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苑中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13
|本章字节:11390字
92
教授的尸体是在西北角的那个凹湾里被人发现的。他身体漂浮在水面上,头脚朝下埋在水里,深蓝色的衣服吃饱了水。由于这几天的水汛,凹湾里的水不停地起伏,他的身体像一根木头那样在水中沉重地摇晃着。第一个发现他的人究竟是谁,已经说不清楚了。有的人说就是这里的人,有的则说是来此采风的人,纷纷纭纭,莫衷一是。我知道这个消息完全是由于一种敏感的反应,当时我正在房间里发愣,猜测,胡思乱想。忽然外面的一阵脚步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拉开门的时候正好听见有人正叽叽呱呱地谈着这件事。我慌忙下楼,门都没有来得及去关,就跟在那几个人的身后去了。
天空中还飘着雨丝,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雨丝尽管很小,但是很快就淋湿了头发,头发抿在头上,雨水正顺着脸颊流下。我紧紧地跟着。放眼望去,我发现,有很多的人踩着潮湿的草地正向着正北方向而去,一个跟着一个,没有说话,只有草地上湿漉漉的响声。
有很多的人正在那儿围观,他们黑黑的背影愈来愈近,我的心慢慢地也愈来愈硬,它贴着我的胸腔怦怦地跳动着。这种坚硬的撞击一直到我踏上了返回的轮渡还没有变得缓和酥软下来。我一直记得我那么无力地拨开了那个黑色背影上一个缝隙,然后我几乎瘫坐在地上。我过了很久,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的哭声像是吓坏了当场的所有人,他们马上就将目光调转过来射在我的身上。靠近我旁边的人开始以为我是滑倒在地的,没有想到我是无法再支撑下去软在地上的。一听见我的哭声竟然不知所措地抖了抖脚面,仿佛我的哭声惊吓了他。
然后我听见有人说,这个年轻人大概没有见过这样的死人吧?
我的左边有一个人说了起来,年轻人,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吗?
一个站在我的左边的人问我,这个水里的人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雨丝飘进了我的哭声,我的口腔里像是灌满了水,我呜哇呜哇地哭着,当时我是伤心极了。慢慢的水里的雨点大了起来。还是那个站在我的左边的人说话了,他的声音高高的。
大家看看,看看是不是漂来的,还是他要找的朋友?
有几个人开始动了起来,他们在草地上忙碌着,有人去找来了一根粗粗的树枝。
左边的那个人说,你找来一根树枝干什么?
那个手里拿着树枝的人却说,把他的脸拨翻过来,翻过来就晓得他是哪个了。他的话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反对,相反得到了一致的应和。是的,看看,如果是漂来的,就不管他了,还管他干什么呢。过两天,水再大点他或许又上路了。
那些人就用粗树枝拨着教授的脸,教授的脸似乎显得很固执,他们一遍一遍地拨着。到今天我仍为没有及时地阻止他们而感到悔恨。事实上,泡在水里的尸体当时我还有点不敢完全相信,水泡深了教授的衣着,如果不是翻过他的脸仅仅靠朝天的背来判断的话,还真难说。我看见他的颈子这儿很容易地被划了一道伤痕,那儿冒上来一股长长的血色。好不容易,他们将尸体翻了过来。尸体的面孔终于看到了。
那个站在我的左边的人又开口说话了,他说,是你的朋友吗?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
人们开始七手八脚地将尸体弄上了岸,我一直瘫坐在地上。如果不是那个左边的人一把拉起我,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从地上站起来。
当时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手脚不知道在草地上是怎么运动的。我看见了教授他静静地躺在草地上,他的身上渗出了更多的雨水。他的脸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光鲜。脸上的光泽像一个在水中的番瓜的光泽。雨还在下着,草地上窸窸窣窣的一片响声。雨点溅落在教授的脸上,他的嘴唇微微地打开着,雨水落了进去。水藻正好缠绕过他的脖子,顺在胸前,像一个光荣的绶带。
93
人们在张禹的老师紧握的手里看见了一张纸条,纸条上的内容已经被水泡得无影无踪,人们扳开了他的手,他的手心露出了一个纸团。纸团上的字迹模糊得无法辨认。谁也不知道他在最后的纸上说了一些什么,这是一个彻底的谜。
