缘的施工标志,冲向正在进行破坏的怪手。「停下来!你们给我停下来!」
她「人微言轻」,身长才堪堪一六○公分而已,又继承了母亲娇细窈窕的身材,往巨无霸怪手前一站,简直就像脚踏车挡航空母舰。
司机对张仙恩的现身浑然不觉,怪手调整了角度,高高举起,往她的百会穴扑下来——
「啊!」
「啊!」
车内和车外同时惊叫出声!司机紧急拉住控制杆,怪手堪堪在仙恩的头顶上停住。
「小姐,你想惊死人哦?这里在施工你没看见哦?」司机操着台湾国语对她大吼。
仙恩杵在轮子旁,两只手叉在纤腰上,一副准备吵架的样子。
「这里是我们的社区,你怎么可以随便挖我们的地?」
司机一看她非但不怕死,还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登时好奇地多打量了几眼。
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大学生嘛!蓝色牛仔裤,破旧的球鞋,白色的贴身棉恤,及肩长发扎成了马尾巴。她虽然很努力地站成「大」字型,可是骨架子实在太玲珑了,一点威迫效果都没有,连怒意爬上她清秀白净的五官上,都像是小女生在斥喝讨厌的男同学。
呵呵,哪里冒出来这么一尊水娃娃?
人长得秀美可爱还是有好处的,虽然她的态度不善,司机先生仍然气不起来。
「我们没事当然不会乱挖别人的地,是地主雇承包公司来盖房子的。」
「地主?地主是谁?」仙恩没料到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居然有冒出来的一天。
「这我就不晓得了,你要去问我们工头。」司机耸耸肩。
明白他也是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从他这儿实在问不出什么,仙恩的怒意稍微敛了一敛。
「原先住在空地上的狗狗呢?」
「都被抓走了吧!」
「抓走?」才刚收山的忿怒当场又爆开来。「你们凭什么把它们抓走?它们被抓到哪里去了?你给我讲清楚!」
「我们就打电话叫环保局的人来抓去野狗收容所啊,那些狗好凶,居然想咬我们,我们可是来办正事的!」司机见她气势凌人的样子,心火也旺了起来。
「收、容、所?」仙恩的心脏紧紧缩成一团。「那些狗狗是我们社区共养的!谁跟你说它们是野狗?」
天呐!小黄、小白、小黑、小花、小土蛋它们被抓到收容所去了。一旦送进去之后,七天之内没有人来领养,就会被注射毒针,送进焚化炉销毁的。
「可是……」他犹想分辩。
「我警告你,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准你们再施工了。不然我就……我就……」她努力想找一些威胁的话。「我就带着整个社区的人来空地示威抗议。」
司机顿时张口结舌,其它几位工人听见了他们的争端,早就放下手边的工作,围过来探个究竟。
「喂,小姐,你不能这样,我们是合法的施工单位。」其中一个工人插嘴。「而且我们几个星期之前就已经知会过你们管委会,公布栏也贴了施工公告了,你现在不能来妨碍公务。」
前阵子她在赶报告,哪有时间去看公布栏呢?现在的她心急如焚,只顾念着那几只宝贝狗的下落。
「我不管,反正我们全部居民没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前,不准你们再乱挖乱建,否则我就向环保署检举你们噪音污染。」她撂下霸道的宣告之后,转头冲回家搬救兵。
她妈妈是社区义工,又在区公所里工作,一定比她更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呜……小黄,你们等着,我马上就来救你们了!
暗夜。车声。机车与汽车。风声。青少年的叫嚣声。更凄厉的风声。呀呼!给它踩得稀巴烂!阿海加油!一块破田而已!稀罕啊!给他好看!
味道。车烟。树木与青草。夜风。死亡。心的腐臭。
天地间,又静了。
所有亢奋的嘶吼,过激的肾上腺素,突兀地凝结了。
连风声,也冻结住。
他他他,他……他没气了……
雄壮的进口机车轮下,是一张灰败的老农脸孔,瞳眸圆睁,没有焦点……
畏惧与惊愤,都在这双沧桑的眼中。眸心的光芒,伴随着生命之火,渐渐淡去,最后剩馀的,是无止无尽的不解和不甘……
夭寿哦!你这个死孩子!
