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闫立秀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7
|本章字节:12032字
大芮家地处定远县边界,与长丰县一河之隔。分“前芮”、“后芮”、“门北”、“小圩”四个生产队,统归七里塘公社十里黄大队管辖。
我们在表姐的关照下,落户“后芮”生产队。
自小我们从没干过农活,犁、锄、耕、种,样样不会。乍一改行,干什么都不习惯,出过许多洋相,闹过不少笑话。
国家为了扶持贫困地区,指定这里栽种菸草(制作香烟的原料)。秋后将叶子捆扎在竹竿上,码成排,通过炕房烘烤加工,然后分出等级统一收购,运往烟厂。
我们先从栽种学起。一般人都知道,栽种植物都是用潮湿泥土掩埋,而菸草却不一样,它要用干硬土块压住根。我自作聪明,按照通常的做法全用湿土,结果两天后全死了,弄得小队干部和社员们哭笑不得,但碍于表姐的面子,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说句良心话,那八年我给“后芮”的老少爷们带来很大负担,照顾病人给钱粮,不干农活拿工分,白白地养活了我们一家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正是这里的憨厚农民帮我们度过了难关。
天下最淳朴、最富于同情心的是农民啊!
仅靠照顾分得的那点口粮,维持生活还算可以,若想给芸姐治病只能是望洋兴叹了。我去找表姐商量:“这样下去,何年何月才能去上海治病?”表姐想了想,说:“这里社员都爱听庐剧。你去找几个人来唱戏,我出面安排每个队唱两场,叫他们出点粮食给点钱,全大队有二十个生产队,加起来就是四十场,积少成多还是可以的。”
“这是个好办法,找演员不成问题,关键就是服装。”
“你知道存放在什么地方?”
“都被扣在区里。”
“这好办,过几天我陪你走一趟。”
“能行吗?”
“试试看吧。”
表姐,人称“三老”:老党员、老干部、老贫农。社员们习惯称呼她“老党”。她在干群中享有一定的威信,不管是县里、区里、公社,都能讲上话、办成事。可惜,就是缺少文化,要不她早就提升上去了。
她具有男人的个性及工作作风,积极实干,办事雷厉风行,说话掷地有声;她人缘极好,待人实在,十分要强,甚至连抽烟喝酒她都是巾帼不让须眉。她从不怕吃苦,上面布置的任务都能够出色地完成。
那时“酒风”盛行,农村干部喝酒成风,有些在大会、小会上解决不了的问题,最终却能在酒桌上摆平。
社会上流行着各种顺口溜:
公社干部斤把酒,大队干部八两头,小队干部不落后,虽然不多顿顿有……上午半天会,中午喝个醉,你要不服气,晚上再打擂。
关于讨要戏装的事,我并不敢抱多大希望,生怕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认为,表姐不过是个大队干部,有多大能耐到区里碰?太有点自不量力了。戏装是县里来人扣的呀,她又能怎样?看表姐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们决定试一试。
第二天,我跟表姐来到区委会。一把手是位五十多岁的干部,名叫周大恒,人称“老恒书记”。一见面,“老恒书记”就对她十分客气,又递烟又倒茶,问她可有什么事情要办。谁知她直摇头,压根儿不提戏装的事,说是想念老领导了,专程来拜望老书记的。一席话,把“老恒书记”哄得乐哈哈的。
中午受到热情招待,我坐在旁边十分拘束,心想,能不能拿到戏装就要看表姐的了。酒席场上她不仅量大,口才也堪称一流,左一杯右一杯,一个劲儿地给老书记敬酒,而且每次敬酒都能讲出道理,使他不得不喝。喝了头杯酒敬二杯时,她说“好事成双”;喝了三杯敬四杯时,她说“祝您老四季健康”;喝了五杯敬六杯时,她说“祝你万事如意,六六大顺”……把老书记哄得喝了一杯又一杯。接着,又陪他划拳,不知为什么,表姐总是占上风。老书记半斤酒下肚之后,她开始说话了:“老恒书记,有点小困难,求您帮忙。”老书记半醒半醉地说:“客气什么,只管讲,只要我能办到的。”
“我表弟剧团的戏装扣在区里,他们实在可怜,您就高抬贵手……”还没待表姐话说完,陪酒的宣传委员何某插话了:“我们只不过是代为保管,县里不点头我们哪敢动。”表姐接过话茬:“‘县官’不如‘现管’,东西既然放在这里,你们就能当家。老书记,你说对吗?”此时,老书记已是“酒老爷”当家了:“先喝酒,这事好说。”说着举起酒杯;何委员在一旁怕他喝醉,暗暗拽他一下,他一瞪眼:“拽什么?我酒醉心里明。”说罢,再次举起酒杯:“喝。”表姐陪他喝下这盅酒后说:“这样吧,不让老领导为难,我王金英打条子借几件总该给点面子吧?”何委员望了望老书记:“老书记,你看?”
