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丽萍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18
|本章字节:7154字
余洪水得知杨树去世的消息,当即上门探望曹心梅。做过半生的夫妻,离了婚,哪怕成了仇人,也不会真的变为路人。况且,余洪水从来没把前妻当仇人。
对余洪水的到来,曹心梅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意外。她遭遇巨大的不幸,就算是一个普通朋友,也会过来慰问一下,何况他是余味、余好的父亲。可是,当她看见余洪水向杨树的遗像深深鞠躬时,心里却百般不是滋味。自己的前夫来吊唁自己的亡夫,这算是什么事情!曹心梅再次为自己命运的乖戾感到不平起来。
行完礼数,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他们两人,余洪水反而觉得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跟前妻交流了。他跟曹心梅这么多年来的恩恩怨怨,使他近不得、远不得。特别在这样的非常时刻,余洪水生怕一个不小心,往曹心梅的心口上撒盐。
“你,身体还好吧……”
“凑合吧!”曹心梅回答得干脆,可她那口气中似乎也包含着一层“跟你也说不清”的自暴自弃。
“听豆豆说,杨树的儿子对你不错,到现在还让你住这儿……”余洪水继续没话找话,这是他第一次拜访前妻的家。眼前这几十平方米的小空间,自然是没法跟他的高档大别墅相比,但这房子靠近市中心,生活便利,周围环境也很热闹。余洪水刚想称赞几句,却被曹心梅抢先开了口。
“你什么意思?我不住这儿,难不成还住你那儿?我啊,现在就像一条流浪狗,谁收留我,我住谁家。我每月千把来块的退休工资,哪有钱租房啊?别说租房了,我现在是连草纸都要买打折的了!”
余洪水的话直接戳中了曹心梅的痛处,她满腹的牢骚,突然像开了闸的水库似的,滔滔不绝地往外直喷,关都关不住……
“杨树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日子,整天就知道抱着前妻的照片左看右看,到他临死的时候,最想见的人也不是我,是他的儿子杨一凡。你说,你要是也有那么一天,你会抱着我的照片看吗?你最要见的人也不一定是余味吧!你活着就跟我过不去,杨树死了也跟我过不去,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前半辈子,是余洪水负了曹心梅,他低着头,一语不发,只能任前妻尽情发泄。过了好半天,见曹心梅这批斗会开得差不多该消停了,他才期期艾艾地挤出两句话:“心梅,你心里难受,骂骂我可以,杨树他人都不在了,就别说那样的话了……想当初,咱们离婚的时候,我手头并不宽裕,不能给你什么,现在我日子好了……这样吧,我给你买套房子,算是我对你的补偿,好不好?”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向你诉诉苦,你把我当要饭的啦?你千万别动那脑筋,我坚决不会要的!”这些苦水,曹心梅对外人不能说,她要面子,对孩子,她也不想多说,她要维持做母亲的尊严。只有对前夫,这个碎了心还连着筋骨的人,才能一吐为快。可余洪水除了钱就不会说别的。
“心梅,你就是太要强!要强的女人很辛苦啊!”余洪水长叹了一口气,眼睛望向一尘不染的地板,心中暗暗感叹,即使在这种时候,曹心梅也没有偷懒,她是一个好主妇。如果她的秉性脾气,能够像她做的家事那样,有条不紊、柔和温婉,他俩或许到现在,还是夫妻。
“我不要强,你那时能那么顺心?我不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你能和姚静结婚?好好一个家,凭什么就被她拆了!你们俩现在吃香喝辣,住着豪华房子开着高级车子,日子过得是有滋有味啊!什么叫幸福?我现在总算看清楚了,幸福就是我们这些不幸福的人,陪衬着你们,你们就幸福了!”
