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18
|本章字节:19148字
蒙县长从轿窗伸出单筒望远镜,一眼望见了顾大梁的苍鹰腰身。蒙县长叫牙营长和老叵借用望远镜轮流看了,问道:“二位相信顾大梁还来得及把船沉掉么?”牙营长惊见数十颗日军脑壳已浮近了小船队,还有两路的数十颗脑壳一左一右绕过小船队的后侧,讶道:“大胆!顾大梁不会看不到那么多脑袋都浮到船队跟前了!”老叵笑道:“顾大梁就吃定了日军不敢往船上打枪,日军怕打了船洞,顾大梁心中有数的。”老叵说:“看,顾大梁吃准了岬梁上的鬼子,不即不离,就那么玩!”蒙县长听罢二位议论,知道二位都看得明白,于是下令:“牙营长,到了这个时候,你马上找牙师长!要知道,顾大梁真把船沉了,日军会爬岬梁,死活要打回来。看牙师长的部下能赶哪一截了。”蒙县长说:“牙师长还弄不明白这几百号鬼子上岸了能坏多大的事!”牙营长倒吸了一口寒气,向二十来名幸存者宣布这里由老叵指挥,邀了涿,策马去了。蒙县长问:“老叵,你看怎么阻击?”老叵略一思衬,道:“蒙县长,我得跟顾大梁闷一口赌气,忍,就是一忍再忍,等日军爬上鼻梁再出手。那时候,一枪是一枪,一刀是一刀。”老叵说:“我们的兄弟射击不行,真的一颗子弹都浪费不起了。”蒙县长要听的正是这话,蒙县长把老叵递回的望远镜又递给了老叵,叫了一声“好!”随即把轿帘垂下。
老叵何等的巨眼,他早把蒙县长隐忍之痛体恤在心,他笑道:“蒙县长,顾大梁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蒙县长隐隐听见,嗯了一声。老叵说:“二位英雄相见,是有些尴尬,不过,也算天作之合啦。顾大梁说,相见恨晚噢,岂晚字而已,都来不及了。”蒙县长问:“这话怎么说?”“英雄气短嘛!英雄末路嘛!惺惺相惜嘛!”蒙县长哂道:“我看他顾大梁野心勃勃,不在现世咸鱼翻身,来世就是王侯将相噢!”蒙县长话音一落,两人都噗嗤地笑了。
日军的几副望远镜都看走了眼。顾大梁在他们临近之前早已凿了四只大大的船窟窿,只是用布塞着。等前后左右近百颗头颅黑压压浮近了,顾大梁划亮洋水点着浇了洋油的船上破布和薄板,飓风像鹰爪一样哗地把一片猩红的焰火抓住,摇晃了一下,合剪的帆船夹着两只篷船高高低低地拔起了火网,火网是斜着破烂斜面着飞翔的。就当那篷然星散的瞬间,阴风惨雨变成了自苍天的板油上融化下来的液体,一旦吻着了火焰,一轰而红,蹿了蜿蜒回环的火龙。唯有一个夹角有枪火,枪火荡开了血路,就在一丈宽九丈长的窄缝之间,船夫和荷枪的兄弟像箭离了弦,啸啸而去。按约定,船夫自左侧***旋涡,另觅生路,而兄弟们则直插岬梁的末端,占据最后的封锁点。三里尽头的三丈岬梁恰好露水三尺,日军六人两小组两挺重机枪早就恭候在那里,这时见小船队突然起火,枪口一抬就开始扫射起来,但他们横飞的弹雨直穿蜿蜒的火舌,不着一物。两船之间的贴水位置突然冒火,火力之猛,迅雷不及掩耳,招架两挺重机枪的四个人全飞了起来,落在石梁上,血肉模糊,两名枪手还来不及摆布枪头,从水里冒出漭、岈、踅、宽四个人来,一扑而上,两名枪手眼一黑,一个给扭死,一个给捅死。现在,顾大梁一伙唯一的歪把下水了,是瘦马和徙两人抬着贴水光向岬梁游动。