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楠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18
|本章字节:21154字
就在大雄俊抱着裸尸又摇又骂的时辰,瞎了右眼的觋就一头仰在筏底,她没气力在水底换气,她求筏在一倾一斜离水一尺一寸的当儿换一口气,再换一口气,她唯剩独眼,但独眼之独特乃在于集中,一集中,一寸一丝的波光人影,她都能明察秋毫。觋隐隐约约见个浮怪在咒尸,尸已是尸,他仍在咒,他咒什么呀,叽哩呱啦的,他咒什么她不知道,不知道就是知道,她知道他该死,该死三遍。她一寸一寸地挪手中的鱼叉,她相准了,静一口气;再相准了,把那鱼叉安了一道缝口,她逆水折身,咬牙切齿,手越是颤越是捉得紧了,越是捉得紧了越是颤了。啾地一声,她把鱼叉顶破了大雄俊的喉咙,不偏不倚,叉着了喉咙。那大雄俊像咽了一枚酸梨,梨大于喉,可咽下去了。他的猪眼吊了出来,舌花绽放,这天地不是明晃晃地亮么,黑了,黑了又亮了,是金星闪耀,是他喷了一道碧血,碧血喷了一红狸长尾。觋眼见那浮怪抱了脖子嗷嗷叫,是要从筏上把自己拔起来,谁能把自己从筏上拔起来?浮怪这是拜天拜地的模样,觋想不对呀,浮怪该拜裸尸,觋心里叫道:“姊妹,先走一丈!就一丈,先走吧姊妹!”她这么唠叨了一句,膝头顶了筏底,猛一抽鱼叉柄,浮怪真的给裸尸叩了一个响头。
蛇在海上尖啸“长官——长官——”她为什么一浮水就这么啸呢?回头还是那句俗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日军死了最后一名长官同时丢了军事目标,剩下的只有仇恨和报仇了。女人呢,九凤是招魂的,这下子魂也飞了,魄也散了,在肉体的伤残之痛里,她们只须把仇恨像耕耘纺织一样细细地耙,细细地纺就是了。盐妇是铲盐挑盐的,她们来救姊妹,可不但姊妹尸骸入海,活人也遭了剑遭了拳遭了毒手,她们只须把仇恨当盐铲了,把仇尸当盐担了就是了。只有牙营长知道,蛇不再是盐妇的海巫了,蛇已经变成了军人,蛇是如此渴望一声枪响,枪是雷的碎块,一声枪响等于一声惊雷,蛇是盼望一声惊雷。可牙营长呵了两声,没呵得出一口气。蛇大尖啸“长官——打枪!长官——打枪——”关羽听见了,也听明白了,他猛地扑到筏上摇牙营长,牙营长喘得一声长一声短的,他是趴着,他把手中的短枪嘎嘎敲在筏上,这意思是子弹没了。人呵,一时说的是一副骨,一时说的是一口气,一时说的是一盘血,可关羽就认清了,对于牙营长,人就是一支枪,枪要有弹,没有了弹就等于没了枪,没了枪就等于没了命。牙营长不是早就断了一臂吗,血也止了,气也缓了,可这时他就因为没了子弹,他的心里虚了寒了。关羽怆然,他喘得心口要从嘴里蹦出来。他只听牙营长鬼嘘嘘说:“关羽,帮蛇把筏串起来!把筏串起来!”关羽不明白,筏上鬼多人少,可怎么还能把筏串起来。但关羽突然明白了,把筏串起来就是赢,筏散了就是输,他大声喊道:“蛇!是要把筏串起来吗?”蛇远远听见关羽的叫声,高兴得窜了五尺高,应道:“对!把筏串起来!把筏串起来!”关羽接了蛇的话冲天大喊:“把筏串起来!把筏串起来!”他跳到了筏上,抓了一根篙,扔了,再抓一根篙,扔了,再抓一根,好,够细够沉,他跪着,一面瞄看一面劈打,他跪着挪着打着,他怨自己道:“亏你还是半个海人哩!海是盐妇的天!筏是盐妇的旗!”他跪着挪着打着,心中喊道:“亏你还是半个海人哩!海是盐妇的天!筏是盐妇的旗!”他打得解气,头颅是经不住篙的,脖子是经不住篙的,臂腰又哪能经得住篙噢,他跪着挪着打着,心中喊道:“亏你还是半个海人哩!海是盐妇的天!筏是盐妇的旗!”
