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片花两片花(3)

作者:薛舒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2

|

本章字节:8516字

晚饭时,饭桌上只坐着瑞琳和冯憧,冯老板依然躺在床上,他无声地看着冯憧和瑞琳坐在桌边沉默着吃饭。瑞琳就有话没话地说,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这句话在那种时候从瑞琳这样的人口里说出来是不需要得到答案的,很多人都在问“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们是在问身边的人,也是在问自己,他们没有想过要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只这么问问,心头的困惑和愁苦表达了出来,好似在茫茫夜空里找到了一只同命鸟,相对叹息一翻,也就可以平静地熬过这一夜了。


冯憧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冯憧听了瑞琳的问话后回答了一句,倒是让瑞琳感动了许久。冯憧说:我能活下去,就能让爹爹和瑞姨活下去。


瑞琳听了这话,顿时泪雨滂沱而下,好似她并不是冯憧的妈,倒是一个跌了一交站不起来的女生,在男生伸出手拉她时委屈地哭了,哭出了一种娇羞般的童声,哭得凄厉而又带了一份撒娇的哀怨。


那以后,冯憧从单位搬回了家。冯老板瘫了,倒也免去了批斗和游街的营生,只是瑞琳的日子过得象过街老鼠一般,上个街买个菜也是靠着墙根走路,低眉顺眼无声无息。


院子里的月季花开了,瑞琳在花间晾晒冯老板的尿布的时候,总是发现那棵粉色月季开得最好。在五颜六色的布片的掩护下,瑞琳会偷偷摘一支有着两个或者三个欲开未展的花苞的花枝,然后放在红色的脚桶里走回自己的房间,一边走一边想着,要是有人看见了,就说这花是我嫁过来时种的,我摘的是自家的花,这样想着,却又总觉得不够底气,现在的光景,连家当都不是自己的了,种的这一株月季花又算得了自己的吗?


可是瑞琳总是能安全地把花带到二楼的后房间,然后在那个天蓝色玻璃花瓶里灌了清水,那一支花,就颤颤巍巍地独立在通剔的花瓶里面了。瑞琳冲躺在床上的冯老板说:天冀,我采了一支玫瑰,你看啊!


瑞琳喜欢把月季叫玫瑰,很久以前,冯老板常常带着她去百乐门。有一次,瑞琳记得自己穿了一件秋香绿的软缎旗袍,胸前两个墨绿色的丝绒盘扣,绿玛瑙缀珠耳环,绿宝石戒指……瑞琳还记得歌厅里一个庸懒无致的声音在唱着: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春夏开在枝头上,玫瑰玫瑰我爱你,玫瑰玫瑰情意重,玫瑰玫瑰情意浓,春夏开在荆棘里,玫瑰玫瑰我爱你……


听着歌声缓慢起舞的人群拥挤着沉迷陶醉在昏暗的舞池里,瑞琳也被冯老板拥着挤在人群中挪动着脚步:玫瑰玫瑰我爱你……


冯老板在瑞琳耳朵边说:你的嘴巴就象玫瑰花瓣,上一片,下一片……灯影交错的空间,低弥而又勾引魂魄的歌声,这一切,一直在瑞琳的脑海里沉浮,她喜欢那种用夸张的浓烈气氛掩饰下的一点点空虚和惆怅的感觉,现在想来,是因为那时侯的瑞琳,是冯老板的太太,家里有着佣人和车夫的,不用为谋生费思量的阔太太。


后来瑞琳在自家院子里也伺弄了几棵月季,倒也枝叶茂盛、花开重重。瑞琳一向这样说:看我的玫瑰花,开得多好!


现在,躺在床上的冯老板不再是老板,他是“不法资本家冯天冀”,所以,尽管瑞琳怀念百乐门的歌声和那里浓艳晦涩的灯光,然而瑞琳可以做的只能是偷偷采一支月季花养在她那天蓝色玻璃花瓶里,然后说:天冀,你看我采了一支玫瑰!


