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我们真要走，一下子就慌了，虽然在他的潜意识里希望我能走，但他知道他离不开他女儿，她是他的生活来源，失去了她，他将饿死。他很狡猾，深深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又突然一改先前的凶恶，换成了一副可怜的面孔，速度之快，让人难以接受，而且越到后面还越可笑。

此时，他正双手扶墙，目光中有一丝凄凉，他悲痛地说道：“女儿，你真要离开爸爸吗？”

很痛苦的一句开场白，接着，是他精彩的表演：

“爸爸没本事让你过上好日子，这是我这一辈子都感到内疚的事！记得你妈正怀着你的时候，我以为是个男孩子，因为你妈说你在肚子里是那么的调皮！那时候我们整天都盼望着你快些出来，又整天担心你生出来会不健康，因为当时正是你妈和我逃亡时最艰难的日子，她跟着我受了不少苦啊！”

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像陷入沉思中，一会儿又很激动：“那时候，我们经常是早一顿，晚一顿，有时一天都饿着肚子，我怕你妈妈饿着，就让给她吃，而你妈又怕饿着我，就悄悄把我留给她的留下来让我吃，她说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

他找东西擦眼泪，看不出是在演戏还是真正的真情流露。有一刻，我看见他的目光停留在石榴身上，那种目光很亲切，我把手帕递给他，他看了我一眼，在脸上胡乱地擦了几下。

“你出生的时候很小，虚弱极了，我怕你会死掉，就整夜整夜把你抱在怀里，更头痛的是，你娘没有足够的奶水，而你呢，又总是‘哇哇’大哭，像永远都喂不饱一样，为了你，我只好到有小孩的人家去给你一点点地讨奶喝。好不容易，你长大了，整天围在我的身边叫着‘爸爸，爸爸’，你不知道那一刻我感觉有多么的幸福！当时，我们到各个地方去演出，爸爸在台上卖力地唱，下面的观众一阵接一阵的掌声，爸爸什么也不图，只想着为我的宝贝女儿挣一笔钱，让她过上好日子！”

如果你只看了这一段的话，会觉得这是一个多么好的爸爸！同情心一下子就会偏向他那一边，你会觉得这么伟大的爸爸，哪怕有再大的过错也应该得到原谅，因为他给了她生命，他曾经也给了她无限的爱！

接着，他的情绪变得怪异起来，态度也随之变化，“你爸爸是个废物！街上的人都这么叫，有人说，‘废物，快过来，把地上的痰舔了，我给你烟抽。’你爸爸快速地爬过去，生怕有人抢先一步！我是一个废物，没有自尊，没有思想，管别人怎么议论呢！我是一个废物，可他们不知道，我曾经比他们风光一百倍、一千倍，我的名字叫石海声，那个红透了大半个中国的石海声！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吗？是因为你！你母亲！是你们的欺骗使我变成了这副样子！我为你们牺牲了我一辈子的爱好，还有一辈子的幸福！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欠我的，你必须还给我，还给我！”他目光凶狠地朝我们逼来，仿佛想把我们一口吞掉。

哦，可怜的老头，我想他是真的生病了，而且病入膏肓，已经没药可救了！可他是石榴的爹，他给了她生命，她就必须得报答他一辈子，所以，石榴又退回到了屋里，扶他坐下来，他安静了下来，我却离开了房间。

我深深感觉到要靠自己的能力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多么艰难，也隐约体会到父亲的不容易，正想着，两双黑手伸了过来，他们强行把我拉进一辆车里。别担心，他们是李俊和阿九，前边坐着爸爸，他吸着烟，正从鼻孔里冒出一股烟来。

“真不想认我这个爸爸了？”他问，眼里有一丝失落，其实我刚才就看见了他的车，为了躲他，连忙躲到一棵大树后，不愿意让他看见我这么狼狈！

“是你不想认我了，报纸我已经看到了！”虽然那不是我的本意，但在爸爸的面前，却做出誓死不低头的样子，再拿出那张报纸摆在他面前。自从看到那则消息，我就一直把它带在身边，不愿意相信那个事实！

“你也相信它！”爸爸看也不看，猛吸了几口烟，在一吸一缩的动作中，我看见了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印记！

“上面白纸黑字，再明白不过了！你要和我解除父子关系！”我气愤，更多的却是委屈。

“那是老爷给左厅长的一个交代，您不知道由您和左小姐的事引发了多少事出来，他们家都是有来头的人，我们惹不起！”阿九解释着，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说我在外期间发生过什么大事！“您在外面，不知道事情有多紧迫，老爷也是迫不得已！”