海给喊裂了,从裂缝里冒出许多的盐妇。筏给喊得颤了,从颤的筏上跳起来许多的盐妇。所有的盐妇都抓着了篙,筏上没有的,窜到海里,冲那篙影窜过去把篙捉在手中,手中有了篙,盐妇才是盐妇,篙比剑长,篙比剑沉。盐妇重新发现了自己,盐妇发现了筏,盐妇发现了散的筏又归笼了,接上了,有人在拉筏的时候给剑砍断,嗷地叫一声就仰了,有人在拴筏的时候让剑给砍断,有人叫出声,有人叫不出声,她们拉筏死,她们拴筏死,可筏给串起来了。筏上有了盐妇的影子。盐妇的影子一一战胜浮怪的影子。三个,七个,十二个,二十五……有多少浮怪是不重要的,有多少盐妇才是重要的,盐妇像鬼,一一从空朦里站到了筏上,饱泽了海水的篙变成了响的风。
凤是最早看到筏沿爬浮怪的,凤吓瘫痪了,瘫痪的是舌头和胸口,她咬不动一口气。她的牙齿是吓冻僵了。她让浮怪扑了扒了糟蹋了。凤溅掉了泪把眼给泼瞎了,她昏天黑水地哭道:“不要踩我!我怀里有仔仔呀!不要踩我!我怀里有仔仔呀!”她听出了一片朗朗的笑声,这笑声邪了,像看巫公戏一样讪笑呵。畜生!凤不叫了,凤挣扎着要抓住满身上乱抓乱扒的仇人,没抓着,她打了一个滚滚下到了水里,她顾不得喘一口气就往水里沉,可她没沉下去,她给缠住了,是缠住了左小腿,那是一只铁钳子手腕,夹住了就夹住了。她呛了水,辣到了脑门上,她大咳不止,她拼了命劈水,浮了沉了就是挣不脱那铁钳手腕,她被一只老粗老长的臂打了,是横的打竖了打,那可是没命的打,是往死里打。凤破裂了,不知是脑壳还是肚子,砰地破裂了,人竟然像雷一样凭空炸裂了。火光电闪里她在喊什么呀,喊不要打不要打?喊我肚子里有仔仔?喊什么呀,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呵,一片浑沌,她的话浮怪听不懂,浮怪的话她就听懂了么?她哭,他们笑,他们笑,她哭,不,她笑,他们哭,他们哭,她笑,她干嘛不笑呢,他们多蠢噢,说了多少遍我肚子里有仔仔,他们没听懂,可他们砰砰地弹她的肚子像弹鼓一样,他们就不知道她不是姑娘了,他们不知道,他们是猪,猪饱了猪就胀肚子,或者他们听懂了,他们顾不得了,不分母亲姐妹的猪呵也不分孕育分娩的猪呵!凤忍不住撒裂之痛,她全扭曲了,她只是感觉一拳一拳发狠地擂在她身上,击在硬的地方,硬的地方碎了裂了;击在软的地方,软的地方破了碎了。她隐隐觉得有一条滑滑软软的带子横亘在她的唇齿边上,她伸出了舌尖舔一下,腥的,她吓得晕眩,晕眩却是明晃晃的。她遥遥远远地想起来了,这是她的柔肠,她的结了果实的柔肠,她的结了果实的柔肠像云絮一样缠到了树梢,她的一整棵心灵的树全给那云絮笼罩了。她一时慈悲如佛,她祷告说,别拉我的肠,别拉我的肠,我的肠长了果实,我的果实是一个仔仔,别拉,别拉,但没用,她好像是仰见了,那树梢的云絮让风的手牵走了,长长地淡淡地牵着走。凤更是遥遥远远地想起来了,她想起了她曾敲击仇人的头颅,这时辰,是那些伤了头颅的仇人来报复了。她为此感到一片的辛酸,她说,当初我站在筏上,手里有篙,我敲你们的头颅,我手下留情,是震了手,可我没敲破,我要敲破了,你们的脑壳就进水了,我敲你们的脖颈,我手下留情,是震了手,要我没敲断,我要敲断了,你们就扭不过海流了,你们没沉,你们该游回你们的老家,你们为什么来要我的命?你们想要我人命,可你们怎么破我的肚子?你们怎么能牵走我的肠子?她都听见自己的话可怜了,可那些奇形怪状的头颅却嘎嘎大笑起来。