啪!凄厉的咒骂完,一记热辣辣的耳光飞来。
活活一个人就被你这样辗过去,你将来会下十八层地狱啦!
阿池身后只剩下一个女儿,十岁都不到,他老婆早就死了啦!你教她一个人怎么办?
那样一条活生生的命,就这样停止在他们喧闹的叫嚷里,怎么办呢?
小女孩会如何?他会如何?他们害死人了,又该如何了局?
妈!妈!对不起……
母亲从来没有骂过他,从来没有。直到她死去那天,都没有。
只是,那潸潸不停的老泪啊,一路漫进他的心里,他的梦里……
你这个不孝子!十六岁就去坐牢,放你妈妈一个人在外面操劳。
你们钟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连陈家的脸也给你去光了!败家子一个!连自己的妈妈都害死了!
台北那块地留给你,迟早会被你败光!
你这个败家子!
败家子!
败家子——
沙发上的男人霍然张开眼。
一道金灿灿的光直射入他的眼底,像在审判什么似的。他只能再闭上眼,透过薄薄的眼睑,让自己习惯那一室的明亮。
啊,现在是下午。没有凄风,没有嚣叫;空气是干净的,漫着新鲜泥土的味道;远远的某一处,隐约传来卡车和机具操作的声音,不是机车的引擎在咆哮。
他抹了抹脸,坐直起来。
有一缕魂魄还盘旋在十六岁的那年,没有回来。另一缕遗留在母亲过世那年,仍在母亲的灵堂前无声哭泣。
他的头晕得厉害,强撑着,走到浴室里用力泼了几把清水,冷却那还在半梦半醒间躁动的神魂。
镜子里的脸孔,乍看之下,竟有几丝诡异的陌生。
这是一道平而挺的眉,凛冽煞黑。据一位「兄弟」的说法,他全身上下最名不副实的,就是这一道带着杀气的浓眉了,又平又黑的两笔,划在脸上,有如两把关刀。所幸他的眼神平良朴实,中和了浓眉的杀气。
二十岁那年,从少年监狱出来之后,他就不曾再把头发留长,维持着四年来的平头发式,五颜六色的花样当然也早不复见。
他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三十岁的他,因为长期在太阳下工作而壮实了些,黝黑了些,块头大了些,已经达到少年时期的自己所期许的那副「勇健」了,然而,心境却苍老了这么多。
一切都改了。甚至,他都已经不叫「锺振毅」了。
甫出牢门的那年,母亲来迎接他,拖着蹒跚的步履,第一件事就是带他去万华一带找算命仙挑名字。
「我之前算过了,算命仙说你的名字带杀气,难怪会去坐监。」母亲兴匆匆的说。「我们今天就来挑个新名字,改改运,以后你好好做人,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他对于这种命理术数向来抱持怀疑态度,即使到现在还是如此。为了老人家宽心,他同意了。
他从不曾真正听过几次母亲的吩咐,少年时期总是在叛逆中过日子,不断压抑自己去取悦朋党,做着不符合本性的事。
从步出囚牢的这一刻开始,一切都会不同!他会听母亲的话,不再让她操烦,不再让她斑驳的白发继续褪色。
于是,「锺振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锺衡」,取其一生不偏不倚、多思多量的意思。
然而,这个名字并没有保住母亲的年寿……
锺衡又用力泼了一把水,断然洗去纷乱的影像。
都过去了。
他已不再是那个茫懵无措的少年,他是一个三十岁、略有薄产、拥有一份事业的成熟男子。
他离开浴室,停在客厅的窗前。
「锺先生!」几位建筑工人看见了他,爽朗地挥手招呼。
「你们好,辛苦了。」他隔窗喊回去。
这里是他的土地,正要盖起属于他的温室和房子,他的花株与植草都将在此找到扎根之所。
「晚翠新城」几个石刻大字,在社区门口上凛凛盘距,母亲的名字正照看着他。
这天地间的一隅,该是他可以安身立命的吧?