“发生什么事了？”我赶紧问。

阿九刚要说，却被父亲打断了，“告诉他干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生意场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他现在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对我们，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用同样的手段去对待他们！”

父亲一提到那件事就很生气，看来事情真的很严重，如果是因我而起的话，那真是罪该万死了！

紧接着，他又用更加狠毒的话补充道，“这一次他这么不给我留情面，也别怪我下次不给他留情面了！”

人往往在最困难的时候会想到父母，想到家。在离开了家，经历了饥饿、病痛、拒绝、无家可归、绝望后才深深体会到这一点，所以尤为珍惜这失而复得的爱。

大概父母也一样。那天回家后，大家都很小心翼翼，生怕一丁点儿的不是破坏了好不容易才融洽了的气氛，也都避免谈论先前的敏感话题，连这些天彼此的情况都不敢问，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父亲叫我晚上到他的书房去一趟，当时，大家也是大气也不敢出，听完他的话，才敢喘口气，此间就没人再发一句话了，只有吃饭时碰到碟碗发出的声音，母亲给我夹菜叫我“多吃点”的唠叨声，甚至连这些都显得尤为小心、谨慎。

对我的回来母亲显得最兴奋，听说为了我的出走她已经寻过两次死了，第一次用刀片割破了手腕，只差一点就割破了血管；第二次是从楼上跳下来，幸好楼层不高，并无大碍。母亲从来没有因一件事真正动过死的念头，为了自己的儿子，她竟真的想到了死！

张妈说家里没了我简直是一片大乱。三姐的性子越来越古怪，爸爸的脾气也更加暴躁，妈妈又整日寻死觅活的，所有人都活在一片惊慌之中，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我终于回来了，大家才像活了过来，心情也格外好，尤其是母亲，整个下午都围着我，看了又看，研究了又研究，像宝贝一样爱不释手！

大概天下做母亲的都是这样的吧！

晚饭后，我去了爸爸的书房。这些天由于我的原因，他经常回家，事实表明，他也越来越喜欢这个家了，是什么原因，我们都不太明白。

爸爸站在窗口，正凝视着窗外很远的地方，像有什么心事。他的背有点驼，身体也很瘦弱，远远看去俨然是一个糟老头子，而他在我面前却总是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他叼着一支象牙烟斗，我担心那东西会要了他的命，而他却满不在乎！

他转过身来示意我过去，我来到了他面前，他久久地凝视着我，那眼神从来没见过。说实话，满以为今天会受一顿皮肉之苦，所以早已做了准备，想不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一改以往的态度，变得慈爱起来。

“这些年来爸爸只知道在外面努力工作，竟忽略了你！”他一手拿着烟斗，一手拍着我的肩膀，说出了第一句话，此时才发现自己竟比父亲都高出一个头了。

“爸！”我小声叫了声，为他的反常感到害怕。

他叹了口气，缓慢地踱到书案前，坐在那张曾经让我羡慕与好奇的摇椅上，“你怕爸爸吗？”

我又叫了声，表情无助而又恐慌。

爸爸的表情很沮丧，“都是我的错，我希望你能成一番事业，所以把你管得太严，最后却适得其反！你讨厌这样的爸爸，对不对？”

“不，爸！”我回答。

爸爸的脸上有了一丝安慰！

“真的吗？”

我点头。

爸爸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我就知道你能理解爸爸，是一个好孩子！快过来！”他高兴地命令着。

“我要给你看一些东西！”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厚厚的一叠纸递给我，“好好看看！这就是我们家几代人辛苦创下的家业！”

我接过来。

看似薄薄的几页纸，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这些都是几代人辛苦积累下来的家业，有地产、房产，有银行存票、生意合同，爸爸平时都把他们像宝贝似的锁在保险箱里，今天却都拿了出来，我小心翼翼地翻阅着每一张，上面写得不是字，是长辈们的血与汗，不知不觉，眼泪就流了下来。

“你长大了，爸爸却老了！”父亲说，“有很多事都应该让你知道了，我们家的产业总共加起来就全在你手上，将来有一天，我还要亲自把它们交给你保管！你身上的担子可不轻啊！”

我点头。

“我们家从一百元钱起家，经过几代人的艰辛努力，能有今天的成绩实在不易，其中的辛酸不言而喻。每当我难受，或生意上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时，就会把它们拿出来看一看，然后就有了新的动力！”