瘫痪的不法资本家冯天冀睁开浮肿的眼睛看看桌上那只依旧具有绚烂的色彩的花瓶里的粉色月季,轻摆枯瘦的手。瑞琳走到床前,他伸出手来摸索到她的嘴吧上,用一根手指头拨弄着瑞琳的已经不再红润的嘴唇,他的嗓子眼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声,瑞琳仿佛听见他说:我就喜欢你的嘴唇,象玫瑰花瓣。


冯老板就那样抚弄着瑞琳的嘴唇,嗓子里冒出的声音包含着一口酽稠的浓痰:一片花,两片花……


冯憧早出晚归上班下班,没有资格参加任何政治活动,因此他总是能很准时地回到二楼那间他自己的小房间里。他经常会进父亲的房里看看,前楼房间里潮湿的尿臊味让冯憧常常要皱起眉头,他屏着呼吸进来,偶尔也为父亲做做喂水或者喂粥的事情,可家里的这种气氛,终是有些让他嫌恶的。


只有一次,他进屋时看到柜子上有一只天蓝色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支粉色月季,冯憧眼光好似亮了一亮:哦?家里还有这个东西吗?说着用手掌抚摩了一下冰冷的花瓶那衔接得恰倒好处的细巧脖颈和圆润肚子之间的一轮弧线。


瑞琳说:幸好是玻璃的,否则也被搜去了呢。


冯憧抬头看瑞琳,她的眼角有了少许的皱纹,灰色两用衫罩着一个瘦弱的身体,刚来冯家时那个身着旗袍脸色红润站在阳台门口听自己吹笛子的瑞琳早就不知去向。冯憧就说:瑞姨,这几年,你辛苦了。


瑞琳的眼泪就朴簌簌地掉了下来。


冯憧摸出一块白色手帕递给垂头抽泣的瑞琳,说:“我知道,我都知道的,瑞琳,别哭了。”冯憧忽然改了口,没有叫她瑞姨,瑞琳就有些迷惑起来,她接过手帕捏在手里,棉线织的布帕子,冒几粒纱头出来,摸上去是粗糙的,不象过去的绸子手帕那般光滑,却也很白很干净。这样的年月,依旧在用白手帕,倒真是少有的。


就是从那次以后,冯憧不再叫她瑞姨,下班回家,冯憧敲敲后房间的门说:瑞琳我回来了,然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亭子间陈家好婆总是在这种时候探出脑袋来张望,等到冯憧关闭了自己的房门,才意犹未尽地把脑袋缩回去。在公共厨房做饭的时候,陈家好婆问瑞琳:冯太太,你儿子对你好象很没有规矩,怎么直接叫你名字啊。


瑞琳的脸色有些发白,她很不情愿地回答好婆:我本来就不是他妈,他一向把我当阿姐的。好婆意味深长地笑笑,“哦——”了一声,好似揭穿了瑞琳的谎言一样竟然有些兴致勃起来,继续追问着冯憧有没有找对象啊,有没有女朋友带回来过啊,家里家外的事情,好婆问瑞琳就象在问自己的女儿,没遮没拦。屋内的冯老板剧烈地咳嗽起来,瑞琳赶快与好婆断了白话上楼,看一眼前房间那扇关着的冯憧的门,然后回了自己房里。


不法资本家冯天冀冯老板在一个深秋没有月亮的半夜死了,那幢红砖洋房的二楼窗口传出压抑而撕裂的哭声,有人听见了,却听得并不真切,隐隐约约地在夜空里飘忽不定,睡在梦里的孩子被哭醒了,问:是谁在哭?老人们回答:猫叫夜呢,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


冯老板死得无声无息,连一个花圈也没有人送。瑞琳穿上素色衣服,头上戴了一朵绒布做的白花走到外面去买米买菜的时候,人们就知道,冯老板已经死了好多天了。


冯憧在父亲的五七祭日以后对瑞琳说,瑞琳我还是搬回单位宿舍去吧。


瑞琳心头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单,她没有话,只是无声地掉眼泪。冯憧说:瑞琳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爹爹不在了,你要自己保重。


