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舒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2
|本章字节:10240字
刘湾镇上有几大名人,阿四妈是其中之一。
阿四妈的名儿挺好听,叫玲宝。玲宝年轻时算是刘湾镇一大美人,后来嫁给李季生,人们都说李季生有艳福。但玲宝一连生了四个女儿,人又说,李季生娶了玲宝可是断了后了,但玲宝这个名儿,李季生还是一如既往地叫着,除了他,大伙儿都已经习惯叫铃宝阿四妈了。
玲宝是那种长得小巧玲珑的女人,十七岁时,玲宝就在镇上的药店里当上了营业员。镇上人都知道,药店里的玲宝长得好,小脸上眼睛溜活好似会说话。小嘴一张,讲起话来声儿嘣脆,谁要逗她开心,她会笑得捂住嘴蹲在地上,“咯咯”的声音传出老远。镇上游手好闲的男人们有事没事儿总要到药店去转转,看看有没有新到的人丹,万精油。其实,他们花上一毛钱买包话梅或粽子糖跑到药店去,是为了去和玲宝聊天的,玲宝清脆的笑声总是能吸引刘湾镇上的男人。直到后来,药店里分配来了高中生张光明。那一年,玲宝才满二十。
张光明是个大高个儿,年轻轻的额上头发却不多。张光明拨起算盘来踢踢挞挞一阵响,手指头灵活得让人眼花缭乱。有人来抓药,张光明拿出那杆小秤,一手提着,熟地一钱、当归二钱地一面口里念念有词,一面一手一抓准地称着药材。那杆秤悬在张光明胸前,在他宽大的身子下显得很小,细细的秤杆翘起来,张光明拨秤砣的手也翘起了兰花指。玲宝经常看得“咯咯”发笑,这种时候,玲宝会凑到张光明身边抢他手里的秤杆,说这事儿我来干,你一个大男人心再细手也是粗的。张光明就让到旁边,看着玲宝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地拿药称药然后分别装包。此时的张光明会感到有许多快乐从心底直往外镩,玲宝在他身边,象一只快乐的小母鸡,涨红了脸,扑腾着翅膀跳来跳去。说实话,张光明是喜欢这种感觉的。
刘湾镇是频临东海的一个小镇,这里盛产鱼虾,但这里的人依然不能算富裕。人们过着安然无恙的生活,没有多大的追求,但也过得有滋有味。张光明的家不在这里,所以张光明是住在集体寝室里的。玲宝经常带着自己烧的猪油咸酸饭到张光明的宿舍去,张光明吃起来从来不会狼吞虎咽。后来玲宝知道,解放前,张光明的爷爷是有名的酱油大王,他们家开过很大的酱油厂。张家是很有钱的,过去,在这个城市也应该算是声明显赫。但是现在,这些都已经成了过去。张光明的档案材料里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他爷爷爸爸的历史,他的成份是资本家。高中毕业时,张光明以优异的成绩可以被任何大学录取,但是在那样一个年代里,连学也不让他上了。如今,张光明被分配到这个海边小镇的药材店里当上了一名营业员。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张光明现在是穷人,但他的大气在他的一举一动中都溢了出来,连吃一碗玲宝做的猪油咸酸饭也那样温文尔雅,要知道,玲宝可在这饭里加了两勺猪油呢。
平时,玲宝和张光明一起站在柜台里,没有客人的时候,玲宝会跑到张光明的旁边看他拨算盘。站在张光明身边,玲宝矮了一个头,她是那种黑里俏的女人,看上去健康而又有点野性。张光明的脸色却白里透红,眉宇间透着大户人家的轩昂。然而张光明从不多言语,那些到药店里来聊天的人与玲宝打打闹闹,张光明一个沉默的眼色扫过,玲宝会马上停了嘻闹,规规矩矩地站进柜台里。大家都说,玲宝是“吃死”张光明了。
然而张光明认为,玲宝这种远郊小镇居民人家出生的女人总脱不了那种俗,浑身上下透着农民意识,尽管玲宝这个女人是有点降服男人的妖气的,张光明喜欢玲宝在他身边转,但他知道,他喜欢的或许仅仅是这些了。