仙恩不得不承认,情况比她预期的更棘手。经社区主委解说,她才知道,不只即将改建的这块空地是属于地主的,连社区口的那块公园土地都是他的地。据说是区公所当初征得他的同意,将它整顿成小公园,让居民们平白享受了好几年。如今地主想把地要回去了,任何人都没有置喙的馀地。
「伤脑筋!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本来还想,空地被讨回去了,顶多以后把狗儿们放养到小公园去,这会儿连公园都不保,她的宝贝狗狗岂不是又要再度踏上流浪的命运?
她忧恼地在小公园里踱来踱去,一下子坐在石凳上,一下子又烦躁地跳起来踱步。
花钱向他租地是一定行不通的了。照主委所说,本社区改建之前都是他的地,那他一定是个大地主,光晚翠新城这个社区就让他赚饱了口袋。她这种小鼻子小眼睛的租金,他怎么会看在眼里?
「不行,我一定要试尽各种方法,绝不轻易气馁!」
她摆出一向用来自我振奋的招牌动作——两脚大开,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握拳的手高高举起来。
「为晚翠新城的宝贝狗儿请命!」口号一。
「打倒资本主义!」口号二。
「三民主义统……呃……」树上有人!
她愕然楞在原地。大热天的,这位老兄没事躲在树上做什么?乘凉吗?
慢着,这不就表示,她刚才的蠢样都他被看光了?
天哪——一张秀白的脸登时窘红得连耳朵都变色了。
顶上响起——的声音,不速之客正在攀下树,敏捷的身影往她身前站定。
哇!仙恩退了两步。
极短的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株仙人掌。
阳光从叶缝间透下来,在他脸上、身上筛成点点的光芒。强而有力的肌肉在短恤下贲起,形成一股股充满力感的线条。壮硕的骨架,搭配着劲悍的血肉,看起来就像屹立在天地之间,即使接受烈阳曝晒,环境考验,仍然不屈不挠的巨柱仙人掌。
她的视线缓缓上移,定在比她的头顶又高出一颗头的地点,才迎上一双深不可测的黑眸。
「仙人掌」面无表情,衡量的眼光近乎严苛。
她的视线再度下滑,移到他钵一样大的拳头,喉咙悄悄吞了口唾液。
他一头小平头根根似铁,全身黝黑犷悍,五官虽不俊美,却如刀琢般的刚硬深刻,脸上又一副要吃人的严肃样,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似善类……他该不是什么黑社会的打手来找他们社区索保护费吧?
仙恩勉强挤出一个笑,不动声色,一步一步往后退去。
他扯开唇,也回了她一个笑。
然后,奇迹发生了。
什么黑社会、打手、不像善类、表情严肃、会打小孩……的印象,就在他这个简单的微笑中,很神奇地全都消失了。
黝黑的脸孔上,配着一嘴笑开的亲和力。笑意柔化了他充满杀气的眉宇,灿亮的牙齿还一闪一闪地替牙膏商打广告,非但不再像个「兄弟」,还爽朗得像个人畜无害的邻家大哥哥。
她几乎看傻了眼,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小姐,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
仙人掌除了笑容和气,还有一副出奇温厚的嗓音,很适合哄小孩的那一种。
「坏人都不会说自己是坏人,而且他们一定先叫好人不要怕,等对方不备就趁机下手。」仙恩仍然满心提防,随时准备情况一个不对劲就跑。
仙人掌哑然失笑。
「我真的不是坏人。」他往旁边树丛的方向指了一指。「我就住在公园旁那间小房子里,也算是这一区的居民。」
公园旁边?那是陈伯伯的小屋啊!主委说,那个地主在房子盖好之前,先向陈伯伯租房子住,难道……就是他?