徙突然抽搐了一下,沉了,瘦马险些也跟歪把沉入海流,他呛了一口红水,是咸的海水化开的腥血,等他挣扎到岬梁边上,徙不见了。他们五个人占了岬梁,却发现不但邻船的一面有日军的脑壳,岬湾外面的也有,宽和漭装宽从斜背袋里掏出的弹带,这活是徙练过一下的,可徙沉了。宽装不上,漭也装不上,装上了,瘦马扣了半天扣不动枪机,还是漭扣响了,一串火光冒了,弹夹飞掉了一截,那人的影子还没瞄哩。瘦马趴稳了,吼道:“我来!”果真哒哒勾响了,大家抬头,三丈远的浪头上真有人抽了。宽叫道:“要涿在就好啦,要崩谁崩谁!”大家都趴水里,只露出个脑壳来,踅突然嗷叫了一声,喷了一口血,抱脖子歪到了水里。瘦马一缩头,歪过枪头,哒哒哒哒扫的是隔五丈露水的岬梁,那岬梁的左右,颠倒着跳了几个喷血的人。现在他们明白了,浮水的人是抽不出枪来的,要命的是趴岬梁的日军。顾大梁这时候在哪呢?顾大梁和木趴在火里呢,他们前滚着后滚着,顾大梁叫木先下水等他,要看着躺颠倒了还不见他,就先逃。他自己直等到火把两只帆船和两只篷船吞噬了,这才跳起来,一一拔了漏船的布塞,一个仰倒到水里。
木按约定捉了顾大梁的腰绳,双双入了水底。顾大梁大事没有失算,小事是失算了,他浮头的时候与他原定的浮水地点错了个方向,他没能切过横流直抵岬梁与瘦马他们会合。他和木给横流甩掉了,甩了三十丈。他们浮头的水面恰是六个日军团团围着护送的一挺重机枪,顾大梁还没把红眼珠睁圆,一柄寒闪闪的短剑倏忽亮了,他的臂长,没躲,是竖着迎了上去,结果是臂给刃着了,三寸红白,但同时他捉住了持剑人的腕,嘎地一扭,腕断了,他就拽那软拉达的骨肉盘头一扭,那人喝了他喷的血水,死了。木这时已看明白了一切,再度下沉,可没绕开,是捉了那抬重机枪人的腿往深溟里拽。木当然是要夺那歪把,但歪把往深溟里沉了,比人还快地沉了。木在深溟里扭死了对手,发觉那对手身上空空如也,又蹿出水面。顾大梁也大吃一惊,那黑乌幽亮的宝贝没了!他捉了木的手就下沉,两人蹿出十丈之外再浮水,那四五个日本鬼像乱鸭一样扑腾着。顾大梁找寻岬梁,岬梁更远了。人不能走出他的岁月,刚才他判断错了方位,是肉体的老化,而他的少年射猎,青年打仗,壮年牢灾,他的英雄气概,他的霹雳手段,终于没有超出他的历练,日军比他想像的狠,在时间与空间的控制上,堪称迅雷不及掩耳,他们不是直取船队,而像蟹一样张了利爪,不取而已,取,只取破碎的!他幽叹了一声的时候,岬梁上落了一枚手雷,三枚手雷,他眼睁睁地看着火光一闪,水柱腾空,他的义无返顾的兄弟们,岈、瘦马、漭、徙、踅和宽,一时血肉横飞。就在他目瞪口呆之时,一枚滚烫的子弹击穿了他的左胸,接着是数枚滚烫,蜂螫了他的胸腔。顾大梁将手一推,他要推开的是他最后的拍档,但木已死,柔软如水。顾大梁的胸腔一时胀热,他的眼前金星乱闪,他幽幽地笑了。他还记得侧过头,回望一眼他的杰作,那倾斜着的火龙,在往大海里倾斜,还是在往苍天倾斜,在倾斜,顾大梁自己也慢慢在倾斜着。顾大梁原本的如意算盘是隐蔽再隐蔽,架好歪把,布好枪阵,要狠狠地咬一口前来夺船的日军。但当他试射一串子弹之后发现趴躺射击的命中率几等于零,他立刻明白在海上与日军斗弹火的胜算几等于零,他的极限,是一个险招,即让日军欲得而未得船队,他要借沉船的旋涡拽住一批日本鬼的小命同归于尽。至于日军将付多大的代价,只看天时地利人和了,忠义如此,逆贼也一样,谁临了命运的旋涡,谁便是旋涡的怨魂。对,他设计了,日军蜂拥而至,这群战争飞蛾,迫不及待,一趋死亡之吻。顾大梁大不忍看,他一脸安详的神色,撒手人寰。
