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舒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2
|本章字节:11068字
阿六头要结婚了,新娘子是对面四层楼里的燕萍。
阿六头和燕萍是中学里的同学,因为早恋曾经被学校贴出过处分布告。布告贴在报栏里,旁边是参加数学竞赛得奖的喜报和三好学生的名单,和白色的布告挤在一起倒也形成红白对照的局面,对称得煞是好看。那段辰光,燕萍是觉得抬不起头无脸见人的,可是阿六头照旧打篮球吆三喝四,把处分当无介事。
阿六头家里排行第六,上面有两个姐姐三个哥哥,爹爹在阿六头很小的时候出工伤事故过世了。阿六头的家在燕萍家前面,三间平房里住了七口人。站在门口抬头,阿六头可以看见燕萍在自家四层楼的窗口里往这边看,阿六头就冲四层楼上的那扇两开面的窗户挤眼睛,三挤两挤的,燕萍就和阿六头好上了。
吃了处分的燕萍回家被她阿爸狠打了一顿,燕萍只管哭,心里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痛楚的感觉,因为阿六头在回家前对她说,不要怕,你阿爸打你你就住到我家。因此尽管阿爸的巴掌下在脸上是很疼的,但是想到阿六头的话,燕萍还是不免在哭泣的时候心生无缘的甜蜜。
阿六头回家的待遇和燕萍截然相反,他姆妈帮他端了一碗绿豆汤过来说:阿六你又闯祸,你寻对象姆妈不反对,不过你也要学会讨老师欢喜,人家燕萍是女孩子,面子总是要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姆妈做了阿六头最喜欢吃的油氽花生米,那一夜,燕萍家的窗户里,隐约传出燕萍阿爸的怒骂声。这种事体是常常有的,家里有几个读书郎的人家,晚上打骂是家常便饭,不希奇,也没有人去劝,第二天早晨,自然也会各自打着招呼或者嬉闹着去上班上学。
燕萍不怕阿爸打,阿爸打了以后会凶着脸说:去做功课,完了快睡觉。燕萍躺在被窝里阿爸会进来帮她和妹妹掖掖被子什么的,所以燕萍知道阿爸凶是嘴上凶,心里头还是很疼她的。
燕萍不怕阿爸打,但是燕萍很怕班主任胡老师,还有政教处的张主任。胡老师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略微发胖的身材,一双小眼睛目光却凶得很。她对班里的女同学特别厉害,燕萍一直觉得胡老师重男轻女,每次说到中学生不准谈恋爱的事情的时候,她总是说:女孩子要自重,你不疯疯癫癫,男孩子怎么会盯上你?在她看来,早恋的责任,都应该归罪于女孩子。
那个星期六晚上,阿六头约燕萍去看电影《红高粱》,据说这部电影得了国际大奖。燕萍瞒着阿爸,说是学校组织的活动,两人满心喜悦地坐进了黑洞洞的电影院。
当电影放到我爷爷背着我奶奶在高粱地里穿行着,然后踩平一大片高粱放倒我奶奶,双膝跪在身着红袄红裤的我奶奶的叉开的双腿前的时候,电影院里一片喘息声,人们迫切期待着接下去发生的事情,没有想到,镜头一转却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高粱地,我爷爷正大声歌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看电影的人大失所望,于是都啧啧叹息,阿六头和燕萍听到后面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关键地方剪掉了,一定是剪掉了,拿到外国得奖的,怎么可能不拍下去。
很熟悉的语调和声音,正打算回头看,忽然记起每天的化学课上那个沙哑的叙述着分子式或者反应方程的声音,两人同时一惊,后面说话的女人,正是阿六头和燕萍的班主任胡老师。
尽管阿六头和燕萍两人小心翼翼不敢回头张望,但是星期一去上学,阿六头和燕萍还是被胡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星期六晚上在做什么?”
“……”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看电影去了对不对?”
“……”
胡老师继续冲着燕萍说:“小姑娘也不知道自爱一点,你知道你象什么样子吗?
阿六头气不过了,谁欺负燕萍他就不买帐:“老师不关燕萍的事体,是我想出来去看电影的。”
“没和你说话,我在批评她”一转身对着燕萍“小小年纪就知道在电影院约会,大了还得了?”
