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舒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2
|本章字节:10578字
不知道多久以前,杨辰走在理工大学的球场边就象一株移动着的纤细植物,那里的天空呈现出整张的纯蓝,没有一点点破碎的痕迹。铁丝网围拢起来的球场上有黑人白人和黄人在踢足球,他们奔跑得很努力,并且他们没有男和女的区分,穿着一种样式的球衣,男人和女人冲撞着抢夺同一个足球。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吼骂声,开裂的草坪露出黄色泥土,空气中飘着纷纷扬扬的尘土。那是留学生的周末联赛,一种不讲究传统规则的随意性极强的比赛。
杨辰从菱形的铁丝网外看到球场上的人们身上和脸上清晰的坐标线,就象学肖像素描的时候先要画小方格子一样,那些运动着的人在杨辰眼睛里成了没有生命的画像。尽管他们在快速移动着,他们似乎在争夺胜利,可依然无法逃脱一种与生俱来的奔赴灭绝的趋势。这种预示在杨辰的视线里清晰可见,因此在她驻足停下脚步时,她发现自己似乎是在迎接一点什么东西。这种向她扑面而来的东西有些似是而非,让她在这从未停留过的地方忽然产生一点欲望,因此她站住,神情专注地隔着铁丝网看那些有着绚丽闪亮肤色的男人和女人踢一只黑白相间的足球。
这是大学三年级的杨辰,梳着一把细弱并且有些枯黄的马尾巴,眼睛很大,当她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她便直达那人的灵魂了,她就象一只小狐仙,带着一点幽默善意的捉弄和愚讽。她的眉毛隐没在卷融融的刘海里,使她的脸看上去有一丝平淡的不羁,象一只被钉了马掌和龙套却并没有被驯服的小马驹一样,平静里可见隐约的躁动。
那段日子,杨辰喜欢戴一个银制的骷髅戒指,宽阔的指环,上面镶嵌着交叠的五个骷髅,三个芝麻般小的隐没在两个绿豆般大的后面,空洞的眼眶,深奥的嘴巴的轮廓,光洁的头盖骨使那五个骷髅看上去闪动着一点鬼魅的亲柔。杨辰喜欢翘起自己的中指看那个沉重暗钝的戒指,那条纤长白皙的中指具有一种累赘而繁复的美感。
这个戒指是从一个叫谢青海的男生那里换来的。一次元旦联欢会,每个同学都要准备一样礼物,然后抽签,抽到谁的学号,就得到谁准备的礼物。杨辰还记得她抽到了19号,谢青海站起来,从军绿色的长裤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教室里顿时发出轰堂的笑声,夹杂着口哨声。这个长着圆硕的脸蛋,下巴上的胡子柔软稀松,黑色框架的眼镜后面有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的男生等着笑声停止后才清了清嗓门说:你们不要笑,这个戒指是我来上海上学前我妈给我从喇嘛庙里求来的,就象一个护身符,戴着就不会遭遇妖魔鬼怪的缠身了。
青海说话的样子常常让杨辰想起一只憨厚持重的骆驼,用缓慢的眼神表达它的渴望,内心充满深厚潮涌的思想。于他或者他母亲所理解的,戴着骷髅的戒指能阻挡妖魔的侵害,这种古老而朴素的信仰让他们对掌控这个世界充满了信心。尽管青海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但他依然保持着这种近乎幼稚的原始信仰。
他的话音未结束,就让许多来自城市的大学生狂笑不已。杨辰分明看到青海那双细长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悲伤,尽管他附和着那些人一起讪笑着,好似他这么笑着,就表示他不在意他们的无礼了。然而他终究不能掩藏逃逸而出的一丝悲凉,躲藏在笑容后面抽丝般的隐痛。
杨辰本想拒绝这个承载着生命辅障意义的礼物,但是整个教室的笑声让她有些愤怒,她平静地微笑着,走到青海面前伸出左手说:替我戴上。