凤是听不见他们笑了,听见也听不懂,但凤看得明白,他们笑歪了,像晒扭了的油茶果壳,唇齿全扭歪了,扭反了。凤惟有逃逸,可她总逃不出去,她逃出去的是她的身,她逃不出去她的魂,她是给炸碎了呀,她怎么还能逃呢?但这不是逃了吗,她渐渐迷糊,她是牵了一条竹篙,长长的竹篙,不,竹篙怎么会软软的滑滑的呢?她是牵着了肠子,隐隐约约地回忆起来,这是肠子,她与母亲的,她与孕育的,这可是藤蔓,拔了就枯萎了,这不是深山里的僧所背的神秘之颧,那神秘之颧是可以远离尘世的,肠子不能,离人也不能,肠子是命,掐断了命也就断了。她念着了,现在,她在肠子的一头,而她的隐秘的仔仔在另一头,她再也不能动了。她咒道:“别拉我呀!”她又咒道:“我怀了仔仔呀!”她又咒道:“我的仔仔都出来了!不是生出来是让你们给挖出来了!”但浮怪紧追不舍,像梦魇里的追踪,你陷得越深重,那追抓的就更近,这梦越来越郁闷了,她不知道她的哪一部分在哪里,更不知道她活着的是哪一部分。天呐,沧海是如此的深旷,绝望是如此的深旷。有一絮声音惊呼道:“你掉生死的第五层了!你再浮上来,那是死尸了,死尸将再次沉没,那要掉到第一层了!骨骸沉静的深溟是第一层,在那儿,一生一世完全了断,千回百转冷若冰霜,它代表安宁!可你怎么能安宁?”可凤知道自己是一头栽了,没错,她是凤,可凤的翅折了,现在,是凤的喙在衔着自己的命告辞了她眷爱的苍穹,而命怎么可以衔在喙中?命被一丝丝一缕缕地剪裁着。
蛇渴望一声枪响,但没有。这沧海的杀气只须一星火就点着了,呵,旱天有雷,月夜也有雷的,雷霆万钧呵,劈头盖脑吧!这是蛇的命在吆喝着,尽管她知道雷鞭电火是海神的暴戾,她短暂的一生便是敬畏海神的暴戾,她的使命就是要让盐妇甩了肝甩了肺地怕海神的暴戾。她们敬海神,拜海神,祭海神,供海神,可这一夜,海神在妖岬的被底里酣睡,海神让敬他的盐妇遭玷污,海神让拜他的盐妇遭践踏,海神让祭他的盐妇饮寒剑,海神让供他的盐妇呛海水。“长官!打枪呀!”蛇呼吁道:“长官!打枪呀!”蛇哪会想到枪是击打浮怪的呢,蛇只是想,一枪把海神打醒!蛇委迤着剪水来到了筏头,蛇惊见长官是趴着呻吟,她趴筏要拉一拉长官,可长官的呻吟断了,牙齿咬得嘎嘎响,接着还是呻吟。蛇看清了,长官是断了左臂,包扎了一大团,可手臂不要粗,手臂要长呵!蛇趴在筏沿,蛇才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喘得厉害,她竟然抬不住自己的头颅,软了,啪地把头趴在筏上。狸从三丈之外窜了过来,鲑从五丈之外窜过来,她们左右扶着蛇的双臂叫道:“蛇!我们得把你救出去!”救出去?蛇大吃一惊,她喘一大口气,说道:“我命要沉了。别管我!”她这么说,狸和鲑急得要哭了,鲑说:“蛇,我们死得,你死不得!”死?蛇大吃一惊,她惊醒了。她侧过身叫道:“快割一张筏!狸!鲑!你们两个,快把长官送到岬岸!要轻!要快!官军!带官军来!”狸和鲑都听得明白,可她们都哭了。她们哭了,可她们还是割了筏,把个哇呀乱叫的牙营长扶到筏上,划出缓流。救走长官,蛇略略松了口气,可一口气又塞住了胸穴。她急惶往筏尾游,她大叫:“来两个!来两个!”她想起的是海佬和穆圆圆一老一少一男一女无端端夸下的海口,一个应承要把穆圆圆送上过海的海轮,一个应承敲浮一个日军的脑壳赏五个光洋,现在海佬死了,盐妇也算海人,海人不可以夸下海口却让客人溺死沧海!蛇惊叫:“穆圆圆!穆圆圆!”穆圆圆当时挨了一剑在小腿上,幸好关羽一横篙把爬筏的浮怪给扫折了腰,这时她裹着伤,盎奋如火,又听蛇这亲昵的吆喝,浪笑道:“蛇!