倾斜着往大海里沉没的小小船队,乃是一穴死亡陷阱。日军只是接受了概念化的海难训练,与大海的儿子角力,他们全都失算了。顾大梁这可是近乎苛刻的设计,他能让望远镜也看不出反抗,看不出遗弃,看不出设陷,日军是近在咫尺才惊见蹿火的,沧海之火最招惹情性。在最后仅九丈八丈七丈的小包围圈里,人群的密度近百人,他们发现船在下沉,在黑暗地下沉,但人已入旋涡,人已不能自己。海流是一匹一匹的奔马,来何遥遥,去何悠悠,人们远看着海的隐衷在月光的照抚下是旷古的幽玄,在烈日的辉映下是碧血的忠勇,然而,三丈透明,五丈幽晦,九丈之下,海是绞着的,奔行的,搏杀的,像一部雄浑的乐章。狂飙对于外行,悲怆对于内行,从地狱透出的簧管的嘶哑,从天堂滑落的琴弦的华渥,电木之键的撞击,钢琴十指的狂想,无论在古铜的秘穴里尖啸还是在钢丝的翅上狂泻,冰雹即冰雹,雪齑即雪齑,金石之声,柔肠唠叨,每一声息都有来处,每副恶咒都有哲想。那帆船与篷船的轻佻,那是在海流的冠冕之上,是在安谧的港湾之水,帆船与篷船一旦斜沉入水,它即是与风抗命的风筝,它即是一张薄命之纸,它竖着破裂,一面挽不住狂澜,一面撞不开静水,它将再度破碎,弧的船板,方的船梁,圆的船脊和角的船骨,一时解构,四散着分离,锋利的斜刃,愚钝的朽疙瘩,也不论是金是木是水是火是土了,旋涡之中,性命之虞,出尘之念,恻隐之心,一并的都来不及了,付之一吻吧!
川吉是从幼稚园走失的顽童,他被一名卖海生的老板宠爱了九年。他是七岁头一回协助养父屠杀箭鲧的,鲧是最高贵的海鱼,是老板要当酒桌旁显示的一道菜。鲧大不过七斤小不过五斤,黑森森三角头白苍苍滚圆身再叉开一对七寸长的骨翅,鲧的全部奥妙在于七寸骨翅,是翅,但不能摸,是倒着看不见却很锋利的骨戟。鲧的阴谋与绝枝就在骨戟上,白天你看骨戟黑,黑夜你看骨戟白,仇敌一旦露面,骨戟一闪,黑里就白了,白里就黑了,黑白之间闪动幽幽的星光。试了多少遍,一活鱼扔到鲧跟前,嘎啪一跳,百分之百是逃那骨戟的,但黑头一弯,嘎地就把逃跑者咬着了,是一甩一甩地咬,只甩三下,被咬者就软了,扔掉,死的样子,却不是死,是麻醉了昏迷。鲧不急于吃它,是等一个只有鲧才明白的时辰,有时是三刻钟之后,有时是一天一夜之后,昏迷者醒了,有些呆,要续着断了一些时辰的生命,要游,或者无端地摇曳一下。鲧认准了仇物是活的,啾地一抽身,反那七寸骨戟一劈,仇物裂了白晃晃一道伤痕,没等那裂痕泛红了,洇血了,那黑的头已经扑了上去,极细碎极猛烈地就齿咬起来了,血嗡地洇红了。那黑头却不理会,只是极细碎地极猛烈地齿咬不休,要不了一会儿,黑头一抽,甩了甩,鲧悠游去了。等血晕慢慢地淡了,散了,清了,你看那受伤害的仇物却是残缺的,是给咬空了一个大大的窟窿,也就是说,鲧的脾胃是很刁钻的,像个会吃的小贵妇人,买腥,只割那赏心悦目的。鲧这么会吃,那么,镇上的老板又怎么吃鲧呢?是一只半盛着水的小铜船,是按篷船造型的小铜船,船仓里独盛着鲧,船篷当然是鸟笼的造型了。是要明明白白看着鲧还悠闲地游着的,但鲧是猛物,这也是古老小镇上都明白的。