我又点头，默默地注视他，他也正注视我，我们互相对视着，琢磨对方的心。过了许久，他又开了口，“孩子，生意场上的事情很复杂，稍不小心就会掉入别人的陷阱，我实在不想让你再遭这份罪，可怎么行？你是我们家唯一的继承人，这就是你的命！”

爸爸在说这些话时，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说我的命和他的一样，没有选择的余地，说到这儿时，他给我讲了他年轻时的一些事，想不到，爸爸也是有故事的。

爸爸说他年轻时也像我一样喜欢过一个女孩子，他对她的爱丝毫也不亚于我，可是，由于父母的反对，他娶了我母亲。

自始自终他对母亲都没有感情，也因此故意冷淡她，虽然是这样，这个家却还是奇迹般维持了下来，这都多亏了母亲。

他一直不理解上辈们的安排，直到最近，在我身上发生了和他当年同样的事情后，他才体会到为人父母的用心良苦，他才体会到他父母对他的爱，他说天下只有一种人不会害自己，那就是父母亲。

爸爸在说这些话时眼里闪烁着泪光，使我有机会看到他的内心深处，那是一道深深的伤疤，结了厚厚的茧，那道伤疤时常在他的身体里作祟，使他痛不欲生，他把这些痛都发泄到母亲身上，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这样。

而现在他终于醒悟过来了，终于回家了！

在一段沉默后，他说，“因此我们阻止你的这段感情，不是为难你，而是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真心诚意地为你考虑！”

“可是，她是一个好女孩！”我轻轻地回答。

“这我知道！你喜欢的女孩子难道我还不放心？关键是……”父亲犹豫了一下，说出了其中的原由，“我不是爱慕虚荣的人，也不做不明事理的家长，更不会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孩子的思想中去，我之所以反对这门亲事，关键是她的家世太复杂了，我们家承受不起！再加上左厅长从中施加压力，我们就更无法承受了！这些你要想明白，如若你娶了她，你手中拿着的这些都会没有了，你我都会成为家族的罪人！死了都没脸见上面的列祖列宗！”

我站在那儿，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法想了……

“现在摆在你眼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和左厅长的女儿结婚，要么就出国留洋，离这儿远远的，让所有关注你的人都遗忘了再回来！”爸爸说出了最后的话。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我伤心欲绝，父亲却坐在摇椅上闭起了眼睛，摆明了不再理我。

此时的父亲，安静而又慈祥地躺在摇椅上，上下轻轻地摇晃，他微闭着双眼，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辨，两鬓白发苍苍……

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眼泪就像决堤的水涌了出来，爸爸老了！真的老了！这么多年来，他像一头忠实的牛在田野里辛勤耕耘，为了祖辈们留下的那几页纸，为了我们能过上富足的日子，他把他所有的青春与热情都奉献了出去。而我呢？却一次次让爸爸失望，脑子里瞬间闪过了一个念头，可这个念头又瞬间即失，因为我实在无法拿自己的一生幸福来做赌注！

我犹豫起来，爸爸睁开眼，表情严肃而又寂静，

“考虑好了吗？”

我坚持了自己的想法，知道这样做太对不起爸爸，也太伤大家的心，可为了自私的我，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那个决定，有生以来第一个自己独立作出来的决定！

我要娶石榴——非她不娶！

爸爸的眼里只剩下失望，“你就忍心让你爸爸伤心吗？”

“对不起！爸爸！”我非常难过，“没有办法！我太需要她了！这种需要你们体会不到，所以，只能辜负您的良苦用心了！”

“没有任何余地？”父亲的身体开始颤抖，他的脸也随之越来越苍白，他一定想不到这件事会这么复杂，儿子会陷得这么深。

他喘不过气来，憋得两眼通红，我赶紧去摸他身上的药。

他有心脏病，一激动就会犯病。我把药递到他面前，他用陌生的眼神看我，仿佛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不是他儿子，紧接着，他打掉了我递过去的药，用最恶毒的话说：“依我的脾气，我会杀了你！”

他紧盯着我，好一会儿，目光仍旧是恶毒的，语气却软了下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可你是我儿子，我忍不下这个心来！可既然我生了你，就肯定能管住你，虽然我管不住你的心，却能管住你的人！”话语间，几双手伸了过来，我根本无力反抗。

这是爸爸这一辈子做过的最不光彩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