“行,借给她几件。”
其实老书记心里明白,看似酒醉那是他装糊涂,也许这就是当年干部的工作方法和策略吧。
我暗暗合计,必须把各个行当配齐。经过精挑细选,我们打了两大包挑着回来。路上我对表姐说:“能用多长时间?什么时候来还?”表姐一听哈哈大笑:“我的傻表弟哟,表姐我借东西从来就不还,尤其是从老领导那里借公家的东西。”说完,笑个不停。我由衷地佩服:“表姐,你真了不起!”她听后得意地说:“有啥了不起?农村就这么个风气,酒前不谈事,酒后好商量,喝醉了说话不算数。”
有了服装,我开始招“兵”买“马”,成立戏班子。我把正在读书的弟弟闫立国也接到身边,又联系十多个演员,大家在一块随便走走场,两天后正式开锣。几盏马灯,也不搭台,就在地摊上演出。尽管条件简陋,社员们看戏却十分踊跃,把整个打谷场围得水泄不通。
我自任团长,自当导演,五年实践中凭自己的灵气,学会了编排“水词戏”。所谓“水词戏”又称“目表戏”,就是没有固定的剧本,没有固定的台词,导演说戏,演员可按照剧情在台上临场发挥,自编自唱。别小看这“水词戏”,里面也是很有学问的,演员必须掌握。十三辙(韵)习用的标目是:中东、傍皇、发花、梭波、遥条、由求、杯来、迭雪、言前、衣欺、姑苏、灰堆、人臣。我们安徽一带又加半辙:人新,民间习惯统称十三条半韵。这是水词戏演员必备的基本功。好的演员能依照韵律出口成章,临场即兴发挥,较好地唱出许多“挖心”词。同样的情节,同样的内容,如果用几种不同的“辙”,可以唱出“异词同意”的结果。如《劝小姑》中小姑的“水词”唱法:
a傍皇韵:
张兰英在绣楼心花怒放,一针针一线线巧绣鸳鸯。
今夜晚奴还是二八女郎,待明日顶盖头去做新娘……
b衣欺韵:张兰英在绣楼满心欢喜,一针针一线线忙绣嫁衣。
今夜晚奴还是闺阁少女,待明日坐花轿为人娇妻……
c迭雪韵:张兰英在绣楼满心喜悦,一针针一线线绣对蝴蝶。
今夜晚奴还是孤身对月,待明日与郎君共度蜜夜……
再如《郑小娇》一剧,贵中毕唱道:
……
老贼强逼我拜堂,拜堂我也不进房,纵然进房我不上床,上床不脱小衣裳,睡个脊梁靠脊梁,叫你急得心痒痒,你要亲我用手挡,你要搂我我犯犟,你要撩我我装佯,死活不买你的账,小贱人陪着丈夫守空房,我让你父女俩竹篮打水空一场!
演员如果较好地掌握韵律,唱词感情丰富,通俗易懂,便能非常适合老百姓的口味。当然,就不能过分地强调它的艺术性和文学性了。
“水词戏”,一人可串演几个角色。过去旧戏班就有“七忙八不忙,十人跑满堂”之说。演戏不比拍电影,都是虚拟、夸张的:七八人千军万马,三五步走遍天下。
首场演出讲究吉利,依照传统我在后台开笔写下“天下太平”四个字,接着烧香跪拜祖师爷“三圣公”(据《旧唐书·音乐志》:唐玄宗李隆基在梨园教练宫廷歌舞艺人,称为“皇帝梨园子弟”,后人称戏班为梨园,戏剧演员为梨园子弟,称玄宗为祖师爷)。民间戏班每逢首场开锣前,必拜祖师爷牌位以求保佑。戏台口的两根柱子上贴出一幅对联,上联是:台上笑,台下笑,台上台下笑引笑;下联是:装今人,装古人,装今装古人装人。
我的任务极为重要,每天开演前要“讲戏”分配角色,设定场次,还要根据演员人多人少的实际情况调整剧情,要为每位串演角色的演员留有充分的“改妆”空间。演员少人物多的情况下,“导演”更不敢离开半步,防止随时都可能出现的“误场”、“冷场”,以便进行及时的补救。实践证明:好的“水词戏”导演,同样是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
秋收结束后进入了农闲。芸姐病情日益严重,加上怀孕,身子重已不能登台,只好留在家中。我带着其他演员走乡串村,开始了半农半艺的草台生涯。
时光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一年。随着大女儿的出世,我做了父亲,压在身上的担子更重了。我一门心思忙着挣钱,只想多挣钱、快挣钱,早日带芸姐去上海治病,以免耽误了治疗时机。
隆冬时节,寿县炎刘农村请我们去包场演出。为了钱,我不得不离开病妻爱女。我为她们准备好必需的米、面、油、盐、柴等生活用品,才依依不舍地告别。这也是婚后第一次出远门,我打算这次挣钱回来就陪芸姐去上海。我怀着美好愿望,带着队伍高高兴兴地出发了。
美好理想在现实中常常碰壁,因为人有时候是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的。
也许是我今生注定多灾多难,刚刚有点起色,又遇倒霉的事情。首次外出就出师不利,险些儿丢掉“饭碗”。
我们戏班中有一对年轻夫妇,男的叫朱俊,女的叫小丽,同住寿县城关。因男方家庭出身是地主成份,女方父亲坚决反对,他们“私奔”投靠我团,两人一生一旦,成了我们戏班里的台柱子。当晚,根据事主点戏,演出的是神话剧《白蛇传》。戏演到一半,台上法海和尚正准备将白娘子压在雷峰塔下,突然冲上来几个民兵,将扮演白蛇的小丽拖出场外。社员们正看得起劲,哪里肯依,纷纷赶去救人,双方拉拉扯扯乱作一团。眼看要闹出大事,这时一位干部模样的人,站在石磙上大声说道:“社员同志们!请大家静静,我是县委党校干部。”说着,他掏出一个红本本:“你们看,这是我的工作证,刚才拉下场的是我女儿。本人提倡婚姻自由,但是,我决不容许一个革命干部家的子女嫁给一个地主羔子!”人群中议论纷纷,他又高喊:“贫下中农社员们!什么最亲?阶级最亲!亲不亲阶级分,我和你们是阶级兄弟呀,希望你们不要站错立场,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啊!”接着,由陪同前来的公社干部讲话:“他们这个草台班子是没有经过文化部门批准的‘黑剧团’,我宣布将他们的戏箱全部扣下,暂时放在你们生产队保管,明天听候处理……”
