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涛接过酒杯，心里被她刚才说的两件事搅着很乱。林美佳热切地看着他，轻盈优雅地啜了一口酒，然后向吴子涛晃了晃杯子。看着吴子涛举起了杯送到自己的嘴边，林美佳脸上闪现出不易觉察的笑纹，然后她将自己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正在这时，吴子涛的手机突然叫起来。原来，是周近芳在下面不放心打电话过来。当吴子涛接通电话，刚说了几个字，只见面前的林美佳身子一软，瘫倒住地毯。吴子涛睁大眼睛，看着她，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切都结束了。

大约三个月之后，周近芳和吴子涛见到了刑侦马队长。马队长向他们介绍了案情的审理结果。经过肇事车辆的技术鉴定，徐建明所驾路虎确系撞死魏华的肇事车辆。通过对徐建明司机、河道局相关人员取证，以及查询徐建明手机话单（徐建明的另一部手机，在北京林美佳处发现），警方认定事故当天，徐建明确实驾车在邺城。由此推断徐建明是驾车撞死魏华的凶手。从车的副驾驶位置上检出的毛发，经与林美佳的进行比对，认定系林美佳留下。由此推断当时林美佳或许也在同一肇事车上。当然，此一情节未能确定，因为这些毛发也可能是她以前留下的。

关于3·10”案件，警方对徐建明做了指纹比对，现场上的陌生指纹确系徐建明所为。警方由此确定魏华坠楼时徐建明在场。但是，究竟是魏华自己跳下，还是被徐建明或林美佳推下，因为两名当事人已死，无法查证，警方也没有给出最后的结论。不过，他们终于排除了吴子涛的嫌疑。吴子涛作为一起巨大阴谋的受害者，法院宣判他无罪。相应的赔偿程序也在进行中。河道局迅速恢复了吴子涛的公职。

至于林美佳，当她喝下了混有氰化物的红酒后，被紧急送往医院，因为抢救及时，命被保住了。但是，医生建议对她进行精神治疗。经最终诊断，她因为极度的精神压力和药物的双重伤害，出现精神分裂的症状。此类疾病或有家族遗传史。由于她一直没有从混乱的精神认知状态下恢复过来，刑警尚未对她进行侦讯，而且，看起来，这样的侦讯对她将永远进行不了。医生认为她将在强制治疗过程中，度过未来漫长的人生。

“有个情况，想让你知道。”马队长说，“在你尚未见到林美佳时，林美佳大概知道了徐建明的结局，所以，她便在酒里混入了氰化物，准备一死了之。毒药是她事先就准备好的，我们无法猜她当时的想法，或许她已预感前景不妙？但是，北京警方在你的红酒杯中也检验出这种剧毒药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什么？”吴子涛回过神来。他刚才在想，怎么向聪聪解释这许多事情。

“我们在你的酒杯里，也检出了氰化物。”马队长说，“你很幸运，没有碰它。”

吴子涛听到此言，心像被电流击中一般。他看了周近芳一眼，想起在那关键时刻，是她的电话让他放下了已经送到嘴边的酒杯。而林美佳，他不知道她内心对他怀有怎样的恨意，以至于在她决定告别人生的时候，还不想放过他？

马队长说李国强还没有落网，只是抓获了几个他的手下马仔，他们分别承认恐吓并试图绑架吴子涛以及强暴秦月的犯罪事实。此外，冒充吴子涛的朋友到姚先生家抢走关键证据，也是他们所为。但是，他们将主要责任都推到了李国强身上。陈虎被杀也系李国强所为。警方还在追查塌桥事件，警方推测也是李国强和他手下干的。

大部分事情都有了结论，只有两件，吴子涛没有对任何人讲，一件就是林美佳最后告诉他，他其实与魏华没有发生过任何关系，那天他被徐建明灌醉之后，回到家就睡过去了。是魏华将他的衣服脱下来，制造了那件事情的假象。还有就是林美佳说的，聪聪并不是他的孩子一事。这两件事，如今，徐建明和魏华已死，林美佳已疯，他无法查清。或许真有其事，或许，不过是林美佳在生命的终点对他进行的最后折磨。

上午9点，候见大厅，吴子涛带着女儿聪聪在人群中等待着。大家的目光都向着大厅右侧的那个白色的木门。终于，林美佳随着众人从门里涌出来。她微仰着脸，而带矜持的微笑，用眼神与周围的人轻轻交流、微微致意，仿佛是电影明星走在万人嘱目的红地毯上。

看到了吴子涛和聪聪，林美佳脸上开放着灿烂的笑容。她向吴子涛伸出手来，然后身子向左微微展开，摆出一个十分优美的身姿，似乎面对的是无数只闪光灯。她依然很美丽，气质高雅，而她对自己魅力的那份一信，更让她显得高不可攀。当她环顾四顾，脸上很快换上一丝失望的表情，似乎觉得周围人的反应不够热烈。

“妈妈。”聪聪怯怯地说，眼睛有些发红。

“不要这样。”美佳立即制止她，又温和地笑了，像是为自己过于严厉的态度而感到抱歉。她小声提醒道：“在外人面前，要叫林经理。”然后似乎发现了聪聪的悲戚表情，她又用热情洋溢的声音说道：“孩子，妈妈很好啊！妈妈就是太忙，有点顾不到你。”

有那么一刻，林美佳的日光灼热，像是有两簇火焰在里面燃烧，但是，那热情显得有些飘忽和空洞，虽然面对着好久不见的女儿可心神却早已飘到了遥远的天际，那里是黑雾一般的混沌世界。