在那个春末季节,玲宝那矮小驼背的爹终于发现,玲宝是到了该出嫁的时候了。张光明和玲宝的眉来眼去在所有去药店买药的人面前表现得一览无余,人们都明白,玲宝是看上张光明了。但刘湾镇人却又都不约而同地预感到,这件事情似乎希望不大,并且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他们的预感没有错。玲宝爹也在为女儿说媒了,嫁是一定要嫁的,但决不能嫁给张光明。这小子成份太高了,还斜眼瞧人,有几回老爷子去药店找女儿,张光明都没有正眼瞧过他一下。张光明没有把这驼背老头作为未来的老丈人去对待,但老爷子却把这些都算在了帐上。女儿嫁给他是等于白养了,还会想到他这个老爹?张光明的傲气是咄咄逼人的,玲宝被征服了,但玲宝爹不想被征服。当李季生拎着两瓶熊猫白酒,两条大前门香烟,还有一块印花的确凉到玲宝家去时,玲宝爹乐得简直要立码认了这个女婿了。
“玲宝,快倒水,别忘了加糖,加两勺”
玲宝一边张罗着倒水,一边偷眼打量着这个李季生。只见李季生站在媒人后面,老实巴交的一张黑瘦脸,眼皮儿都不敢抬一下。从头到脚崭新的打扮很符合现时的新女婿模样。头是新剃的,鬓角透出青光,一件宽大的军装晃晃荡荡地挂在瘦小的身上,解放鞋边儿上的橡胶发着暗绿的油光,看来都是新的。
倒水时,玲宝在厨房里忍不住“咯咯”笑出声儿来,她的眼睛早已瞄到了那块印满了腊梅的花布了。这天,玲宝的姐姐玲珍抱着她的第三个儿子也回了娘家。玲珍说这个男人真不错,比我那个光说不做的死鬼强多了。说这句话的时候玲珍手里的三儿子开始发出巨大的哭闹声,玲珍双手兜住儿子的屁股上下颠动着,眼睛却盯着那块花布有点发楞。玲宝有点缺心眼,说姐你看到那块花布了吗?你说做件长袖衬衣够了吧。玲珍没好气地说谁知道,这事儿成不成还不知道呢,女孩子也该有点架子,你怎么急成这样。玲宝被玲珍呛了一鼻子灰,想想当年玲珍相亲时比自己不知道要急多少倍,她就有点莫名其妙。
三天后,玲宝穿着用那块花布做的衬衣去上班时,张光明的眼睛直了一直,然后又把他的一脸冷淡迅速地堆到了脸上。玲宝看到了张光明的眼神,她知道自己的漂亮是足够引起他的欲念的。
“这件衣服漂亮吗?”玲宝直接问到张光明,张光明随便点了点头,但玲宝看得出他是管着自己不让自己出格。于是玲宝说:“你认识自行车行的李季生吗?前几天他到我们家来过了”
“他来干什么?”玲宝看到了张光明的疑虑,心里暗暗高兴。
“谁知道呢,我爹好象特别喜欢他,这件衬衣的料子就是他送的”玲宝想挑唆着张光明拍案而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张光明和李季生之间作出选择了。
然而,张光明非但没有因李季生送玲宝衣料而改变神色,相反打这以后,玲宝做的猪油咸酸饭他也不吃了。张光明没有给玲宝选择自己的权利,为这,玲宝气得偷偷掉过泪。遭罪的还有来买药的顾客,这段日子,玲宝对他们的态度恶劣到似乎所有来买药的都是她的孙子。
这样的日子维持得不久,刘湾镇人就经常看到李季生用自行车驮着玲宝接她下班。瘦小的李季生骑在自行车上一点也不瘦小,他卖力地登着踏脚,满脸泛着红光却看不出丝毫的疲劳,看上去干劲冲天的样子。自行车驶过有坡度的高桥,向着桥下冲去时,桥东边的陶瓷店和桥西边的杂货店里的人就会听到玲宝清脆响亮的“咯咯”笑声,他们把脑袋伸出窗门就可以看到玲宝坐在自行车后坐上,短头发被风吹得满脸乱飞,笑声就是从那张遮盖着头发的脸里发出的。
那时候,骑自行车上下班的人在刘湾镇上很少见,玲宝坐在李季生的自行车上的神气既骄傲又满足。尽管张光明是不屑于李季生的一辆自行车的,但玲宝坚持要李季生每天下班来接她,她要张光明看到,她玲宝现在照样穿得山清水绿,日子过得弹眼露睛,不是离了他张光明就过不下去了。
张光明看在眼里,肚里明明白白的,但他知道,自己是无任如何也不能适应玲宝的家庭和她周围的人的。张光明的傲是从骨子里面透出来的,虽然他现在只是一名营业员,但是被发配的贵族总还是保持着贵族的与众不同。在供销社食堂吃饭,张光明是唯一一个喝汤不发声音的人。滚烫的汤水在一片唏嘘声中被吸入嘴巴,钻进肠胃时的快感是难以描述的,但张光明却始终用他那柄发亮的不锈钢汤勺一口一口地把汤送进嘴巴而不发出声音。
药店后面有一间公共厕所,破得已经关不上门了,进去方便的人谁也不认为非关门不可,所以也一直没有谁想到要去修一下。但张光明上厕所是一定要关门的,每次,他总要抬起那块已经脱臼的门板,轻轻地卡进门框,这才进入到最里面的坑位,安安心心地解决问题。肮脏的厕所里蹲着张光明这样的人是很不协调的,但张光明从未抱怨过,确切地说,不是无怨可抱,只是这种抱怨是无足改变一切的。这个,张光明太明白了。
