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渐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1
|本章字节:12964字
离开地球三个小时后,朱木终于又回到了地面。飞机发出刺耳的尖啸,停在了福州长乐国际机场。走下舷梯,朱木呼吸到了福州闷热的空气,身上顿时粘糊糊的。朱木背着登山包,拎着小提琴盒,走出了候机大厅。
夜探凤凰山别墅回来,朱木终于没能赶上吕笙南搭乘的班机,只好坐下午的航班尾随而来。出了大厅,他望着密密麻麻的出租车和机场大巴,心中一阵茫然。一个人站在陌生而繁忙的中转站,望着他人行色匆匆,有目的地奔走四方,一种流浪般的孤独与凄凉感油然而生。
“吱——”一辆出租车停在身边,司机探出头来:“先生,去哪儿?”
朱木想了想,问:“福建有个黄崖岛?”
司机呆了:“福建……福建有一千多座岛屿,光福州沿海就有三百多座,恐怕您把这个机场问遍了也没人知道这个黄……什么岛?”
“黄崖岛。”
“哦,黄崖岛。”司机显然对这个岛没兴趣,因为出租车开不到岛上,“不如这样,天快黑了,我先送您到市里找个酒店住下,明天您到有关部门查询不就行了?”
朱木摇摇头:“除了黄崖岛,我哪儿都不想去。”
司机发呆地望着他:“神经……”最后一个字嘟囔了一下,终于没有说出来,发动汽车,风也似的跑了。
有一个出租车来了,朱木告诉司机要去黄崖岛,司机茫然摇头,表示可以把他送到市里的酒店,朱木拒绝了。然后缩进车里的时候,后脑勺在车窗上重重地碰了一下,他骂骂咧咧地坐好,一手搓着后脑勺,一手发动出租车。
朱木心里一阵茫然,他知道他不是在拒绝酒店,酒店在他的生活中就是一个家,为什么要拒绝呢?他仅仅是在拒绝停留。他害怕生命里无所事事的煎熬,他喜欢孤独,却又害怕一个人独处。他想为自己的生活确定一个目标,可他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它只需要签一个支票就能拿到,他需要做什么呢?而今,生活的神秘之门终于为他打开,他迫不及待地想找到它,打开它,它,他害怕自己死气沉沉的样子,那让他感受到自己寄生在这个世界上,是一条幸运地诞生在钞票堆里的寄生虫。
如今,黄崖岛,让他感受到了颤栗与激情的目标终于出现,就像一个阳痿患者寻找一个能够让他感受到坚挺与冲动的女人一样,他一刻都不愿意停留。
“先生,你是要去黄崖岛吧?”刚才碰了头的司机又折了回来。
“啊?怎么?”朱木奇怪,“你不是不知道吗?”
“嘿嘿。”那司机笑了,“我不知道,有人知道,你跟我来,正好有个认识黄崖岛的司机。”
朱木惊喜交集,那司机下了车,领着他到了50多米远的一个出租车旁边:“老邓,客人来了,你不是知道黄崖岛吗?这先生正好想去黄崖岛!”
出租车一阵颤动,一个胖胖的司机腾地跳了出来,打量一下朱木,脸上比朱木还惊喜:“你要去黄崖岛?”
朱木振奋起来:“对,黄崖岛!你知道吗?”