我没事!”蛇是隐隐听到了,很是欣慰。蛇瞬息想到了鹞,她心中一沉,九凤!活的伤的九凤,一定要救走!“鹞!鹞!”蛇惊叫道:“鹞!鹞!”蛇一阵慌乱,她想起了鹞是奄奄一息了呵!“九凤!九凤!”她这么呼喊,心里舒畅,她更大声地呼喊:“九凤!九凤!”她这么喊的时候,人也轻了,她冲了半截身子到筏上,两个浮怪在缚杀癞,癞是横了一条长篙被两头压了,自己仰在篙下挣扎不已。癞也是怕滑筏才把左小腿绑在筏梁上,这下子收不了腿,腰无力,臂无力,何况两个浮怪同时从筏的两侧爬了上来缚杀她。蛇瞅准了浮怪的一只脚板猛一夹一扭,把浮怪扳瘫了,盐妇天性能扭水中的怪兽,扭一只手指牵动全副的筋骨,扭一只脚扳全身就得蜷缩饶命,蛇把浮怪的一条腿给扳错了筋骨,夺过一头篙就是拉,另一个浮怪发现了蛇,黑白一晃扑了过来。蛇是半身还在水里,只一缩,把浮怪偏入了水中。
蛇就势一沉,追到了浮怪的蛙腿,逮住了,又是一圈猛扭。蛇知道折了腿的人不是抽搐沉了也要疯了窜去,她浮水回到筏沿,发现筏头有个高明的浮怪趴筏举篙在击打,那正是癞,癞刚爬起来半截身,给击打蔫了,这时一片光亮。是鹞,是鹞手把弯刀在头顶乱晃,浮怪见了弯刀,吓倒三尺,把长篙举得高高,嗖地击打,打着了,很闷的声音,可长篙再也抬不起来,长篙被弯刀劈中了,弯刀夹在裂篙缝里,浮怪一头抬不动,滑了水,借筏沿抬篙,长篙在筏顶张了弯弯的一弧大弓。蛇忍不住一阵晕眩,偏瘫了仰倒,她快把一副眼睛瞪出来了,但见黑白一只长臂抓那弯刀不放,鹞这是吊着一张长长的大弓呵!蛇一阵痉挛,山里人的神在天上,鹞是九凤的凤凰之头,鹞这是用她的长喙刁住了长篙之头,深深地向下引,引出了一张巨弓,鹞这是向苍天引的一张绝杀之弓!鹞的愤怒就直指苍天!蛇咬破舌头,她不明白她伤了什么地方,是怎么伤的,将怎么死,可她明白,不是浮怪伤了她,是海神伤了她,可她怎么不能像鹞,把愤怒直直地指向神,她向哪儿借得一张大弓,也像鹞,痛痛地射神!蛇的心里一热,她从麻木里清醒过来,清醒是一种痛,她感觉脊梁骨被一只蟹螯咬着了,寒寒热热地齿着,她在不可抗拒的海流里拯救自己,是她的纤指曲着弯着摸到了寒冷的剑刃,噢,原来左腰上饮着一柄剑!她为此心神一冷,指指爪爪全为这一惊冻僵了。她浮到水面的时候听见有姊妹叫她,那绝望的呼唤像一把残霜撒在了她的心上。是奄奄一息的姊妹在呼唤她,是怒火中烧的姊妹在呼唤她,是斗命斗到天昏地暗的姊妹在呼唤她,她是蛇,是海神抛向盐村的一道影子,可她没能积下阴功,她把姊妹们领到了妖岬,这时候,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所有的命,像蕉冠吐花一样清奇的命,像海狸一样调皮的命,像盐一样有福的命,像珊瑚一样孤傲的命,全都饮了死亡的诱饵,把痛苦吞咽得越深,死亡的阴影就埋得越深。蛇无比羞愧,她恼羞成怒,像墨鱼吐出的一朵毒的花团,她浮在海面,不再有爱。是三个她再也认不出的姊妹闻声过来挽扶她,当她们摸着了她饮得很深的不复能拔出的剑,她们只能哇地大哭,可是,哭在海浪里只是一勺水,她没能听见什么,她冷冷地把她们弹开,说:“别管我!别管我!”但姊妹们怎么能不管蛇呢,每个人都惧怕死,但挽扶着蛇,每个人都愿替蛇去死,她们又急又慌,只是抱得越来越紧,哭泣得越来越乱。蛇似乎听到了海神的声音,对,是海神在叫唤她呢,终于听见了海神!蛇拼尽全力把姊妹们弹开,说:“别管我!别管我!”