仙恩大着胆子,小心翼翼踱回他的眼前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几回。
其实这位仁兄大概一七八左右,还比她那超过一八的大哥矮。不过他的体格实在太厚实了,称之为「虎背熊腰」一点都不为过。宽厚的胸臂肌肉犹如一堵墙,瞬间填满了她的视线范围。和斯文瘦削的大哥比起来,他的块头简直大了好几倍。
太不可思议了。她还以为这种大地主要不是尖嘴猴腮,要不就是脑满肠肥,没想到居然来了一个「酷蔓」,coolman是也。
「公园和空地的主人就是你?」她挑了挑眉,神色间颇为不豫。
「是的,你好。」仙人掌好脾气地向她伸出巨掌。
仙恩迟疑了一下,和他迅速一握。「嗯。」
虽然她一直念着要找地主「谈判」,现在人就在眼前了,可是该如何谈法,她心中也还做不了准儿。
「我姓锺,叫锺衡。」
「中横?」怎么会有人用横贯公路来命名?
「不是那个中横,是一见锺情的锺,平衡的衡。」他极有耐心地解释。
「喔。」
现在的年轻女孩都习惯用虚词来讲话吗?回对这个二十出头,e世代的大女孩,锺衡觉得自己真像是遇上了外星人。
「你也住在这附近吗?」他用闲聊的语气问候。
「我住在晚翠新城北向那一区。」虽然他的表现很友善,她的心中仍有戒备。「你刚才爬到树上做什么?」
公园里,最威风的植物就属这株大榕树了,它起码超过两百岁,当年是从某个土地开发区移种到他们这里来安身立命的。如果这位地主大人要把公园收回去改建,大榕树又得另外找地方栖身了,更惨一点,说不定连老命都不保。
哼!这下子他除了「苛待动物」之馀,又多了一条「残杀树木」的罪状。无论哪一款,看在她这个狂爱动物的植病系高材生眼里,都是唯一死罪。
奇怪,他以前得罪过这位小姑娘吗?锺衡纳闷地搔搔下巴。瞧她的眼神,活像他吃了她家的霸王面不付帐。
其实他没有必要去受她的闷气,然而,这女孩儿身上有一种朝阳般的青春气息,笑与怒全写在那张脸上,与他甫才培育完成的新品种玛格丽特很相似。
玛格丽特是一种具有向阳性的植物,花朵粉嫩而娇小,通常是没有香味的;后来经过他多次的研发,将它和茉莉的基因结合起来,终于成功培育出一款「香水玛格丽特」,花形较为圆润,却迸放清洌怡人的芳香,明年春天就要正式推上国际花市了。
套句老友裴海的说法——「这些泥巴草叶居然也能让人海赚一票,真是没天理。」
或许因着这层缘故,她一直让他隐隐感觉到熟悉。
「我刚才爬上去检查榕树的枝叶。」他故意装作没有看见她的坏脸色,一迳儿解说。「社区把公园里的植物都照顾得还不错,可是这株榕树的老叶焦枯,生出一些紫红色的斑点,表示土壤里的磷……」
「这是因为土壤的磷……」
两个人同时出口,也同时听见对方提到「磷」的字眼。
咦?他居然还知道问题出在「磷」上面。虽然这是植物中很常见的症状,多数的人们仍然以不清楚的居多。仙恩不禁对他另眼相看。
锺衡看她的眼光显然也很有同感。
「你先说。」他很有风度的退让。
仙恩顿了一下,眼中极快地闪过一道狡黠的光。
「这是因为土壤里的磷分不足,老榕树摄取不到需要的量,叶片才会变成暗绿色,下方的叶子更出现紫红色斑点,只要在土壤里面增加适量的磷质,应该可以改善。」说完,她盘起双手,有些得意地想瞧瞧他的反应。
啪啪啪!锺衡替她抚掌赞赏。
「不错不错,你应该念过本科系吧?」
「x大植病系三年级,钦敬钦敬。」她拱拱手。
「可惜你只对了一半。」
「怎么可能?」她撇了撇嘴。
「是真的。」锺衡领着她来到树下,一一指给她看。「你看,老叶虽然呈现暗绿色,却没有坏疽,这种磷缺乏症不符合,再者,新生的叶片有白化的倾向。」
「你是说,问题出在铁质摄取不足?」她用极度不相信的眼神瞄他。
他大摇其头。「铁质不足是不会出现紫色斑点的。问题是出在磷上面没错,然而不是不足,而是过量了。你继续往土壤里添加磷剂,那就是倒行逆施了。」
「哇!真看不出来。」她把手背在背后,绕着他踱了一圈。瞧他一副庄稼汉的老实样,原来真的对莳花种草有一套。
「磷分摄取过量,确实会出现一些类似含铁量不足的症状,这两者有时候容易搞混……」他的话声渐渐淡去,然后,对上她挑开了眉的明眸。哈!他忍不住失笑出来。「你早就看出来了,对不对?你是故意说成相反的,想试探我。」
她的手又盘回胸前,仍然是那副得意又淘气的神情。
「我辛辛苦苦念到大三,如果连磷质摄取不足或过剩都看不出来,教授们顶好去跳楼了。」
黝黑的脸上再度咧出亮丽的白牙。「现在我通过测验了,可以知道小姐的贵姓芳名吗?」
两人有了共通的交集,她心中对他的恶感和畏惧,登时化去了一大半。※※※
「我姓张,张仙恩,请多多指教。」
张仙恩?