烛光摇曳的教室里人头撰动、杯盘狼藉,空气中充满了奶油蛋糕和烛灰混合的气味,垂挂在日光灯上的彩色拉花在暴涨的气温中纷纷断裂,投落到地面上的影子在晃动着,象旧时代衣冠不整地走在夜晚的街头兜售自己肉体的女人。这种感觉与大学校园不相符合,可杨辰依然闻到了一股风尘味道,因此她伸手要求青海为她戴上那只戒指,就象青海的母亲认为戴了这个骷髅戒指魔鬼就不会找上门来一样,杨辰要给全班一次以毒攻毒的还击,这还击是她代替青海做的。
从此以后,杨辰便肆无忌惮地戴着这个骷髅戒指招摇过市。
紧邻着植物园的理工大学拥有上海高校最大的占地面积,绿色的草坪平展得象铺了一地厚重的绒毯,梧桐树不断飘落下几片寿终正寝的枯黄叶子和隔年挣扎在树端的褐色刺毛果子。校门口的邮局里总是拥挤着大群的人,他们买报纸、寄信、取汇款,或者领包裹,从这里走出来的人多半是笑容满面的,寄出信件的人是因为怀了一份希望而心生快乐,领取邮件的人是因为得到物质的充实而感到幸福。比如说青海,这一日他就收到了母亲邮寄给他的炸油果子,那种干脆黄亮,鸽蛋大小,咬起来很有韧劲的面食,它们被装在一个灰白色的布包里,尽管布包缝合严密,但还是透露出稍稍酸腐的香味。
自从青海把戒指套上杨辰的手指后,他就不得不开始刻意地关注这个女孩,他了解了她每日的全部行踪,包括周末和休息日。杨辰的早点一般是吃食堂卖的那种油糕,她用两根手指捏着一块马蹄形的糕点边咬边走,另一只手里,是一本原版英文或者一本期刊,一种有着暗重色彩的封面的杂志,抽象的画面,一如杨辰抽象的面部表情,不明所以的微笑,笑容产生的同时眉部却纠结着充满沧桑。中午或者晚上,青海看不见杨辰在食堂里的身影,她终日在图书馆或者教室里度过,青海试图制造几次不期而遇的场景,可是在迎面碰上杨辰的时候,他所有预备付出的柔情都被她似是而非的笑蹂躏得支离破碎。
杨辰的微笑常常象水一样变幻莫测,一边在流淌着,一边却在渐渐地冻结,即使是在明媚的阳光底下,她依然不轻易打开那紧锁的眉头。她常年只做一个梦,梦境里她的身体直立飞行,穿梭在林立的楼群中,她看到自己象一具行尸一般僵硬木然,耳畔的风声象教堂里的风琴发出具有温和的撕裂作用的音乐。然后,一幢巨大的灰色高楼扑面而来。高楼的窗户象用积木搭建的一样整齐划一,她看见顶端第二个窗口一个红色的身体隐约蠕动。然后,那身体轻飘地浮了起来,一团浓黑的卷发犹如乌云一样轻扯着那具红色身体。那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着青色皮肤和黑色头发的女人,可她却没有五官,只是一片冰冷青色隐没在垂挂着的浓密发间。
杨辰向着那个女人飞行而去,在她即将到达那扇幽暗的窗户的时候,那个红色身影忽然坠落而下,呼啸着向地面扑去,她象一片裁剪精致的绢制玫瑰花瓣忽然承载了钻石的负重疾坠直下,那团黑色的头发上有一枚闪光的水钻发卡,它象一颗流星在黑夜中划破天空一般残忍地割碎了杨辰梦境中平静的飞行,杨辰听到自己在飞行中发出一声绵长的惨烈尖叫:
妈——妈——
十五年前,杨辰的母亲死于一次坠楼自杀,她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神态自若地进入国际饭店第二十四层楼,她站在面朝南京路的一个窗口边并未犹豫多久,然后,她就象一只鸟一样飞出了窗口,那件红上衣在急剧下坠的过程中膨胀而开,它成了她赴死时突然生出的一对染血翅膀。
那是一个缺少信任和宣泄的年代,杨辰的母亲在一次夜班归家的途中遭遇不明身份男人的问候,于是这遭遇便持续了下去。此种遭遇让这个从纺织厂夜班归家的女人枯乏疲惫的脸上一度呈现红润的姿色,这种夜半时分的相互陪伴使这一对男女充满了禁锢的快感。他们在夜阑俱静的归家途中少言寡语,性灵的激动却清晰可见。他们从陌生的相互抵抗到熟识对方的脚步声,到闻之亲切的呼吸,这段不长的路途变得越来越被他们珍视了。
人们在珍视一种情感的时候,就开始有些忘乎所以丢却另一种东西。那是一个雨天,在一把黑色的布伞下,男人钻进女人的无雨世界说:能让我躲一下雨吗?