船仓板当然也是漏洞的,但只漏着看,不能让鲧猛一劈就蹿出来了,屠鲧者的左手就伸到洞口,是直伸食指引诱鲧,右手是把着鱼叉,就在鲧倏忽蹿出来的瞬间一叉叉着鲧的圆身,不能早了,早了就叉着了鲧头;不能晚了,晚了,轮不到你钗着鲧的骨翅,那鲧早把你的手指给咬着了,鲧既然能咬着你的手指,鲧的骨翅早就劈着你的手指了,鲧咬手指是咬住指骨,那骨翅要割要削的,是你的指皮指肉指筋。这什么非得鱼叉叉着鲧身呢?唯有鱼叉叉着鲧身,那鲧头才伸直了吐绿水,鲧的巨毒,唯有吐那绿水才吐得干净。那么,为什么非得人来冒险用指头引鲧呢?问这话的人就不懂了,古往今来,没人能当盆活活地刺中鲧身,绝不。因为“鲧身不在鲧影处”,你肉眼没能辨清鲧的位置,滑溜溜鲧一窜一腾一跳,那万般的诡谲,哪会让你一叉叉着那七寸的!绝不。偏那鲧毒不致人死,倒是致人癫的。那么,为什么非得纸薄透亮的剜那鲧肉下火锅呢?只有花得大钱吃鲧锅的老爷才知道。古往今来,有戒得吃戒得喝戒得嫖戒得赌甚至戒得鸦片的,就没见有戒得鲧锅的。吉川后来才知道,他为什么七岁就荣幸为养父当过一回屠鲧的助手,原来养父是看着他看着屠鲧眼眨也不眨一下,是个“福娃”。吉川后来才知道,他为什么十三岁就成了独立的屠鲧者,原来养父把一条鲧的倒勾牙给扳断了让他试验,果然那鲧刚把头伸出铜环口,吉川的叉子就叉着了鲧的七寸了,能屠一,就能屠百。当吉川明白自己值大钱的倒不是自己的身手,而是自己的胆量。吉川就被找自己找了十一年的母亲认出来了,母亲要认领吉川,可那样的话,吉川的母亲就得还吉川养父一笔银子,当时是全民军事,吉川的母亲还欠天皇一笔征夫银呢。吉川的养父就出主意说,这样了,由吉川代他家出征,既偿了吉川母亲欠天皇的征夫银,又抵了他家的征夫银,两家的公债私债两清了。
吉川母亲想,不对呀,两家的私债公债是两清了,可她还是得不到儿子呀。吉川的养父就说:“嗳呀,你真是妇道人家不通事理呵,吉川出征,是去打”东亚病夫“好好打的。东亚病夫呢,人也是黄皮肤黑头发,只是没有美酒鱼肉,人是浮虚浮虚的霉青惨白,好好打的。不像东瀛武士,好酒好肉,满面红光,一个东瀛武士击倒五个”东亚病夫“好好打的!”作为屠鲧者,作为屠鲧者的发现者,养父没错,但说“东亚病夫”好好打,这话亵渎了天理,这是吉川九天来的彻悟。在上苍制造的山地,“东亚病夫”有通神的牛与不辱使命的骡,牛的原始之勇与骡的失声之鸣共同构成了冲破与瓦解的危机,吉川眼见惊骇的朋辈被牛角刺破了胸肌挑裂了下巴,同时,在犹豫的瞬间被骡撞了个颠倒,折脖子死的扭伤了腰的,突然被手执弯刀的黑影卷裹了抛弃了,横在地上不是断了咽喉就是裂了胸扉。或许东亚病夫是软弱的,但他们与畜生同在,与天险同在。这下好了,这下到吉川被旋涡吞噬了,吉川先是失去了左腿,再失去了左臂,他在旋涡的光影里窥见了满是利齿的两牙断板夹住了武者路的脖子,他在下沉,武者路也在下沉,武者路横喷着血,吐出猩红的舌头,但那舌头像火焰一样慢慢地熄灭了,不,不是火焰熄灭,是黑暗把一切都吞噬了。吉川感觉到一只脚在撑着自己的胸口,他闷得快要窘息了,快了,他要抓住那撑他胸口的脚,但他抽不出自己的手,也弄不明白自己是在抽左手呢是在抽右手呢。不,大脑也被夹住了,他现在是要抽出自己的大脑。不,大脑终于崩裂,现在,他的魂灵絮纷纷地摇曳着,像一河湾的芦花在冉冉地飘荡。他依稀看见这往下沉的旋涡足足有三间房子那么大,很多的方柱圆梁和扁扁的板都断裂了,数十人都颠倒着抱那破裂的断裂的崩裂的木片,也分不清是人咬着木片还是木片咬着人了,猩红的是破碎的人吧,金光银亮的是破碎的木片吧,还有墨一样黑的船梁,还有斑驳陆离的船钉。