但她喘了一口气,明白了,她要说得明白,否则姊妹们会跟她同归于尽,她不能。她说:“把我推给浮怪!”姊妹们听清了话,可不明白这是什么话!蛇又说:“我要让浮怪把我身上的剑拔掉!”她说:“是浮怪把剑插在我身上,我要叫他们用他们的肠子把他们的剑柄绞了,我要他们用命来拔他们的剑!”姊妹们全听糊涂了,姊妹们是被扑上来横竖乱劈的两个浮怪冲散的,而蛇早就等着此刻的光临,她轻轻一沉,她的指爪像蟹的螯,轻轻地钳住了一只浮怪的脚板,她夹着了任谁也别想挣脱了。她是钳着了一个仇人,心里才清醒了,她念着要请仇人把剑拔掉的事,她只是轻轻地扳断了那只给往下猛拉的腿,像折失眠的长夜里把枕头折在怀间一样把那很粗的腿给折了抱住。断腿人先是一阵踢蹬,踢不动了,歇了,慢慢摸到了利刃,摸到了剑,摸到了剑柄,赤手空拳的仇人大喜过望,他终于找到了堪可一击的武器了,他用肘压了像蛇一样缠他的浑圆身子,一手抓了剑柄,曲了弯了,猛地一拔,呛了一口水,头晕脑涨,浮怪歇了一口气,慢慢缓过一口气,咬破嘴唇,哈的一声暗叫,把剑略略一扭,拔出了,正要回肘一扣,把剑再次***那身子,可撑不动了,弯了,曲了,给扳转了。等身一松,那身子不见了,剩下的是致命的疼痛,他剑也把不住了,抽搐不止,一面呛水一面下沉。而闪到了三丈之外的蛇也魂飞魄散了,起初她还能模模糊糊念着她是肩在下,腿在上,慢慢的,她浑然而忘了,她只觉得腰背一阵的寒冷,她是饮进了一只很冷却很香的饵,她知道那是海神的饵,她没有了疼痛,她说:“来了!我来了!”她说这话是进在生与死的第五层,第五层是十七丈之深,人坠到十七丈,有软命有硬命,软命手脚软了,口寒了,硬命的手抽搐,唇舌苦,冥冥里咬着命根返老还童,号叫父母,父母应了,头朝上摆,父母不应,头朝下摆,越浮越浅,越沉越深。但对于蛇,都一样,她的父母就是海神,海神就是她的父母。
瘿在一张孤筏上狂呼。瘿隐隐约约听到她的七个姐姐在一片森林里这里那里地叫唤她,她不知道这是近在三丈之近的鹞在叫她,鹞是叫她别嚷嚷,满海是浮怪呵,嚷嚷可是招致死亡呵!可瘿却听成是她的七位姐姐在叫喊:“瘿!你在哪呀?瘿!你在哪呀?”于是她就应道:“柚!我是瘿呀!樱!我是瘿呀!栅!我是瘿呀!栉!我是瘿呀!枯!我是瘿呀!楣!我是瘿呀!槎!我是瘿呀!”瘿可奇怪了,森林怎么会眨眼之间全烧焦了呢?再也没有了树,再也没有了藤,再也没有了羊肠小道,再也没有了寺庙和守苞谷地的棚,天呐,栈道能烧了不成?悬崖能烧了不成?是哪个寨的樵夫在扔大棵大棵的柴柱呢?水桶粗的柴柱,水缸粗的柴柱,咕咚咕咚地响,像三月的雷,贴在榄果树的疙瘩上炸响。崖壁震裂了许多道缝,崖壁也摇晃了,只是崖壁没塌陷。枭寨只知道瘿是个疯子,她总是从这寨到那寨地走,从这个姐姐家到那个姐姐家,枭寒人可不知道,瘿总是在山梁上驻了很久很久,瘿可是对急急惶惶从崖口腾出的云絮有着若干的预设与畅想,有时候天庭晦暗,瘿就念着白马一样的云披了金鞍之后就腾烈如火,千匹万匹地挤撞成一扎,像苞谷串卷了一团火,黑的红的青的黄的缨络纷纭,千匹万匹烈马一时变成了一匹苍苍狂狂的盘树火蛇,哗的一声就遁到山背里去了。