出租司机笑笑:“就是那个出产俑人的黄崖岛吗?你幸亏问到了我,十年前,那个岛屿不制作俑人后,就再也没人提到过黄崖岛。不过,黄崖岛离这里很远,车费很贵的。”
朱木惊喜交加,急忙拉开车门钻进去:“多贵都不是问题。”
“一千块钱!”司机小心翼翼地报出一个数字,又急忙解释,“因为那个小岛比较荒僻,没有渡船。咱们得赶夜路,到一个离它最近的小渔村,然后你搭出海的渔船让他们送你到黄崖岛。路程很远,有很荒僻,而且赶夜路,我还得一个人回来。所以价钱就……”
“没问题。走吧。”朱木说。
“好嘞!”出租司机得意地朝远处瞥了一眼,目光正好和那个领被朱木来的司机相碰,那个司机露出羡慕的表情,脸色难看。
出租车在夜色与灯光交织的暮色里驶出了机场,行出大约20公里,已经远离了城市与乡镇,沿路尽是一片甘蔗林与香蕉园,偶尔有几棵细瘦的椰子树突出在林梢。后来,连庄稼也没了,出租车在半硬化的狭窄的路面上颠簸起伏,这里好像接近了海岸线,朱木似乎听见了波涛的澎湃之声,鼻子里也尽是湿漉漉的海腥味儿。
这时候,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四野荒僻无人,只有两只车灯雪亮的光柱艰难地刺穿着凝固的夜色,凿出一条幽深的孔洞,带着他们钻入夜的深处。似乎没有路了,出租车颠簸得厉害,向窗外望去,茫茫的海浪漂白了远处的天空,仿佛天边蠕动着一条庞大的白虫。
司机逐渐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不时瞅瞅手机,然后偷偷瞥着副驾驶座上的朱木。朱木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司机喘了口气,“这个……这里太荒凉了,有点害怕。”
朱木笑笑:“没有人来这里抢劫的。除非是一些死在大海里的孤魂野鬼。”
司机的声音颤抖了起来:“你……你别说啊!我……我要求加钱!我忘了现在是台风季节,为了一千块钱让我陪你玩儿命,还担惊受怕的,不划算。”
朱木有点意外:“有什么担惊受怕的?当司机的,难道你没跑过夜路吗?而且想必你自己也知道,事实上你在机场就已经敲诈过我了,难道这100多公里真的值1000块钱吗?”
“你……你不知道!”司机的声音里带着恐怖,“这个黄崖岛曾经发生过一些很可怕的事,10年前,那里以出产十分精美的俑人出名,可是突然有一天,岛上的人几乎死得光光,剩下几户人家也搬迁到了别的地方,那座岛现在是个荒岛。这些我也是很久以前听别人说的,刚才边开车边想着这些恐怖的事,我能不害怕吗?”
“居然发生过这种事?”朱木陷入了沉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司机说,“10年前不像现在,有些事根本就不会报道。我也是辗转听人说的。喂,我说,咱们别谈这些好不好?”
“嗯。”朱木点点头,“无论多么恐怖,出租车又开不到岛上去,你又不用上岛。你把我送到那个小渔村后就在村里等着,回来后我还坐你的车。等一天我给你500块钱,怎么样?”
司机掏出手机,似乎看了一下短信息,然后奇怪地咧咧嘴,似乎想笑,却没能笑出来。朱木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司机叹了口气,把车子停了下来,望着朱木:“你的提议的确很合理,可是我却没福气赚。”
朱木惊讶地望着他。司机说:“因为我根本不认识黄崖岛,也不认识靠近黄崖岛的小渔村。我仅仅听说过黄崖岛这个名字,知道那里产过俑人,后来全岛的人死光光了。就这么多。我在机场听几个司机说你要去黄崖岛,而且除了黄崖岛哪里都不去,我以为你脑袋有问题,就打算蒙你俩钱,把你拉到海边随便一个渔村让你自己找去……”
“你……”朱木怒气勃发,“我要投诉你!”
司机瞥了他一眼,说:“那也没办法,你投诉吧!”
朱木没辙了,奇怪的是司机也不掉头,也不说话,就这么停在原地,不动了。两个人默默地对峙,过了片刻,司机掏出手机看了一下,然后脸上带着笑容转过头:“唉,老兄,要不这样吧!”司机急忙作揖,“我既然把底给你说出来,就肯定有解决的办法啊!这样,我开车陪着你找,直到有人知道那座岛,怎么样?当然,会多耗费点汽油,车费你也适当增加一些。”
朱木无可奈何,愤怒地锤了一下车座:“你……要加钱你他妈早说啊!好!走吧!”司机赢得了胜利,又兴致勃勃的发动了汽车。这次的路更难走,因为要寻找渔村,出租车几乎沿着海岸线行驶,鼓噪的浪潮一声声推进耳鼓,眼前尽是白色的泡沫和嶙峋的礁岩,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鱼腥气。
不知走了多久,朱木的身体开始麻木,困倦难当。司机也不断地打着呵欠。忽然,颠簸的汽车平稳起来,似乎驶上了道路。司机兴奋起来:“前面肯定有渔村。上路了。”
朱木振作了一下精神,透过挡风玻璃往前望去,只见深灰色的天空下出现了一些深色的线条,依稀看出是建筑的样子。朱木颓丧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啊,黄崖岛,我来了!”