这是往深海里盘旋的龙卷风,这是万丈深渊的虎啸龙吟,吉川终于感受到那最后的一鞭奇寒,魂魄为之齑散。被海流劈碎的船板像一轰而散的鱼群,唯有断裂有方木和圆柱还筋骨相连,勾扯不散,歪着斜着射向深溟,九十四个日军被旋涡吸住,在破板断木形成的陷阱中沉没,再沉没,有死得痛快也有死得痛苦的,但无一例外,都下沉三丈五丈七丈九丈才一个弧形斜拽,远的近的浮出海面,趴着奔流。
老叵目击顾大梁的沉浮和帆船篷船的陨灭,他苦心孤诣,就等海上的日军像蝗虫一样席卷着归来,老叵终于邂逅了那近三百双焦灼的瞳孔,对,都在窥测这寂寂的岬背,这岬背的每一块乱石都压抑着他们的阴魂,日军如何?在饱经袭击与困扰之后,他们全是惊弓之鸟,真是投鼠忌器,他们不久前才从这岬背的乱石下海,可他们都得了不祥的预感,他们直射这乱石之岸而又恐惧这岸是不沉的陷阱。这一夹烟的工夫直把老叵憋得不住地打颤了。等第一个日本鬼抓着了第一块岸石,老叵扣响了第一枪,顿时,这岸要塌了一样枪声大作,贴岸的一轮歪倒了近三十名日军;再一轮枪,又歪倒了十几名日军,日军顿时沉没,老叵知道不死的都往水底里逃命。天色已晦,一片白光溅了碧血之火。奇怪的是海里没有反击。老叵没想着这是一种幸运,老叵只想着这是一种危机。正当老叵趴着寻觅那波涛间的异动,一阵枪声响了,老叵只是腿一伸,头一摆,腿和头,再也抬不起来了。老叵在惊异中暴死,枪是从后面打的。但老叵永远也不会明白了,他肩头开了两掌宽的血肉裂口。老叵是水牢公认的智多星,但说死就死了,在妖岬,死亡很简陋。
突然从岸上出现的三十七名日军袭击了岬背的伏击者,只一阵风,居高临下的枪火就把趴着的全杀绝了,趴着的连头也没来得及一抬一回,都歪掉了。
这三十七名日军就是鹞等九凤突然逃窜之后的追杀者,他们追着追着追岔了路,追到盐田,没追着鹞和她的姊妹,倒把盐田里起盐的上百号盐妇冲散了。枪刃一通之后,他们各绑了一个盐妇上马,空牵的十三匹马也绑了盐妇,就在往来路啸聚的时候,他们发现了盐妇与山妇的最大差异:九凤是在黑暗里也幽幽地发白,而盐妇则在明光下也幽幽地乌黑,他们绑人的时候天快亮了,而他们赶回到海边的时候天又黑了。这不是天黑了,是他们吓黑了。他们在回到走散的地方,侍候他们的不是恭候着的兄弟而是陌生的枪弹,他们掉头就跑,他们发觉有枪声在追着他们。接着,他们听见了追他们的马蹄声,正当他们要遗弃盐妇加快速度,又突然明白是因为他们每匹马上都有盐妇,所以追击者没有放肆射击,他们于是把盐妇当做人质,一面还击一面逃遁,跑出了大半天的弯路。
日军成功袭击了岬背,却作出一个将令他们追悔莫及的决定,就是把盐妇从马背上解下住海里扔;接着,他们全跳了海,把要沉不沉的盐妇推离海岸不出百丈,只听岸上的枪声响了。
其实只有一挺三十发弹匣的九六式轻机枪在叫。
而且,轻机枪也不叫了。
扛轻机枪的人就是马小竹。
马小竹发现了蒙县长的轿顶。他搁下枪,跑去撩开蒙县长的轿帘,在晦光里见着个惨淡的死脸,他倒仰了一步,又扑过去。再撩起轿帘,他感觉蒙县长这只是合眼歇着,是歇着,在死亡线上歇着。他伸手抚了一下蒙县长的左肩,果然蒙县长的眼睛动了,睁了。蒙县长这一睁眼,倒把马小竹吓倒了三步。马小竹弯着拐着再趋近轿窗,问道:“蒙县长!蒙县长!你刚才,刚才是在这里?”