锺衡蓦然一怔。
这个名字并不多见,难道……
不可能,太巧了。
「很清丽的名字,我猜你的家人一定都叫你仙仙对不对?」他下意识地想要探询。
「真被你说对了。」仙恩爽朗的回他一个灿笑。「我小时候被叫了好久的仙仙,可是姊姊来了之后,习惯叫我小恩,时间久了,现在连哥哥和妈咪也都这么叫了。」
天下同样叫张仙恩,小名叫仙仙的女娃娃有多少?再细看她的眉目五官……是啊!是她没错。
莫怪他一直觉得她眼熟,只因一开始没有朝少年记忆去推想,也就没有立刻认出她来。
他们相识时,她才六、七岁而已,当然已经认不得他了,可是,当年他已经是青少年,认住熟人的脸孔不是难事,更何况那扎着马尾巴、恰北北的小女孩,是他回想起年少光景时,唯一会嘴角泛起笑容的回忆。
竟然是她……
你还记得「仙仙」吗?有一瞬间,他想脱口而出。
可是,接下来呢?接下来就是彼此认出的欢乐大团圆,然后她说起自己这十四年来的成长历程,再问他:这些年来你都在做什么?
教他如何回答?
我后来飙车肇事,害死了一个人,吃了四年牢饭,所以没能再回去陪你种花,除此之外别无其它大事。
教他这么回答吗?
锺衡恍惚瞧着她娇美的神情。印象中的那头长发,渐渐缩短,粉红色缎带解下来,稚嫩的童颜化为纯秀的俏颜,过去与现在慢慢并融,终于结合成一体。
而成品,正悄生生地立在他眼前。
已经,十四年了……
当年她不是很喜欢小动物吗?怎么后来没有念动物系或兽医系,反而学起植物病虫害来了?
是因为他们当年的那一畦花园吗?
「这附近一定有很多小猫和小狗。」他凭着直觉说。
「哎呀!」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问,仙恩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找他协商呢!「锺先生,我正好有关于狗狗的事情要和你讨论,请问你何时有空?」
两人现在变成道友,她又有求于人,态度不谦卑一点可不成。
「别叫我锺先生,叫我……」阿牛哥哥。「叫我阿衡就好。」
仙恩一愣。现在就直呼名讳,会不会太快了点?
「我还是叫你锺大哥好了。」先把称谓定妥,将来做小妹的要讨人情比较方便。「请问你何时有空呢?」
他仍怔怔瞧着她,尚未完全回过神。
「我随时都有空,你只要直接来敲我家的门即可。」
那她还客气什么?
事情露出曙光,她的心情登时大好,整张俏脸亮了起来。
「好。我晚上要跟大学同学聚餐,现在不陪你聊了。我明天再去找你,byebye。」
「byebye。」锺衡被动地挥手道再见。
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直到雀跃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为止。
仙仙,她变得不多,依然是那个神气活泼的小女娃儿。
已经,十四年了。
天地间竟有如许的重逢,他犹无法置信。
夏风不知从哪个风向,呼啸地吹着,一切仿如在梦中,而甜美,是梦里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