瑞琳听到这里,竟然哇地一声捂住脸大哭起来。冯憧走上去扒她的手说:别这样瑞琳。瑞琳的眼泪就沁出手指缝沾湿了冯憧的手。冯憧用自己的手叠在瑞琳的手上面,他的手比她大了很多,就好象是他捧着她的脸面,而她,是把面孔埋在了他的手心里。他们就这么坐在床沿边,交叠着双手,窗外的路灯亮起来了,屋里却昏沉暗淡,他们没有开灯,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感觉轻轻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里显得有些许温暖。


那个秋天很短,没过几日就进入了寒冬,这个城市难得下雪,立冬没到却纷纷扬扬地飘起雪来,那个清晨,冯憧带着一小包衣物离开家,搬回了造船厂集体宿舍,瑞琳站在后房间窗口目送他远去的身影,雪天里的那个背影不再如多年前那般长衫飘飘地潇洒,魁梧壮实了很多,却终究被岁月弯曲了背脊,竟然也有些显出苍老来。


瑞琳单吊吊的日子过了好多年,过得她都感觉到自己老了,早上起来梳头发的时候,软软的发丝总是掉下一大把来,发髻是越梳越梳小,竟然还有了些斑驳的白色。等到白头发多得连黑网兜罩着也掩盖不住的时候,冯老板的不法资本家的问题平反了,不久,那幢洋房也归还了瑞琳,可是抄家搜去的东西都已经无法再找回来。


冯憧还是没有结婚,瑞琳好多次叫他回来住,房子大了,一个人不习惯。冯憧这一回倒不推辞,果真回来了。那一年,瑞琳已经过了五十岁。


冯憧毕竟是冯老板的儿子,茶叶老板冯天冀壮年时凭着自己的聪明和勤奋创了一份不错的家业,冯老板死了,现在这份失去的殷实和荣耀是要靠着冯憧再一次建立了。冯憧终究是冯老板的儿子,不用教就精通生意经,他用落实政策后归还的钱开了一家茶叶店,还是面街后门的老店址,重新装修过后,门楣上竖起了天冀茶叶店的牌号,冯家又做回了过去的茶叶生意,冯憧也算是继承父业了。生意在冯憧的操弄下,就这样红火起来了,沿街的茶叶店只是一个门面,真正的赢收是冯憧在外面的买卖,茶叶店反倒是清净寥落起来,这却是瑞琳喜欢的。


瑞琳就这么天天坐在茶叶店里做着老板娘,茶叶那淡淡的苦香笼罩着她,让她感觉很是宁静惬意。偶尔有老街坊走过店门,还是招呼着:冯太太生意好伐啦!


她答应着:蛮好,蛮好。


很是自然,毫无尴尬和牵强。这也没有什么不合理,过去瑞琳是冯太太,现在也依然是。她好似又过回了几十年前逍遥的日子,坐在店里也是打发时间,有时候抱着一团绒线来结,有人进来买茶叶,她放下绒线,顾客走了,回头再结,就漏了针次或者忘了花样了。


院子里的月季花到了该开的时节还是开得很努力,瑞琳总是会用一把老式的张小泉剪刀铰几支最好的拿回房间,插在那只天蓝色玻璃花瓶里养起来。花瓣凋落的时候,她就坐在旁边数着:一片花,两片花……一双手依然白皙,手指头缠缠绕绕地把凋落的花瓣一一排开,指尖上沾染了淡淡的残红。偶尔,冯憧会找出那只旧笛子站在阳台上吹,那笛声,听来是清悦悠扬而又遥远的,瑞琳就想起了自己二十一岁那一年,十六岁的冯憧已经长成了高挑俊俏的青年样子,那个很久以前看见瑞琳就要脸红的穿灰色长衫的小男人。


冯憧看见瑞琳呆呆地数着花瓣想心思,她坐在高脚茶几边,斜扭着身子靠在椅背上,穿着立领滚边中式短袄的身材依然是娇小的,竟是一点也没有发胖,只是那姿态有了些松垮,没有了以往的妖娆,嘴唇也有些发白干枯,少了很多滋润。冯憧走到她身边说:我记得,你刚来我们家时,脸是鹅蛋型的,红红的嘴唇,就象这花瓣,你还记得吗?


瑞琳抚摩着花瓶说:你看看,我喜欢的东西,就剩下这么一件了,幸好是玻璃的,要是水晶的,恐怕也没有了呢。答非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