当天的下午冒着雨,将教授埋在了一块远远的荒地里,可以说是就地办事,只能这样。在雨中的张禹那个时候一下子变得那么镇静,开始的柔软无力消失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或许是由于环境使然吧。他站起身来,恳求那些人好事做到底,费了很大的口舌,那些人好不容易才答应帮忙。张禹打算将尸体先弄回房间里,然后再伺机与教授的家人联系。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这样,他们说,即使他们答应了,旅社方面也是不会答应的。怎么可能将一个死人放进旅社呢。再说,那一次的事,说着那些人就缄口不说了。很显然张禹清楚是指那一次红刀子捅人的事情。张禹清楚,在他们的眼里,他也是一个陌生人,人家帮你就算不错,还有什么苛求呢。
雨还在落着,草地上已经响起了一些返回去的脚步声,他必须决定。
就地埋掉。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了,有人这样说,你不能做无用功啊。
难道你把你的朋友这样运回家吗?有一个人已经显得不耐烦了,他在雨水中喊道。
在当时的情形下,张禹只得当机立断,他没有选择。
张禹开始和那些人忙乎了起来,为了使教授的墓地体面一点,张禹决定将这里团转的草割掉。由于一时找不到刀之类的利器,他就用手拔。他蹲在地上不停地拔着草,教授的身体上渗出的水迹愈来愈清楚地汇入了草茎下的小小水洼。
那些人给别人掘坟的劲头是那么足,这让张禹当时真有点吃惊,他们埋头苦干着,汗水与雨水交织在一起。坑愈来愈大,愈来愈深。这使张禹不得不想起了那一次为那对无名男女掘坟的经历。当时他几乎是被胁迫着跳下去的,踩着松软的令他几乎站立不稳的土挥动一铁锹一铁锹的。因此他为那些人的古怪的劲头感到惊讶,这个坑似乎要比他上次参与的那个坑还要大一些。
教授几乎是被那些人扔进了坑里,他们甚至没让张禹动手,一个抓脚,一个抓手,另一个托着身子。在空中晃悠了一下,随着他们一声吆喝,张禹听见了教授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坑土上的声音,张禹觉得这太过于残酷了一点,他刚将那双拔草的手伸去的时候已经为时晚矣。还没有等他再看一眼,那些人已经挥动了铁锹。土在他的身上弹跳着,滚落着。慢慢地愈来愈多,他们的动作显得非常利索。土不停地从空中降下,土坑慢慢地填了起来。
张禹跪在地上,手机械地还在拔着草。人们慢慢地从他身边走开的时候,他都没有什么感觉,有人跟他说话,他似乎也没有听见,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可是他抬头看时,那些人踩着潮湿的草地已经愈来愈远。草地上响着他们的脚步声,张禹将小腿向前一推,便全身瘫坐在地上,那一刻他空荡荡的内心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草,他正努力地将之除去。
张禹当时担心的倒不是如何去向教授的家人交代,他担心的是那些荒草像大水一样漫上来湮没了它。那些草似乎哗哗地向他奔了过来,他必须向它们奔过去,就用他那双手。张禹觉得自己这双伶俐而且不顾一切的手已经足够了。
94
胖子和瘦子坐在桌边交谈着,他们谈到了那个死人。
胖子觉得自己的内心里有点内疚,他对瘦子谈到了这个想法。
瘦子却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他用筷子抹着碗边,根本没有回答他的话。
或许在他的眼里这不屑一说呢,因为错不在他们的身上。他肯定是这样想的。
胖子低下头去,他想起了那水里的后背,心中还是不能够排除那股内疚感。
瘦子几乎有点疑惑地看着他,然后他很响地敲了敲碗沿,对他说,
我们还是想想那件事吧。然后又敲了一下碗沿说,
怎么你这个人该软的不软,该硬的不硬?我倒弄不懂你了。
胖子还是低着头,他的声音很低但是很清晰。他说,
事实上,就是这些日子下来,我才变得迟迟疑疑的。
是呀,瘦子接着说,你以前不是这个鸟样的呀。
胖子说这个漫长的日子使他愈来愈小心翼翼,愈来愈担惊受怕。
哪一天不是如此啊。你说,你说说看。胖子抬起眼来,眼里闪着光芒。
瘦子像是立即避开了他的眼光一样,说,
对呀,把这事做了,我们不就完事了。
胖子说,其实我想过了,这以后再也无法改变了。
他说完,沉思了一会儿又说道,人生又不是草稿纸。
瘦子似乎对胖子的举动感到有点突然,他似乎没有完全明白胖子的话。
他只是对胖子强调道,现在,我们是主动。这是很关键的。
胖子没有什么话说,他想起了那个午后,那个瘦子穿上雨衣走后的午后。
在他的眼前那个抬得高高的臀部像一个拖把依旧在地面上划来划去。
胖子似乎闻见了那个下午一丝***的气息,他这时候有点后悔了。
瘦子轻轻地将筷子敲打着碗沿,表面上很平静,内心里却汹涌澎湃。
有很多的人已经吃完了,他们听见了一阵椅动,然后是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犹如一股水流经过他们的身边,甚至冲撞了他们的桌椅,然后继续前去,蜂拥着上了台阶。