玲宝讨好他时只记得烧猪油咸酸饭给他吃,张光明曾借过几本书给她看,但是她连半本也没看完就还给他了,还说有这工夫不如打打毛衣,纳纳鞋底。李季生的出现,确实令张光明有过强烈的受挫感,玲宝这个女人,张光明在很多时候真是很喜欢的,但他觉得,他的女人不该是玲宝这样的,张光明明白,对玲宝来讲,如今这样的安排也许才是最好的。
玲宝结婚一年以后,生下了大女儿阿菊。以后,就接二连三地生了二女儿毛头和三女儿三妹。玲珍劝玲宝别在意,生女儿比生儿子实惠多了,你看我那三个饿死胚,为多吃一口饭也要打架。说这话时,玲珍的表情看上去既惋惜又同情,但是她的语气怎么听都觉得有点得意洋洋的味道。玲宝看了一眼站在墙脚边耷拉着眼皮儿拼命地啃着一小截甘蔗的玲珍的三儿子,无任如何心里都觉得不是滋味。但是让玲珍羡慕不已的是,即便玲宝一个儿子也生不出来,李季生对她还是一如既往。不象自己的男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不把老婆当回事儿。
如今的玲宝,已经没有时间和刘湾镇上游手好闲的单身汉们调情嘻闹了,照顾她那三个丫头已占据了她的大部分时间。街坊邻居经常看见玲宝手里牵着,怀里奶着,屁股后头跟着,蓬头垢面地出出进进。但仔细打量,蓬乱的头发里藏着的那张脸却还是风韵尤存。尽管张光明与玲宝还算是一家药店里的营业员,但玲宝自从生了阿菊后,就一直没有好好上过班,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张光明了。对张光明,她心里恨恨的,但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在玲宝的心眼儿里,无任如何,张光明在刘湾镇上是找不到合适的老婆的。
但是后来发生的事实,的确是玲宝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
张光明是在玲宝生下三妹前不久开始谈恋爱的,对象是镇上朝阳庵老师太的女儿,叫圆玉。尼姑是不会有女儿的,这个圆玉本来是个孤儿,还不会走路时就被老师太抱到庵里来了。原本,老师太是想有个后人继承她的衣砵,但现在,原来的尼姑也都蓄起了头发,回家种地成家了。若不让圆玉找人家,老师太怕是难保自己的性命,而且也害了圆玉了。
圆玉从小沉默寡言,捧起老师太平时看的经书也会半日不放,她坐在窗前茶几边看书时,不皱眉,不抬眼,静如处子。老师太看着圆玉长大,出落成眉清目秀的大姑娘,她那种静如潭水的举止,让老师太喜在心头。这个孩子命该继她之后的。
然而如今这世道,让老师太摸不着头脑了。那回刘湾镇革命委员会主任找她谈话,说要破除迷信,解散朝阳庵的尼姑,而且,尼姑也要参加革命,也要上街游行,也要结婚生子——。老师太回庵传达了这个精神后,老尼姑们哭成了一团。第二天,有家可回的都打理好包袱后走了,只剩下老师太和圆玉。
几天以后,一伙年轻人闯进朝阳庵,砸碎了观音菩萨和弥勒佛。老师太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闭着眼睛面壁而坐,嘴里无声地念着阿弥陀佛,连眼泪都不敢落,只在她紧锁的双眉间可以看到一种伤心欲绝。圆玉看着师傅,看着那些穿军装扎皮带的男男女女,原本平静的心境开始有了一种仇恨。再后来,有一群中年男女把一台台缝纫机抬进了朝阳庵,从此以后,朝阳庵成了刘湾公社的缝纫厂了。老师太和圆玉被赶到了旁边的两间小厢房里,念不成经,拜不了佛后,老师太穿上俗衣,开始为圆玉寻起了男人。
张光明第一次见到圆玉是在药店里。那回,老师太被缝纫机整天的轰鸣声吵得发起了头痛病,圆玉到药店给师傅买药。那天张光明正站在柜台里面拨着算盘,一抬头看到门口怯怯地站着一位姑娘,细细的眼睛在她那张[瓜子脸上被睫毛遮得迷迷蒙蒙,脸色苍白如月,好似从未晒过太阳一般。张光明赶忙走上一步招呼她,她买了药匆匆忙忙地走了,几分钟时间,头也未曾抬过。但张关光明却有点被牵走了魂,一直在想,这是谁家的女孩儿。
圆玉恬静的样子几乎刻在了张光明的心里。于是,张光明托媒人去找老师太,老师太亲自出马去药店买了几回药,终于答应了这桩婚事。
张光明要结婚了,对象是朝阳庵的圆玉小尼姑。刘湾镇的人们空前热情地关心着这件事,但张光明毕竟是名门之后,他站在药店柜台里,稳如山似地没有丝毫喜形于色,他的快乐,只有他自己知道,别人是无法分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