这话更把蒙县长问糊涂了。
马小竹说:“我是说,刚才你是在这里?”
蒙县长弹了一下头,把个马小竹瞪看了又看。轿窗里黑但蒙县长有脸惨白晦亮,轿外面天幽亮可马小竹黑,彼此认准之后,蒙县长说:“马小竹,你怎么在这里?”
马小竹问道:“是呀,我怎么在这里?”
蒙县长醒了一半,问:“姚尚义呢?”
马小竹惊惶了半天,跳起来问道:“姚尚义?”马小竹这时候才想起来他是护送的姚尚义,他跑过去把姚尚义连人带马牵了过来,他不知道该干什么说什么。
蒙县长伸出手去抚在趴着的姚尚义的额头上,眼睁得铜铃大。他好难才转到马小竹脸上,叹道:“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马小竹也不知道姚尚义什么时候死的,马小竹回忆道:“是他发现的日本鬼的马队,是他叫开的枪,”马小竹想了半天,说:“到盐田的时候他还活的,还活的,他还说话。他记得快到他们村了,他说快了快了,他还活的。”
蒙县长目瞪口呆。他明白马小竹的话。他吃惊的是姚尚义这么有福气,说着话,就死了。
他还吃惊,马小竹这么有枪弹的缘分,去了又回了,仿佛这妖岬才是他的魂魄之巢。瞧,马小竹像种在这海岸上的一棵柳树,风流潇洒。蒙县长笑道:“好小子。我现在还像做梦,嗯,你们是怎么跑回来的?”
马小竹也感到特别不可思议,他是怎么跑回这里来的?他真不是很明白,他说:“是呀,姚尚义叫开枪,我开枪,开枪就开枪,打呀,也没打上,我舍不得乱扫射噢,只是追着打,打着追,他们怎么就跑得那么慢?噢,后来转弯了才看清,马上都绑着盐妇哩!我们怎么追得那么慢?噢,现在才明白,我是跟个死人追活人哩!噢,姚尚义魂真大咧,你看,这么多日本鬼,听姚尚义的魂魄追屁股,全跳海咧!”
蒙县长听得眼就睁得更圆了。
马小竹有点羞,他说:“蒙县长你也是命大魂大咧,刚才日军是从这里下海的呀!你是睡着了吗?”