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的恩情大;爹亲娘亲,没有阶级友爱亲。那年月讲的是阶级感情,抓的是阶级斗争,经他这么一宣传,谁敢惹麻烦,社员们一轰而散。
她们私奔两年,已有一个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女儿。母女连心,难以割舍,两年来的恩爱夫妻,怎忍心分手?小丽哭得肝肠寸断,昏了过去,几个民兵就用一副担架将她抬走;朱俊抱着女儿,一边哭,一边远远地跟在后面。我紧追几步,劝道:“让她走吧!也许今后还会回来,别吓坏了孩子。”有个好心的妇女跟来帮忙哄孩子,朱俊跪在她面前:“大嫂,孩子给你了,长大后就是你的女儿,拜托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前追去……孩子被这位善良的大嫂收留了,他俩的姻缘却被划了个残缺的句号。
不久前,我见到了已从某单位退休下来的朱俊。如今,他有了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回忆起当年那段往事,他不无感慨地说:“站在今天的立场看,小丽的父亲似乎有点太残忍,不尽情理,可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身为县委机关党员干部的他,不得不这样做,也应该这样做,因为他别无选择……”
演员们吓得各奔东西,看戏的社员也纷纷回家睡觉去了。寒风中只剩下我和弟弟迟迟不肯离去。我们不能走,丢了戏装就等于丢了饭碗,没了戏装就断了生活来源,我还拿什么挣钱给芸姐看病?命运太会捉弄人了,明明给了希望,为什么又让人失望?我深深地意识到:创业难,难创业,干事业绝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我们没时间想得更多,一门心思想讨回戏装;有了戏装,还可以从头再来。
看仓库的是一位老贫农,戏箱就交给他看管。我和弟弟不停地敲门,不停地哀求,也许是我们的执着感动了老人家,门终于打开了。
我们三人围在一起,用燃着的黄豆秸烤火取暖。我向老人叙说家中的不幸,并说明戏衣是借人家的。“戏箱”没收了,断了生路不说,拿什么赔人家?讲到伤心处,我不禁流下了眼泪。可这位老人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他只顾低头抽烟,一句话也不说。我心想,这下彻底完了。
夜深了,人们早已睡定。他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说:“我回家烧点吃的,告诉你们,这些东西可不能偷偷搬走。”甩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回味他临出门前说的那句话,我很快悟出弦外之音,这分明是在暗示。
“这位老伯是好人,有意给个机会。”
“怎么办?”
“赶快挑着东西逃走。”
“万一他带人来捉怎么办?”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事不宜迟,快走。”
我同弟弟轮番挑着衣箱,高一脚低一脚顺着田埂向前奔跑,一口气跑了五六里地才敢停下来喘息。回头望去,黑夜中已是一片模糊,我们只好向远方深深鞠一躬,默默地祷告:“感谢您,善良的老伯。愿好人一生平安……”
奔跑、劳累使我们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饥饿、寒冷使我们寸步难行。确实走不动了,我们就在打谷场上铺一些稻草,顶着寒风兄弟相拥互相取暖,睡到天明。也就是这一夜,使我们俩留下了一生难以治愈的关节炎。
芸姐在家已做好了出发前的一切准备,满怀希望地等我回来同去上海。当她得知这次出师不利和遇险的经过后,叹了口气说:“这就是命!”继而她安慰我:“你也别再难为了。”
“不要灰心,我还可以重打锣鼓另开张嘛。”
“别再冒险了,你知道吗,又要搞运动了。”
“搞运动?你怎么知道的?”
“‘四清’工作队已经进村了。”
一场轰轰烈烈地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已在全国农村展开,“四清”和“社教”同时进行。当晚就接到通知,工作队负责人要找我谈话。我心里直打鼓,该不会又遇上倒霉的事吧?心里越想越害怕,去还是溜,我一时拿不定主意。
一份“外调”材料,改变了我的命运;一夜之间我成了根正苗红的革命后代,母亲的光荣历史让我迈向“政坛”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