瘿就冒雨恭候那火蛇听了雷淋了雨之后会回过头来,不回,好呵,不回,不信不回,瘿就蜷缩在石岬里等吧,哈,乖乖地出来了!什么呀?彩虹王子!在绝崖的弓弦上看到的彩虹王子足有十七丈,彩虹王子饮的露水就像老道公饮酒,眯缝了眼,气也不喘了,呵呵地饮,唏嘘着叹息,这阵子,原来躲不是地方的鸟就改投树冠或改投藤篷,一嘟啦一嘟啦地黑出来,白了去,有时候是公鸡大的一只,有时候是一把芝麻的粉细。野羊和戴着一头金钗的梅花鹿从栈道上流下深涧里去,一点声息没有,倒是崖头的风哗地拍得那藤蔓和碎叶嚷嚷起来。彩虹王子贴天风竖着一峰柔软的脊背,像芦花落在红叶里,湿润了就留着,风一吹就不见了。瘿考量了很久,想过那是彩虹王子猎得的猛兽皮子,但不像,午前和午后出的条纹就不一样了,前是冷的在上,暖的在下,午后是暖的在上,冷的在下,那是会变的,像山涧里的怪,幽幽地变。瘿决计凑近一些探看,彩虹王子鬼精得很,不声不响就挪了,瘿瞅最熟悉的栈道往上追,彩虹王子一呼溜就滑过山梁了,一爪勾在崖上的虺树根上,瘿往下追呢,彩虹王子一呼溜就上了巨树的冠顶。最可笑是枭寨的人没一个懂得彩虹王子在天上号了什么鸟道,更不知道彩虹王子是饮露水的。到了腊月,悬得最高的泉带和很闹的瀑布全都断了,枭寨人就得挑了水桶下九百二十三级石梯到鹅潭担水。瘿就怀了她的秘密到了彩虹王子的鸟道去会彩虹王子,当然,说出来人也不信,而且骇怕。彩虹王子变成蛇了,大大的南蛇,大南蛇趴在崖角上吊了一对杯大的变色眼,吐出三寸长的舌信轻轻地摆,轻轻地摆。那些话,瘿是看不明白,可一听就听明白了,那意思跟风的甜言蜜语近似。瘿就闭了眼,轻轻躺下,南蛇吵吵地碾过崖槽和虺树根来了,南蛇心跳得厉害,这个瘿听得明白,南蛇将瘿轻轻地抱了裹了带到寿岁一千的古榕树洞里,瘿觉得卖兽皮换了银洋抽大烟的麋老汉说的是对的,人到了云端上,松松软软的,云雨起来,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舒服呢。瘿是守着闭眼的咒语的,但有好几次就乐得要睁了眼了,没睁,直到云淡风清。瘿知道南蛇已经走远了,瘿就睁开眼了,有时候她的衣裳是乱的,破了,烂了,碎了,有时候衣裳可一点也没乱,只是湿了,有些腥,像过年过节杀猪宰羊一样的腥。
每次瘿回家,家人总要问瘿上哪了?瘿说她去会彩虹王子了。家人听了总是皱眉头,寨里人听了总是掩嘴笑,他们说:“倒像是给南蛇捣了哩!”哈!瘿就不告诉他们,南蛇就是彩虹王子,这是她唯一的秘密——瘿每到痴心妄想起来,在一瞬之前发生的事也就记成了另一个模样了。譬如她突然想起了天黑时节被海盗缠了裹了扛进石洞里糟蹋,特别恶心,她现在想明白了那是装扮成人的怪,与那装扮成南蛇的彩虹王子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对,现在,许多许多的浮怪又扮成人了,这些怪人时隐时现,把整座森林全占了,她现在是站在一张竹床上,这竹床是从竹楼上摔到了树冠上,没散架,可是摇了摆了。