蒙县长将信将疑,他说:“是吗?”他这么问的时候,苍天为之愁惨。细雨横着来去,像牵着一道幕布,刷地将天与海幽闭起来。蒙县长从马小竹的青春瞳孔,觅见了一联他自己都为之惊讶的诗句:“骨垂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唐朝的李长吉足够奇诡,唯有李长吉的眼睛里才会有这种神人莫辨的王公贵族。蒙县长信马小竹绝非俗辈,一个共产党的疑犯,比他的骨肉虎脑更暧昧而又更奇绝,更酣厚而又更风流倜傥。蒙县长心有所忌,唇齿喃喃,他和马小竹一样莫名其妙。
唯有空马和驮死人的马禁不住沧海的一份寒意,仰啸不止。
马小竹护送的姚尚义已死。蒙县长的轿夫已死。马小竹和蒙县长明白彼此都不是要走开的人。如此,一老一少在这天涯海角傻笑着,是怎样亲热的重逢,又是怎样慷慨的诀别。
当阴霾行将吞噬海与天,还有那不屈的岸,有一条三叠竹筏像箭一样射向了阴冷的鱼肚之白。
那是雁的三叠竹筏,那三叠竹筏荷着牙营长、涿和关羽。在大海往盐村伸的一肠死水里,雁在芦苇丛的枯枝败叶里惊见牵马的牙营长、涿和关羽,雁吓得要死了,但她立刻想起来牙营长、涿和关羽。而牙营长感觉雁有多么地陌生与多么地熟悉。对,彼此的人与马谁也别想从齐腰深的水里溜掉。雁叫道:“你们过不去的!官军一见动静就打枪!”那么,一个毛头女娃又是牵马又是推筏的要去哪呀?“快上筏吧!我带你们出海!”这又怎么靠得住呢?涿说话了:“雁,听我说,你一听我说话就知道我和你是老乡啦。你都看见的,我们是打鬼子的。我们现在要到官军那里搬救兵呢。”“官军一见动静就打枪!昨天官军才隔的火网,崖口、隘口、大小羊道全封了,一见动静就打枪!”“是什么人在你们村?打枪呢?放火呢?”“是鬼子!打死人!还绑了人!绑走四十三个媳妇!都上马跑了!”“你呢?你要上哪?就你逃出来吗?”“我说话大人不信!现在大人吃亏了!我要去找蛇!我要蛇去妖岬救人!”“妖岬?你也懂妖岬?蛇?你们那个说事的女人?”“我带你们去,蛇信你们长官!牙长官!”牙营长吓一跳。牙营长有怕有不怕,跟日军交过手,他不怕了,可跟蛇打过交道,他一听说就怕。牙营长说:“那女人她会听谁的话?”“我带你们去!有我的话,还有牙长官你的话,蛇就信了!”
这就不是找牙师长搬官军了。
牙营长怔忡了一下,想若是蒙县长听说了会怎样,想到牙师长这是受用穆副官的话了。想到穆副官的把戏,牙营长心里苦叫一声。
这是投靠蛇了。
蛇将能救什么急呢?牙营长想起来了枭寨,想起了枭寨的豪勇,想起昏天黑地的血性之争,牙营长一时热血贲张。
牙营长怔了半响,嗷地叹了一声命。
把四匹马都拴了,四个人都上了筏。这筏真好,又高又稳又快。“拆了是三张筏,”涿说:“你看那头,是套了斜板的,像船头,一急了就飘起来。”关羽最开心,他和涿一左一右撑竹篙,雁摆一杆长篙,是摇橹的意思。牙营长细看那筏头,真的挡了一块斜板,那是不叫筏头吃水下沉的,哗哗地劈水。牙营长又细看将在三张筏扎起来的也就四角四匝麻绳,筏的缝缝,还扎了几根篙,还扎了几把桨。牙营长说:“这都能打仗了!”雁很得意,叫道:“就是打仗的!追贼砍海盗!不是打仗么!”雁说这话时,暗幽幽芦苇丛顶扑楞楞惊飞上百只肥鸭似的野禽。雁夹指尖叫了一声,从黑暗里悠荡出一条竹筏来,筏头筏尾两个人。那筏尾的人说道:“雁,你说。”这该是规矩。雁于是就说了盐田闯进了日本鬼又打又杀绑走四十三个媳妇的事。那人听了,说:“知道了。”那人又问:“几位就是那晚路过盐村的长官么?”雁急说是。竹筏隐了回去,再出来,送了一篮喷香的糯饭,说:“你们往妖岬荡。”雁受了糯饭,回头沿岸影撑筏。涿悄悄说:“雁,你该让牙营长跟蛇说话。”雁说:“蛇要见,会说的,不说,蛇不在哩。”荡了两百丈,牙营长说:“要往妖岬,不如上岸骑马,翻几座山噢。”雁说:“长官错了,几座山都背对背哩,在水上只绕过一座大山柱子,劈风就是妖岬了,进了急滩,甩篙顺风,要深也得,要浅也得,要急也得,要缓也得,由人哩。”
真是一篙溅黑了鱼肚白。沧海咯噔了一下,全碎了。长风鼓荡,海流像给掀起来的被单,将小小竹筏抛到了天宇。
只有沉沉浮浮的盐妇才知道从天边露头的竹筏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