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

作者:李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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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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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5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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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000字

朱仑在磺溪之畔,看到了夏洛瓦、看到了西方。但也看到了东方。她看到了王羲之。看到了书房里的精致复制品——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公元三五三年三月三日,王羲之与谢安等四十二位晋朝名流聚会,大家饮酒赋诗。王羲之写了一篇诗序,就是这篇文章。文章内容直接传了下来了,可是写文章的毛笔字却传得很间接,有好多摹本,盖着唐朝中宗神龙年号小圆章的,叫神龙本,这是唯一的纸本。其他许多拓本,是从石刻拓下来的。王羲之被称为书圣,是毛笔字写得最好的,又秀丽又苍劲、又侧媚多姿、变怪多态,的确有特色。不过,因为真迹给流传掉了,所以真的王羲之写的到底什么模样,不得而知了。但流传下来的王羲之,也是了不起的,就是我们看到的这些,甚至可以说,真的王羲之活过来,也未必写得过流传下来的王羲之。说不定,假的王羲之比真的王羲之更王羲之呢。」


「真有趣。我知道有一个关于大明星chaplin(卓别林)的故事,他有一次参加扮演卓别林比赛,他本人并没得到冠军。」


「你举的例子真好,请你把它寄给王羲之吧。」


「王羲之大我多少岁?」


「大你一千六百岁。」


「我要告诉这位大我一千六百岁的朋友,说你大师对他的字有不同看法、对他的兰亭集序也有意见。」


「也不是全有意见。认识你以后,我开始喜欢他写的十七帖。」


「什么叫十七帖?」


「十七帖是王羲之草书的代表作。唐太宗是王羲之迷,他推出他的收藏,当时有一百零七行、九百四十二个字,因为一开头有十七两个字,所以叫十七帖,内容都是他写的信。这部有名的帖,在唐朝就有十多种摹本,宋朝以后更多了。最好的叫馆本,就是最后面有个鬼画符一样的大敕字的和褚遂良等名字的那种,要看看吗?」


我随手从架上拿出「上海市图书馆藏善本碑帖」的下册,特别指给她看那卷子装的照片。「宋搨王羲之十七帖」,静静的捲在那里。对我这种行家看来,从「别子」、到「八宝带」、到「天桿」、到「包首」、到「签条」,都是手卷的术语,但对朱仑来说,都是陌生的,只有那「十七」的数字,才是她的。


接着,我又给她看了大陆的和日本的两种「十七帖」全本册页。


「十七帖,」朱仑若有所思的说:「好迷人的题目。」


「怎么样?朱仑。你也可以用这一题目写个十七帖——十七岁的大头帖。不是十七篇毛笔字,而是十七篇散文,你一定写得跟你人一样的出色。」


朱仑一笑。「也许有一天,你会看到我写的。」


「是哪一天呢?」


「我想是突如其来的一天。那一天,你会看到朱仑十七帖。」


「里头写什么呢?」


「写我们十七岁的人生观或什么什么观,是受了你大师影响过的。」


「能影响什么吗?」


「你会影响十七岁的一念之转。」


「一念之转?我想到了一个现成的例子。来看这篇兰亭集序。这篇文章是王羲之的名作,其中写人与人关系,达者心怀,跃然纸上。他说人与人俯仰一世,或者晤言一室之内,或者放浪形骸之外,欣于所遇,快然自足,但情随事迁以后,一切的欣然、一切的俯仰,都化为陈跡,虽然都是过往云烟了,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喻之于怀、所以兴怀,它们还在我们的心头。王羲之写出这些,都还潇洒,遗憾的是,他用了痛哉!悲夫!等感叹之词收尾,这就称不上达观了。真正的、第一等境界的达观不该伤逝,所过者化,所存者神,这才是高人一等的境界。不过,也别苛责王羲之,他写这篇兰亭集序时,五十岁,他活到五十八岁死去,从作文到死前,他还有八年,我想他在最后的八年中该想通了,什么痛哉!什么悲夫!都是不必要的,人生该知离合之常与离合之乐,也知老之已至与死之将至,王羲之既然走到了兰亭集序那一高层次,他应该在生命晚年更高一点、更高到最高层,别人做不到,他应该做得到。」


「你呢?你已经到了更高一点的最高层了吗?」


「我想我到了,我们总要比一千六百年前的古人更聪明才对,是不是?总要比所有的古人更聪明才对,是不是?人之一生,本来的结局就是终期于尽,就是按一般流程,走过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但是,对某些瑰丽的人说来,人之一生,流程就不是那么一般,而是奇宕通幽、变化难测。最重要的是,在这种非一般流程的特异流程中,他的面对、他的诠释,是迥异一般的,他不做负面的反应,他有欢无悲、有合无离。在一般流程中,反应是悲伤的,他却没有或很浅很浅;反应是离情别绪的、往事如烟的、彩云易散的、繁华不再的、时过境迁的……他的反应,却看来异常,他总是从莫忘欢乐时的最高点来做第一流的反应。在他眼中,人的反应,跟着时空变化起伏,是二流以下的反应,第一流的反应绝不如此浅盘。欢乐对他是永久的、花开对他是永恒的、自然对他是瑰丽,不是伤春悲秋,伤春悲秋的人,感情乍看丰富,其实很浅盘。真正深于情者永远此春常在、永远秋扇不捐、永远及时行乐,并且此乐无穷。感慨或伤感此乐不再的人,所谓感慨系之,是错误的、狭小的,错误的认知、狭小了自己。王羲之是高明的人,但他只高明了一半、前面一半,他只知欢情,而不知欢情不尽、欢情不灭。到了后面一半,他的反应竟是世俗的,这是他的美中不足。我们新时代的人,不该有这种旧时代的悲情,悲情是狭小的、悲情是没有必要的。」


「你刚才提到不该伤逝,伤逝是那么该排斥吗?尤其在爱情上。」


「可能吗?一个美女永不凋谢,一个爱情永不凋谢?永远没有结局?别忘了,蒙田说学哲学远见在如何知道死。其实爱情的远见之一,就在知道怎么结局。男欢女爱以后怎么结局,怎么解释这个结局。请注意,解释结局其实比结局更重要。因为结局可能是一九○○年,但解读它可能解到二○○○年。人面桃花是爱情层次,但桃花圣解却是爱情结局后的层次,也许是生离、也许是死别,不论是那一种,你都必须解释,忘了,是一种解释;不想去想、不敢去想、不忍去想,也是一种解释。解释可高可低,但我觉得,悔恨是最糟糕的一种,虽然不愉快的经验,人生也难免碰到。但悔恨绝对是负面的情绪,忘掉最好。再来就是伤逝,有伤逝之感。伤逝看来是深情、深于情者,但实际上,它虽然看来高贵,却极负面,并且伤情,对健康非常不好。看看古代达者王羲之吧,王羲之写到后来,竟痛哉!悲夫!起来了,对吗?为什么我们要那样荒芜我们的大好感情,用来做感慨系之?」


「听来好像很正确,至少令人快乐。大师呀,这就是朱仑十七帖的重大方向或重大转向,那是你给我的启发。真是一念之转哟。减少强说愁的比例,才是聪明的,也不是完全没有senimenal,但是正面的、收起眼泪的,不是吗?再见了,王羲之先生,我要写新的十七帖来向你顶礼。别忘了,我叫朱仑,比你小一千六百岁。我不会写毛笔字,但我会用带毛的笔写字。我们要比你活得快乐,我们包括了大师和我、我和大师,我们可是四个呢,还包括了你喜欢的那群鹅。等着看朱仑十七帖吧,特此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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