瘿听不见她的七位姐姐的回声,却听见了鹞的召唤,她扭头一看,是连着竹床的鹞躺着招手,鹞快死了,手臂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可为什么还那么急得摇呀招呀,呵!瘿大吃一惊,一头滚光溜亮的怪在扒癞!癞可是瘿的救命恩人,每次瘿去会彩虹王子回来,鼻青脸肿也罢了,有时候腰和腿也像给扭了一样肿得青了黑了,癞总是陪着瘿,在竹床上按摩她,一掌一掌地压着碾着,碾得她发烫,碾到她睡着。好哇,癞这下子受难了!瘿窜了上去就是一弯刀,是砍在那巨怪的细细的短短的脖子上,嘎!没断,可筋骨是断了,瘿给喷了一脸的血,她吐了,叫道:“癞!癞!我是瘿呀!”瘿这么叫,不是癞应她,倒是一柄剑应了她,嗖地***她的脊梁,瘿扭摆了一下,倒到长风或者摇晃不止的树冠上,她死了,死得很凉爽,像坠崖时候挂了一角竹尖。竹尖像一只怪禽,在她胸前啾地一叫,却从她脊梁背钻去了。她从胸而背,透了一声怪禽之鸣,怪禽之鸣不绝如缕,呵,一只怪禽把一个冬天的寒冷衔到了她的心灵。
月色之帘败絮如棉,擦拭在沧海的额上,满是污血的腥浆。
关羽惊听雁的绝望之呼,耳鼓嗡地散了。他想这人世间怎么只一眨眼的工夫就沉掉了呀?没有了!空有涛头的破筏!因为有筏,所以关羽更觉得这沧海绝了人缘了。因为有雁的绝叫,所以关羽更觉得这人间断了魂魄了。关羽劈波斩浪,箭射往雁的绝望之声,雁的声音早就断了,剩下的是沧海的一排银梯,还有几架独弦琴一样的竹筏。关羽不近了则罢,近了,关羽也让月轮的灯笼熏了一鼻孔的青烟,瞧,两个老大不小全裸的日军把个薄薄的窄窄的雁给剥光了架在筏上,呜哇哇呜哇哇乐得癫狂,他们之是要干什么呀,这是要烤乳猪吗?这是要剖青蛙吗?这是在仰吃野葡萄串吗?这是在剖一棵蕉树心吗?噢,畜生!畜生都知道这是个窄窄的薄薄的雁已经死了,给打死的,给吓死的,都一样,死了,可畜生居然想到哇哇地戏叫着叫两人把雁的双腿撕开,一人举了竹篙捅雁的下身!——这不是土司老爷家的戏台,可这是海神老爷的戏台么?三个老大不小日军在第一张横筏上虐杀雁,一个伤躺的日军在第二张横筏上惊看着他的同类在糟蹋着雁,而关羽夹沉浮在两筏的棺穴中间!关羽操了一柄鱼叉顺了波光瞅那趴着雁的下身的后脑勺……可关羽的身给雷鞭抽了一爪似的僵了,为什么?他听了一声撕破苍天的啼叫,这可是平生没有领教过的啼叫。关羽是怎样的屠夫呵,他是屠蛇的屠夫呵,他比蛇的眼尖,比蛇的七寸快,比蛇牙冷,比蛇毒阴。他曾绞了扭了灭了多少仇人呵,可他却让这呼天抢地的一声啼叫惊住了。那是个男嗓,是个小子嗓,那小子只学了用枪刀杀人,那小子没见过用竹篙捅女人下身的杀戮格式,那以打仗杀人为天职的小子殊也不忍,那声叫破沧海撕裂人间的“不——”是人皆听是人皆懂。