曹心梅越说越心酸,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余洪水从没见过她如此脆弱的一面,即使当年他们闹离婚的时候,她也不曾掉过一滴泪呀!所谓“爱有多深,恨有多切”,就凭曹心梅这么多年来,对余洪水持续不断地“碎碎念”,就说明她对前夫还是有感情的。
他缓缓走到曹心梅身边,一只手轻轻地按在她的肩上,出乎意料的,曹心梅抓住这只手,深深地依赖着,良久……又放开,她死命地捶打着余洪水,仿佛这具身体,就是她不公命运的全部。
杨一凡要回部队了,直到临别前夜,杨树的遗嘱,他和余味都还瞒着曹心梅。
“一凡,等墓地做好,要下葬你爸爸的那天,你最好能请个假回来一趟,我们一起送他最后一程吧!哎,我身体也不好,保不准哪天双脚一蹬,就下去陪你爸爸去了,那他也不会感到孤单。老伴老伴,就是死了也要伴在一块……”
杨一凡只有满腹歉疚地默默点头。
送走杨一凡,曹心梅又失眠了。自老伴去世之后,她没睡过一天的安稳觉,夜夜睁眼到天亮。曹心梅起身在房间里晃到东又晃到西,她走到杨树的书桌前坐下,轻轻地抚摸起桌面来。这儿是老伴生前在家里待得最久的地方,除了吃饭、睡觉,他大多数时候都会坐在这里看书、读报、写文章。曹心梅有时想帮忙整理一下,他都不让,仿佛这三尺方圆之地,只是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小世界。
曹心梅犹豫了片刻,然后慢慢拉开抽屉,就如同偷渡者,即将踏进一个禁止她出入的未知国度,战战兢兢。她翻看着抽屉里的文件,大多是杨树生前的手稿,他笔头好,领导们的工作报告,大都由他起草。此时,曹心梅像是看见了杨树陪衬他人终不得志的整个一生,心中感到一阵阵酸楚。
突然,曹心梅手一抖动,一张信纸从这堆手稿中滑落下来,掉到了地上。她弯腰捡起信纸,顺势一瞧,映入眼帘的正是“遗嘱”两个大字。她立马挺直腰杆,打开房间大灯,一口气读完所有内容,顿时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不得动弹。
“出事儿了!”大清早,余好心急火燎地赶到哥哥嫂子家,“妈不见了!我一起床就找不到她,能去的地方我都找遍了!”
余味和豆豆二话没有,三个人打上车就出门去找。
曹心梅去了墓地——杨树前妻的墓地。前妻的墓碑上,早就刻上了杨树的名字,在他们的名字上面,刻着血红血红的四个大字“生死相依”,这几个字刺进曹心梅的眼里,简直是万箭穿心。曹心梅愣愣地坐了一会儿,她感到墓碑上刻着的几个名字,才是一家人,原来他们和自己根本毫无关系。
余味、豆豆和余好,东奔西跑忙了一上午,把母亲平时常去的公园、菜市场、老朋友的家,甚至以前的工作单位,都找了一个遍,也没见到她的踪影。
从墓地回来,曹心梅就开始收拾行李了。她发现,原来在这个家里,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也是这么少,看来那一只小皮箱便是她这辈子所有的财产了。她提着行李去儿子家,没想到敲半天门,竟没人答应。她不禁哀叹,自己连儿子的家都进不去,难道老天是要绝她的生路吗?
曹心梅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抱着最后一丝力气和希望,在门口等着儿子。
“妈,您去哪儿啦?可把我们急死了。”儿女们手忙脚乱地扶起曹心梅,三颗心同时落了地。
“我不愿意再住在别人家了。我还是搬来这儿,以后就和儿子、儿媳一块儿住。”曹心梅直接宣布了自己的来意。
好容易被杨一凡劝回去住的母亲,突然改变了主意,令余味更加怀疑她已经知道了遗嘱的事,余味本想再试探着多问几句,只见曹心梅不耐烦地挥着手说:“你们别那么多废话,我头晕得厉害,赶紧帮我拾掇拾掇,我得躺下眯一会儿……”曹心梅走进小房间,坐在床沿看着儿子帮她安置行李。
余味和豆豆帮老妈安置好,就乖乖躲出去,静观其变。折腾了一宿,曹心梅疲惫又困倦,可她一闭上眼,“生死相依”四个大字又火辣辣地映入眼帘,她再也忍不住了,开始恸哭,且越哭越悲,震天动地。
“杨树你这个死鬼啊!人走了都不让我省心!”
还在外面密切注意里屋动静的三个孩子,闻声齐刷刷地变了脸色,知道事情败露,立即一起冲进了母亲的房间。
“妈,您别哭,别把身体哭坏了。”余味搂着母亲的肩膀,安慰着她。
曹心梅靠着儿子的手臂,哭诉道:“本来指望着,到阴间还能有人做个伴,现在全都不是这么回事!现在他给别人做伴去了,那我怎么办呢?我为什么就这么倒霉呀……”的确,曹心梅活着,已经没了属于自己的家,以后她人走了,也不会有人在下面等她,真是生死两无依啊!
余味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母亲,不知如何是好。他曾经多次设想,如果母亲知道了杨叔叔的遗嘱,该如何应对。可事情真的发生在眼前,他却完全没辙了。
曹心梅哭着、骂着,忽然发现儿女们居然一个个的都不说话,三个人的眼神还总是躲躲闪闪的,不敢与她对视。她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啊!余味,你还是不是我儿子呀?你早点告诉我,我还好有一个心理准备,也不至于受这么大刺激啊!”她咬牙切齿地撩起手,猛捶向余味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