阿六头看见燕萍好象要哭了,看电影是自己约燕萍的,现在燕萍可要受委屈了,于是阿六头张口说:“老师你这样批评人是不对的,长大了怎么样?你昨天看电影还说关键地方被剪掉了呢……”
胡老师的脸顿时菲红,她一边用牙齿咬着嘴唇,一边说好好好,带你们去政教处,看不给你们处分。
政教处的张主任更厉害,他把燕萍和阿六头隔开分别调查,详细周全地讯问了事情经过。燕萍经不起折腾,把和阿六头单独在一起的趟数,去过阿六头家几次,还有仅有的一次阿六头握住她的手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当燕萍在叙述阿六头怎样在楼下做手势告诉她家里没有人叫她下去,又怎样在他那间简陋的和他三个哥哥合住的小屋里抓住她的手兴奋地告诉她等毕业了他就可以被照顾进以前他爹爹的厂里工作的时候,她发现张主任一直很一本正经地严肃地看着她,胡老师倒在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好象脸上挂不住似地面孔红了一红,抵下头去迅速地记录着什么。
一周以后,处分布告贴到校门口的报栏里。由此,平凡的阿六头和燕萍成了学校的新闻人物,经常有别班的同学在他们身后指指点点,那段日脚,燕萍上学总是低着头,倒是阿六头,抱着个篮球大摇大摆地进出,嘴里还很大声地唱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
转眼阿六头和燕萍都高中毕业了,自然他们是考不进大学的,一个班级有个把大学生已经不错了,那个年代的高中生毕业了就应该等待分配工作。阿六头很顺利地进了他过世的爹爹以前的厂做一名操作工,因为在学校读书时化学成绩还可以,不久就调到化验室穿起白大褂作化验员了。燕萍招工进了供销社,因为高中毕业,所以进办公室当了一名统计员,一整天地坐在办公室里,倒也轻松。
阿六头和燕萍又名正言顺地谈了两年恋爱,准备结婚。阿六头的哥哥五尚还没有对象,弟弟阿六头倒要讨大娘子了,不过五尚没有计较,五尚说自己天生就是做和尚的,弟弟结婚他也高兴的。
阿六头的姆妈开心得整天张嘴乐,说阿六头也工作了,现在要结婚了,对得起死掉的爹爹了。
燕萍阿爸也默然接受了他们的恋爱关系,只不过关照燕萍不要急吼吼,要等阿六头姆妈上门说亲后才可以松口。
一切都顺理成章地进行着,媒人也请了,彩礼也送了,良辰吉日也订了,就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结婚前一个月,阿六头和燕萍开始拟请柬,请了好多亲戚朋友,还有很多高中的同班同学,最后,他们两个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要不要请老师?
商量了很久,结果都觉得不管怎么样老师还是老师,如果没有胡老师,阿六头也不会因为化学成绩好而被调去做化验员,虽说胡老师对女同学凶了点,但也是为了她们好,于是阿六头执笔在请柬上写下了胡老师的名字,写完松了口气,觉得前面所有的积怨都随之消融,到时候还要敬老师一杯酒,感谢她的严厉和教导呢。
结婚那天,胡老师果然来了,一开始燕萍还没有摆脱学生时代对胡老师的敬畏,见了她有点怕缩丝丝,后来看见胡老师笑容满面的,也就打消了心头的成见,很自然地和阿六头一起去敬老师酒了,那一杯酒,胡老师一口干掉,然后说:祝贺你们了,愿你们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那时侯,燕萍和阿六头同时想到一个问题:是不是结婚了,就算长大了,所以老师也不那么可怕了。长大真好!
是啊,长大真好啊!
寻找雅葛布
一
我喜欢叫他雅葛布,因为他有一双深邃的犹如一泓深井水般的眼睛。为什么用雅葛布这个名字叫他,我不明白,总之有一天我就这样叫了,他回答我说:露西你简直是一只小精灵,你叫我什么?你叫我“雅葛布”?你为什么这么叫,快告诉我为什么。
我在他接连不断的威逼下向他交代我不明所以的思路来源,我喜欢这么叫他,从我十七岁时,就这样想,并且还把这个名字取代所有和我成为朋友的男孩。
很久以前,也许是我还在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曾经在西去华山的旅途中遇见过一个带着孩子的时髦女人,她一路向我介绍着她在西安做军官的丈夫,那个男人在他的女人的叙述中显得高大威猛神圣而又充满了耶酥一样的宽容心胸。尽管我只是一个学生,但女人却把我当作与她同龄的成年人一般向我诉说着她的那个无与伦比的男人和她与男人的幸福生活。我在夜行火车的隆隆声中昏昏欲睡,可我的耳边却充斥了女人对他丈夫的谈论,于是在我的脑海里便充满了那个男人的影子,高大伟岸、挺拔健壮。我默默地叫他“雅葛布”,而且我竟然脱口而出,我说:你的雅葛布会来接你吗?
女人怀里抱着孩子问:谁?谁来接我,你问谁?