关羽是海人,关羽是屠蛇者,关羽是水牢的蛟龙,可关羽却被这人间的最后一声啼叫惊得怵了,他也就犹豫了那么一瞬间,他手中的鱼叉没掷出去,趴在那小子筏沿的最后一个冷血日军的剑却掷了过来,关羽的右膀一寒,那可是一只跳甲虫的冷冷一弹,他的右膀着起了冷火,他的右脑穴蹿了焦烟。他的手又犹豫了一下,是掷额前的趴雁的日军的脑勺还是回过头,把掷剑杀他的仇人给做了?关羽晕了,他还是往前掷了鱼叉,那狂癫癫的头颅沉了,那一对左右拉扒雁的日军慌了,关羽带了一墙的水扑在他们身上,他们还没看清水中的蛟龙,一个的颈脖给拎了起来,猛地一砸在筏沿上,脑浆迸散,一个钻了水,被关羽追着了一只小腿,可关羽再也没能轻轻地脆脆地扳断一只小腿,他没扳断仇人的腿,反让仇人给踢了,踢在下巴上,他眼冒金星,一时天昏地暗,他沉了一丈水,摸到了右膀上的剑,剑插在他的筋与骨之间,剑的湿冷的火攻着了他的心头,他能听见自己的肠子也在抖,他不能拔下自己身上的剑,他突然蹿出水面,那踢他的日军刚好趴在筏沿,关羽再次沉水。这回他逮着了一只小腿的瞬间就不再作扳断的妄想了,他笨作一头牛,只是沉,沉,等那日军抱着了他的头,他一颤,咬着了一只手腕,他是鳅,他滴溜了一个左弧旋,他把那断了臂的人给放了,他要找的是那位把剑掷了插到他右膀上的人,他找着了,他就能在液体与精神的浑浊中逮着仇人的小腿,可这是个冷血动物,他不是漏了小腿而是放出小腿,他是把小腿当做诱饵,是关羽吃着了诱饵,他一弹,把关羽给弹了个大圈。关羽旋圈的当儿,他又进了两脚,一脚踏空了,一脚恰好踏在关羽的脊梁上。关羽感觉是从恶梦里摔进了绝崖,他没能从恶梦里惊醒,他的腰脊梁不敌崖梁,他腰断了,他右膀裂了,他现在倒是把着了剑柄,可他再也提不起一根稻草,他让沉重的剑引着他下沉。很好,仇人来了,仇人抱了他,仇人没想到剑吧,剑正好抵在仇人的肚里。关羽不是捅而是拉,他捅是没力了,可拉出了力气,那是复仇的弓,是死神帮他把复仇之弓拉满了,他要射了,要射了,可他射不出。很奇怪,是仇人自己用力在饮剑,饮着饮着,仇人醉了吧,仇人去了,关羽浮出海面,他的眼变成了乌龟眼,他看得很近很近。筏不是筏了,筏是一条栈道,泻满了银水的栈道,雁也变成了一只窄窄的薄薄的银鸟,银鸟饮了箭,银鸟仆在栈道上,银鸟倒是做着戴箭飞翔的白日梦,扑楞扑楞地拍着她的已然凋尽了羽毛的翅骨。关羽剧痛,并不知道那疼痛的阴湿之火是烧了脊梁还是烧了肺腑,关羽有些醉了,关羽趴那筏大声大气地喘,他那当然不知道那伤而未死的日军还能回到他背后的筏上,关羽也不知道是那位啼呼着使他延误了复仇良机的小子帮那伤兵拔了剑,关羽更不知道那伤兵又从小子的手里拿了剑来掷他,本是致命的一掷,可掷偏了,落水无声。呵,关羽又怎么知道,鱼叉是永不沉没的鹭,鱼叉是钢铁,可鱼叉柄是竹,鱼叉癫着癫着在水中翘起一杆丧旗,伤兵发现了,呜哇哇喜极而泣,伤兵投了水,拼了死力把鱼叉捉到了手中……
关羽但觉一冷。
关羽是被九尺鱼叉穿透了脊梁骨而肺腑而前胸而锁在半寸厚的楠竹筏上而薄薄地吻着不忍的沧海。他像被天风猛地劈掉了全身羽毛的乌鸦,头一回当然也是最后一回感到了隐晦的奇寒,他的哀吟汩汩地放暖,但终于,他再也没能撕裂宿命的冬季,他再也没能憋住一部灵魂,他把灵魂寄给了悄然倒立的沧海,天呐。
弥天大夜的磔刑呵。
月亮为之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