朱木颓丧地走出了他们经过的第三个渔村。司机表情迟钝地跟着,这家伙除了不停地看手机,就是带着朱木东绕西拐,但是直到天快亮了,还是没有人听说过黄崖岛。想想也不奇怪,朱木只知道黄崖岛在福建省,可福建沿海有几千座岛屿,海岸线绵延3000多公里,那些渔民终年的生活就是出海捕鱼,谁会知道一个荒僻小岛的名字?
朱木呆呆地望着灰白的天空,心绪如不远处苍茫的大海,心潮翻滚。正这时,手机响了:“您的短信息。”
朱木掏出手机,信息库里出现一张荒凉的岛屿图片,血红色的大海在岛屿的四周翻滚,那岛屿仿佛漂在血泊中。旁边是一行字:“这里是地狱的缺口,也是地狱的入口。你是否正在寻找?欢迎你,迷失在人间的羔羊。随我来吧,我腾出一只手,驱赶你奔赴世界的尽头。在宁海县荒僻的海岸线上,有一个三椰村,三椰村里有个人叫马克,他会带你踏上地狱的旅途。”
朱木怔怔地看着这条短信,心里涌出难言的恐慌。是谁在监视着我的行踪?他让司机停下车,匆匆跳出车外,向四周巡视。远山、大海、礁石、海岸线,海浪的澎湃声奏出变化无常的音符。在这3000公里的海岸线上,仿佛只有他这一人一车,视野空阔,绝不可能有人。
他定下神,翻看来电号码,13……他越看越不安,因为发到他手机上的短信,竟然显示出自己的号码!
“喂,还走不走了?”司机打开车门喊。
朱木呆呆地转回身,忍受着无法向人诉说恐惧,默默地钻进了车里:“你听说过有个宁海县吗?”
“宁海?”司机打个呵欠,“这里就是宁海。”
朱木唔了一声,也不知是何滋味:“宁海县有个三椰村?”
“这倒真不知道。”司机犹豫片刻,说:“要不咱们回去,到刚才经过的村里问问。”
朱木点头。出租车折回头,驶向刚才路过的渔村。这个渔村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他们敲开刚才刚刚敲过的一家大门,引起连串的狗叫。主人是个面目紫红的男人,一见司机便恼怒起来,用一种朱木听不懂的方言对着司机大发脾气。司机陪着笑脸,也用方言和他说话,朱木一个字都听不懂。
两人又急又快地说了片刻,男主人一巴掌把司机推了出来,然后狠狠地关上了门。司机灰溜溜地跑过来,一进了车里便开始得意:“终于问出来了,向南三十多里,有个小小的半岛,三椰村就在那个半岛的尽头。唉,你要加钱啊,我可挨了不少骂。”
朱木没搭理他。司机讪讪的发动了汽车,向三椰村开去。这次的方向很正确,路途也很顺畅,一路穿过翠绿的小山包,成片的椰子林,直到黎明时分,红艳艳的朝阳出现在苍茫的大海,他们也看见了海浪围绕的那座小渔村。
村口有三棵挺拔的椰子树,也许就是三椰村的由来了。村子不大,一二十户人家,到处是晾晒在架子上的渔网和拖放在沙滩上的破船。天色还早,但勤快的渔民已经在准备出海了,三三两两的渔家妇女正搬运着出海所需的物品,而强壮的渔民们却蹲在村外的一个小码头旁写意的抽烟、聊天。
朱木让出租车停在码头边,下车问那些渔民:“请问这里是三椰村吗?”
渔民们点头,其中一个上身赤裸的黑瘦中年人操着一口麻利的方言向朱木问话。朱木听得张口结舌,连忙把司机叫出来:“他在说什么?”
“他说他叫马克,问你是不是要去黄崖岛。”司机说。
朱木吓了一跳:“你……你就是马克?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黄崖岛?”