胖子绞着手,这是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那股力量使他绞起了双手。
看着绞在一起的手,胖子觉得这真像他的心情。
他们桌上的另外两个人也早就吃完走了,桌上只剩下几个油光光的空碗。
还有一堆小山似的残渣。
忽然瘦子似乎再也不愿意这样对峙下去,他霍得站起身来。
胖子听见了他的衣袂的声音,像是打在他的脸上似的。
他看见了瘦子的手伸在空中似的,他感觉到了一阵威严之意。
或许事实正如他瘦子所想,就是迫切地找到并抓住那个家伙,而不是一个无关的尸体。
胖子只得站起身来,他用脚猛地一抵那椅子腿,这个举动大概是他无可奈何的怨言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进来了一个人,裹挟着外面的潮湿和凉气进来了。
这个年轻人全身湿漉漉的,像是刚刚从水里爬出来似的。
他的脸上闪着明亮的水光,所有的人都看见了那双手,这个不幸的人吸引了在场的人,整个餐厅就餐的人都停止了咀嚼和叽叽喳喳,空间里似乎能够听见年轻人身上滴水的声音。年轻人面无表情,穿过大家的视线,慢慢地上了楼梯。
假如当时告诉他,那人或许不会死得那么快了。胖子假设着。
瘦子似乎看透他的心思似的对他说,无力回天的事情多得很啊。
瘦子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像一声恫喝。
95
我回到旅社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走廊里仍旧那个老样子。老样子的光芒,老样子的墙壁,老样子的台阶。我无心吃晚饭,我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然后我钻进了被窝。直到很久,我冰冷的身体才缓和过来。在这个时刻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唯有睡觉。可是我又始终睡不着,这个时候被窝里已经很暖和了,以往教授总是先我上床的,尽管我给他洗过热水脚,但是我上床的时候他的脚早已经冷去了。我的腿在被窝里蓦然地有一种陌生感,教授的那冰冷的腿不见了。在以后的几天里,我强迫自己相信生活的区别就是在这个冷腿的缺少上,此后一段时间内也确实迷迷糊糊地相信了。
我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见晚上的光亮像一艘水中的船一样沉了下去。那光亮的消去使我又不得不想起了教授。他的尸体在天花板上翻滚着,然后慢慢地不见了。外面的小雨忽停忽起,飘飘忽忽。我想起这些日子来,教授的音容宛在。我的腿脚尽管伸直了,但是还习惯性地撇在了一边。这个夜晚,是我一生中最难以度过的夜晚。我无法入眠。我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我怎么能睡着呢。就在我翻身的时候,在我的身下,隔着一层被子,我感觉到了一个硬物。最后我被一种奇怪的念头抓紧了。我想,我忽然想起来了。随即我便从床上一跃而起,然后摸索着找到了那根灯绳。灯绳咔的一声响了。果然是那个本子。我刚才恍恍惚惚地竟然疏忽了它。我坐在那张椅子上翻读起来,那些文字使我顿生感慨,尽管我和他朝夕相处好一段时间,可是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真正地走近了教授。
下面的便是教授随意地写在那个本子上的文字,我觉得完全是一首两行诗。
夜晚啊,这如期而至的灾难,
有谁还迷走在银色的白天。
尽管就只有两句,看样子也只有两句,我觉得写得十分好,文字很迷人。我猛然间内心里涌上来了一股遗憾。在我们朝夕相处的日子里,除了教授偶尔地提到我的写作,也就是偶尔地提一提,因为我并没有表示多大的热情。我们之间几乎从没有深入地去谈过什么文学,因为我以为文学毕竟是个人的事情。个人的理解也各有偏执,真正做到深层的沟通,是很困难的。但是做这种努力还是可以的。不过现在我是没有机会去聆听了,我不得不感到了遗憾。上引的两行诗是我在随手翻阅的当中看见的。从纸叶和字迹上判断,这显然是教授最近写的。
我愿意将之作为一种诗学上的榜样。在我陆续的翻阅中,我发现有一些我确实不懂,这涉及很高深的专业知识。尽管我是学的这个专业,但是由于我的志趣在他处,从某种程度上讲,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浅薄之人。那些生物学知识确实是一个皮毛,以前听教授讲课也是靡靡沉沉,这我须得承认。有些则使我感到了惊讶。除了部分的信外,他写给成青的情诗就好几首。这些信便是在我的惊讶范围之内的。在这本不起眼的本子中,我还看见了教授很多的梦境和呓语。它们已经为我所用,在不同的角度和处所进入了我的,在我的想象中,它们已经融为一体,难以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