这种请求的意思显见昭著,女人默许,于是,在一棵很大的梧桐树下,夜间巡逻的联防队员的手电筒照射到一面黑色保护伞下相贴着的两个身体,女人的头埋在男人的肩膀下,男人躲闪着电光的逼射,眼睛里流露出绝望的哀求,死到临头的绝望。
黑夜里的手电光象利剑一样刺穿梧桐树下潮湿的黑暗时,也便预示着它破灭了这一对男女的生存隐秘。植物的成长和繁衍需要阳光,而人类更象卑贱的低等生物,在黑暗的滋润中,才得以展露生存的需要。阳光明媚的时候,人们只呼喊着雷同的口号和吞噬口径统一的精神食粮,当黑夜降临时,男人和女人们才开始疯狂探索各自需要的生存欲望和形式。
而这一对男女,却被一支手电筒涂炭了所有的希望,这是他们自己的过错,他们选择了不合适的时代,也没有选择一个安全的地点,于是那种心灵和肌肤的慰寂便成了偷取的食物,他们是应该遭受***和漫骂诅咒的,他们毫无招架之能,因此,他们只有死,既然他们维以遮挡生存空间的黑夜屏障被刺破,他们只得枯萎而死。
当那只有着滴血的红色翅膀的鸟从二十四层楼飞翔而下时,六岁的女孩杨辰正仰望着那个时代大都市最高的建筑顶端的塔尖心生崇拜。
出门前,母亲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穿上了那件过年或者做客时才穿的红色两用衫,她在自己黑色浓密的头发上涂上发蜡,然后把一支细小精致的水钻发卡别在额前。
杨辰说:我也要去,带我去吧妈妈。
她想,母亲一定是要去逛城隍庙了,她还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带着她去这个上海底层百姓最喜欢的商业集中地,吃蟹壳黄,走九曲桥,在人流中涌过去涌过来,毫无目的地张看,并不花钱买很多东西回去,只是逛街,记忆中阴霾的天色也不能阻挡他们一家三口的好性情。后来父亲生了一种奇怪的病,他变得越来越瘦弱,脾气也越发古怪,那时候的杨辰并不了解这是一种什么病,这种病将带给他们家的是什么样的结果,她只记得,父亲病后,他们一家三口再也没有一起去逛过城隍庙。
这以后,杨辰记得母亲带着她去过一回城隍庙,吃了过去从未吃过的飘着葱花的鸡鸭血汤,那次母亲就是穿着这件衣服去的,同桌的还有一位陌生的叔叔,吃完血汤,叔叔付的钱。回家的时候,母亲为她买了一块梨膏糖,说:辰辰不告诉爸爸我们吃过鸡鸭血汤,好不好?
为什么?
爸爸心疼钱,以后会不让我们去的。
可今天不是我们付钱的。
那是妈妈问人家借的钱。
杨辰终于点头答应母亲,为了下次的鸡鸭血汤。
六岁女孩杨辰在一次母亲夜班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飘着葱花的美味,于是她对她的瘦削体弱的父亲说:爸爸带我去城隍庙吃鸡鸭血汤。
父亲十分诧异,这个孩子在过去并未品尝过这种鲜美却低档的小吃,于是成年的父亲在幼小的女儿嘴里探听到令他关注已久的置疑。那是一个春末季节的雨夜,联防队的手电光适时划破温湿的黑暗空间,于是天地忽然大亮,烤炙得一对男女顿然枯焦。
母亲艳丽的装束让幼小的杨辰充满向往并且紧紧尾随,她要母亲带着她去吃鸡鸭血汤,母亲看着她以一种近乎仇恨的爱意说:辰辰,爸爸要养弟弟,可是爸爸生病了,不能养弟弟了。
母亲似乎并未在和杨辰说话,她目光散淡神情怪异,她喃喃自语着一边继续说:辰辰告诉爸爸叔叔付钱买鸡鸭血汤了,所以妈妈今天要惩罚你,不带你去城隍庙。
杨辰哭了起来,失望加之焦急:妈妈带我去,我以后再也不告诉爸爸了。
哭声惨烈凄厉,这种哭泣是有着一定的预示性的,在杨辰的记忆中,日后再大的悲痛也没有让她再经历过这样的哭泣,而这哭泣却是为了母亲不带她去吃鸡鸭血汤,这种卑贱的小吃在那个年代是一毛八分钱一碗,可是女孩的哭泣却暗示着超越小吃以外的生命或者死亡契机,女孩勿容质疑地把她的母亲推向了死亡。
如此痛彻的声音出自一个六岁的女孩这令她的母亲有些不忍,于是她悠悠地说:好了好了,带你去,吃了这一次,以后没得了。
母亲果然带着她又去吃了一碗飘着葱花的鸡鸭血汤,然后他们步行走到南京路,杨辰问母亲:妈妈我们去哪里?
母亲回答:妈妈带你去看国际饭店,老高老高的。
母亲的声音被风吹散后显得混乱和破碎,可是杨辰还是听到了,她高兴得笑了。
那幢灰色的水泥建筑耸立在眼前,她们站在马路对面仰视,很多人都在仰视,那是这个城市最高的标志性建筑,所有到上海来游玩的人都要去站在这幢楼下面仰视它,以感受头上的帽子因过度的倾斜而掉落在地的豪迈。这楼有多高啊!头抬得帽子都掉了。人们争相传诵着。
太阳很好,抬头看楼的眼睛有些酸痛,母亲说:辰辰,站在这里,妈妈去上个厕所。
然后,这个身着红色衣服的女人穿过马路向着国际饭店石头台阶上的门洞而去,杨辰看着她扭动臀部迈动双腿的后影,这个后影在十五分钟后远离了她的女儿,再也没有回来。
六岁的杨辰和很多游览上海的外地人共同仰视着一只红色的风筝的坠落,她的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因为是抬着头笑着,所以刺眼的阳光让她紧紧地纠结着眉头。从此以后,杨辰的笑容再也没有改变过,当她舒展脸颊上的笑的时候,眉部紧锁的忧郁便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独一无二的双重表情,热情并且仇视,坦然同时忧愁。
三失语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