我笑而不答,我知道我失言了,而后,火车到达西安站,那个穿军装的雅葛布站在嘈杂混乱的站台上几乎象一头淹没在草丛中的绿色蚂蚱,他在女人探头张望的时候欢呼着奔跑过来,口里叫着:我的儿子,可把爸爸想死了……
这个雅葛布大约仅有一米六十五的身高,他撒腿奔向他时髦的妻子,然后一把抱起站在女人边上的象一只大眼睛猴子一样的男孩,那时候,我发现女人——他的妻子,轻蔑地撇了撇嘴,然后抬着她趾高气扬的头颅跟在男人后面渐渐远去,消失在西安火车站庞杂的人群中。我和这个女人在火车上结伴而行了二十多个小时,在这期间,我象她的亲妹妹一样忍受她对我繁复冗长而毫无意义的诉说,可是现在她连再见也没有和我说就跟着那个上串下跳着一会提包袱一会抱儿子的男人走了。
我扯了扯嘴角笑了,那是她的雅葛布,他来了,我这个过客,自然失去了需要的价值。
后来,我终于在参观了众多的皇帝陵墓之后逐渐忘记了那个时髦女人和矮个子雅葛布的悬殊差距带给我的不适反映。我西去华山,是想在这之后再次踏上兰州之行,然后去向戈壁深处的酒泉。在我十八岁离开那里后,我再也没有去过,我不知道我的雅葛布在荒芜而辽阔的隔壁滩上是否安好,我想去看看他,我想念他黝黑的脸膛,瘦削的身影,还有他在晒得滚烫的石摊子上飞快地奔跑的样子……
二
我的暑假足够让我游走那几个西部城市,我带上一条牛仔裤两件单色恤,还有一件宽大的老蓝布睡衣,我简单地上路了,我把西安作为我旅途的第一站,我希望自己能够远离高楼耸立的大都市,带着一颗纯净朴素的寂寞之心去看我的雅葛布。
那一天,我去攀登华山。
我为自己准备了一天时间、一天的食物和水,清晨五点,我出发了。太阳象一个羞涩的孩子一样崭露头角,我走在上坡路上,感觉精神很好。但我知道,这种好感觉也许只能持续不多时间,当太阳毒辣辣地直射大地时,我确信,我是无法如在初始的清晨中那样脚步爽利精神抖擞了。我担心我在太阳下山以前无法返回山脚,因此我规定自己,必须在下午三点以前往回赶。我背着干粮和水低头爬坡,两边的风景因山路的折回而不断变换着角度,峻峭的悬崖如屏障般隔离了这一麓和另一麓的相交。
汗流浃背地行进了大约三个小时,这三小时,总是在重复一件事情,抬腿向前,向前,好象已经没有了知觉,一路的参天大树在我的眼角余光里滑闪而过,我并不在意身边的一切,犹如十七岁时的我站在雅葛布身边看着他对我熟视无睹的表情一样,我就这样往山上走着,两耳失聪,眼光迷茫,脑海里一片空白,只知道往上攀爬。
又走了一程,山路上开始出现众多的沿路小店,多半卖馍馍和小米粥。
已近午时,走进一家生意冷清的“蛇瓜膜”,要了一盘清炒蛇瓜,和一个白面馍。馍馍很白,和雅葛布那双黝黑的手里递给我的黑色结实表皮有些开裂的馍馍全然不同。我大口吞咽着白面馍馍,问老板娘,我从山脚下上来,走了多少路?
老板娘冷漠地说:二十一里地!
顿时为自己感到很骄傲,二十一里的路程,我从未徒步走过,况且这还是在爬坡。想着快要到达著名的千尺幢了,于是信心也倍足起来。
吃完简单的午餐,向前走几十米,陡峭的台阶出现在眼前,一旁竖着一块涂着红色油漆大字的木板,上面写着赫赫然六个字:此处开始登山!
原来爬了三个小时的坡,我竟然还没有开始登山。
雅葛布,如果这是在戈壁滩上,你会拖着我的手逼我走,你会说:露露别歇脚,继续走,停下了,就会死的,只有继续走,才能活着回去。
太阳已经爬到了头顶上,卖熟玉米棒子的孩子从山脚下一直跟我到这里,他设法卖给我他篮子里热气腾腾的熟玉米,我却无动于衷。他提着篮子脚步敏捷,好象没有丝毫的疲惫。而我,却开始感觉到天旋地转起来。
雅葛布,我在想念这个男孩,在这样的境地下,我觉得自己有些孤立无助,我的眼前并不是叠嶂的山体,阳光象散乱的丝线一样理不出头绪,我看到茫茫无边的黄沙,尘土弥漫的视线里一无所有。我依然机械地抬脚,往陡峭的纵深爬去,一如那一次,我跟随着雅葛布的脚步,走完那筋疲力尽的最后几里路……
我记得,我晕倒在了北峰的峰顶,那里空气清新凉风习习,阳光被山头遮挡住了,空气不再暴热,俊俏的山顶赫然在我眼前,高挺而直拔。我轻飘飘地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然后,我在一处供游人小栖的山间平台上失去了知觉。
当我清醒的时候,我发现我的额头上搭着一块冰凉的毛巾。一张消瘦而黝黑的脸在我眼前晃动。看见我睁开眼睛,他灿烂地笑了一下,然后迅速收敛起笑容,拿起一只矿泉水瓶子,把瓶口对准了我的嘴巴。我被迫喝了几口凉水,然后,我感到我的头脑竟然无法清楚地记得我昏迷前的一刹那。
雅葛布,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