马克抱歉地笑笑,用不大熟练的普通话说了起来:“原来你听不懂闽南话。我是昨天收到了周庭君的一封信,说今天有个贵客要去黄崖岛,希望我送他去岛上。”
“周庭君?”朱木惊叫了起来。旁边的几个渔民听到周庭君的名字,脸上闪过一种厌恶的神情,纷纷别过了脸。
“是啊!”马克无奈地看看渔民们的表情,“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海叔、石头伯,这又何必呢?”后一句却是对旁边的渔民说的。
朱木怔怔地发呆,虽然一直不愿意相信,但潜意识里他依稀以为是吕笙南在遥控着这件事,然而现在却证明了是周庭君!可是……他说:“可是周庭君已经死了啊!”
这些渔民们虽然大多不会说普通话,但都能听得懂,一下子他们全呆了。马克更是瞪大了眼睛:“死了?你说周庭君死了?”
“是的。”朱木把周庭君死亡的经过讲述了一下,“你怎么会认识周庭君呢?”
马克和渔民们面面相觑,然后告诉朱木:“三椰村就是周庭君的老家,我是他从小长大的朋友。”
朱木猛然想起来傅杰说过的话,问:“是不是周庭君考上大学后又回到村里,伙同别人骗了你们一大笔钱?”
一个干瘦的老渔民愤怒地举起拳头,又急又快地说了一通,朱木一个字也听不懂。马克摇头叹气:“是啊!他从小父母双亡,是村里人把他养大,又供他上学,甚至他考上大学后还给他寄学费生活费,可是……他真的变得太快了,他考上大学的第二年,带着一个外地人来到村里,说这个老板发明了一种超声波捕鱼器,来造福村里人了。说这种捕鱼器捕鱼安全方便而且捕鱼量大,劝村里人购买。这种东西对渔民当然有吸引力,但价格贵得离谱,一台要好几万。他见我们犹豫,就让那个老板安装了一台到附近的鱼塘里试验,果然一开动机器,鱼都哗哗哗地浮上水面,翻起了白肚子。这东西真是太神奇了,我们一合计,就全村凑了一笔钱购买了两台。因为周庭君说这种机器卖得越多,他拿的提成就越多,我们就劝说附近好几个村子的人购买了六七台。后来……后来这玩意儿到了海上根本一条鱼都打不上来。我们请县里的渔业专家来检查,专家说这东西只在两米深的水里有效,只能在鱼塘里用,我们受骗了。然后周庭君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马克叙述的跟朱木听说的没有太大的区别,朱木问:“那周庭君跟这个黄崖岛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这里只有你认识黄崖岛?”
马克说:“还是因为那个超声波捕鱼器的事。当时村里人都很伤心,但也不愿意把这事告到周庭君的学校,毁了他的前途,也就拖了下来。后来禁不住其他几个村子对我们的诬蔑,我就到了省城,去大学里找周庭君。到了学校才知道周庭君去了黄崖岛,帮别人做生意,卖一种质地很稀罕的俑人。于是我就打听这个黄崖岛,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一个卖俑人的老板那里打听到了黄崖岛。我在岛上找到周庭君,质问他,周庭君满不在乎,说他当时缺钱,就先想了这个法子从乡党那里借点,现在他帮两个家族做生意,赚了大钱,那点钱不算什么。说着他给我8万块钱,说这是还给三椰村乡党的,但其他几个村子的钱他没义务还。我也真没办法,好歹拿到点钱,说明周庭君还没忘了村里人的养育之恩,心里也舒坦点,就回来了。但其他几个村子的钱就一直没有还上,这些年我们受尽了外村人的冷眼。”
“那你又怎么收到那封信呢?”朱木问。
“我也不知道,打鱼回来它就在我家里的桌子上放着了。我还以为是周庭君托人送来的,见我不在就放桌子上了,现在想想也真是奇怪,我走时家里锁着门,回来门也好好的……”马克也茫然不解,“难道真是周庭君的鬼魂来了?唉,他这人,要真变成了鬼,一定是个很聪明的厉鬼。”
这时渔民们都已经上了船,喊他。马克说:“咱们走吧,趁出海的时候我送你到黄崖岛。”
朱木点头,让司机把登山包和提琴盒拿出来,告诉司机:“你就在村里等我,先给你1000块钱,你在这里等一天我给你500。”
司机接过钱忙不迭地答应。马克摇摇头:“让他走吧。”
“为什么?”朱木奇怪地问,“这里没有出租车,我回去时还要坐他的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