吴子涛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什么来。

突然，林美佳像是被惊醒过来似的，着急地说：“我真的要走了！我太忙了，太累了。你们看，刚从北京回来，马上要去主持一个仪式，他们只给了我十分钟的时间来见你们。因为市长要来，好多公司的老总都要来……我得准备一下，明天h市的报纸电视台都会报道这个活动的。我还要上电视。”

吴子涛转向女儿，终于开口说话了：“聪聪，把东西给你妈妈吧。”

他们带来的东西不多，是聪聪根据平时林美佳的喜好精心挑选的，其中有广州松饼、周庄酱肘、成都辣翅。

林美佳看着聪聪，脸上依然笑着，但是，她没有伸手接递过来的食品袋，而是轻轻挥了一下手，让聪聪将东西交给她的随行人员。身穿白色工服的人走了过来，接过了袋子，声音坚定地向她说：“我们得走了。”

然而，林美佳意犹未尽，目光从吴子涛父女俩转到大厅里的其他人。突然，她浑身抖动，双手不停地扯动身上的衣服，嘴里喃喃着：“这身衣服太脏了，我要换衣服……”身边这些穿白衣服的人一时没有防备，让她将蓝格上衣脱掉了只袖子。远处另一名穿白衣服的男人赶紧过来援助。两个人紧紧将林美佳架住，控制住她的胳膊。不知是痛还是惊吓，林美佳长嚎了一声。

吴子涛紧紧搂住女儿，上前提醒两位医护，不要伤着林美佳。

林美佳脸色苍白，怯怯地望着两个护工，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聪聪的脸伏在父亲的肩膀上，悄悄抬起头，望着架在两个白衣男人之间、缓缓走入白门的母亲，两行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林美佳患病以来，吴子涛也是第一次见她。看到林美佳的样子，他也感到十分震惊。据负责她的大夫介绍，人院以来，林美佳大部分时间比较安静，甚至显得十分懒散，精神亢奋甚至狂躁的时候不是太多。但是，她这种病是因精神上的强烈刺激而生，也怕再受到外界的刺激。她的病情有点像时空倒错，经常沉湎于往日的生活情境中。

吴子涛握着方向盘，车子载着他们向市区开去。

时间过得真快，聪聪现在已经初中毕业，下学期她就要进入高中，人生迈入了更加关键的一年。吴子涛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将聪聪从寄宿学校接出来。自从林美佳服毒自杀未遂，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以来，聪聪便没有见过她。而围绕他与林美佳之间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吴子涛也没有向聪聪说明。如今，聪聪顺利考入重点中学，吴子涛觉得应当让她知道她自己母亲的情况，所以，便将他与林美佳的故事详细讲给她听，并在她放假的第一天，带着她来看望林美佳。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吴子涛眼睛看着前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聪聪转过了头，看着他，点了点头。停了一刻儿，她问：“秦月阿姨怎么样了？”

“她去了天津，一个人在那里生活。”吴子涛答。

案件结束后，秦月拒绝了吴子涛，一个人到了天津。吴子涛从秦凌山那里得到了她的邮箱，不断地在网上给她写信，终于得到她的回音。她在回信中说起了当年见到吴子涛走进春晓汽修厂时她的喜悦心情。她说她也自以为曾热恋过，失去男友之后她不会再有激情。但是，吴子涛却带给她从未有过的那种幸福感觉。她说有他在身边，她就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轻灵快活了。她之所以走开，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因为那次受伤，她已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

“我是一个没有什么出息的平凡女孩，就是想跟你生一个孩子，组建一个美好的家。可是，我失去了这个能力，我不能做你的妻子。”

吴子涛反复告诉她，他们有聪聪，聪聪是他的女儿，也是她的女儿，他们一起生活一定会幸福的。

“秦月阿姨答应你了吗？”

“没有。”吴子涛摇摇头，“待我到天津见到她，她已经结婚了。”

“和谁？”聪聪问。

“一个爱她并愿意为她做出牺牲的人。”

“她爱他吗？”

“不知道。”

当秦月离开h市不久，汪心矶便到天津去找她。秦月开始不见他，但在两方父母的撮合下，秦月最终答应了这桩婚事。两个人的婚事简单迅速。吴子涛听说后，心中更多了一层痛：他知道秦月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让自己不再等她。

“近芳阿姨呢？她要回来了吗？”

“是的，就在下周。她的学习一直很紧张，这一次大概要留在国内一段时间。她说要去看你，让你好好学习。”

吴子涛恢复公职后，与周近芳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吴子涛表明了自己对秦月的爱和责任，周近芳很洒脱地祝贺他们。不久，她辞掉报社的工作，回到了省城，后来听说她去了美国加州大学，在那里学习新闻专业。

“你们要结婚吗？”

“或许吧。别担心，在爸爸心中，你永远是第一位的。”

“爸爸，妈妈为什么这样对你？她对我很好，她不应算一个坏人。”

“可能是爸爸对她不够好吧。”吴子涛说，他不想让聪聪留下太多的阴影，“还有金钱方面的原因，”

吴子涛将最后两个秘密埋在心里。尤其是后一件，他不会对世上任何一个人说出此事：聪聪就是他的孩子，是他唯一的亲人。

然而，就像听到林美佳在自己的酒杯里也放入了氰化钾一样，林美佳人性中的黑暗让他长时间感到战栗。

“可是，爸爸，关于绿洲岛开发又要开始了，我在电视上都看到广告了。你同意的吗？”

“是的。同意了。”吴子涛点点头。这件事是他主持河道集团以来遇到的最大一次挑战。

“为什么？”

“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人有时不得不在你信守的原则问题上让步。”

父女俩这样说着，外面天色已暗。吴子涛打开车灯，滑入了华灯初上一切都被蒙上梦幻般色彩的都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