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22
|本章字节:9762字
和艾丽恋爱非常简单,她很可爱,真的很可爱。只不过有时我会有点害怕,因为她不提前告诉我就做了一些大的举动,而且她还懂一些我做梦都猜不到她会懂的事情。但是她爱我,是的,她爱我。有时……我也觉得自己爱她。
我不是说像爱格丽塔一样爱她,我是真正属于格丽塔的,她是我最理想的异性,我为她疯狂,但不得不时刻控制这份感情。艾丽不一样,我喜欢和她一起生活。现在回头说这些显得有点奇怪,但我确实喜欢和艾丽生活在一起的感觉。
此刻,我把这些记录下来,是因为这些都是我从美国回来的船上所想的。我到达世界之巅,拥有了梦寐以求的一切。我跟自己说,这是我通过冒险,不惧危难而得来的,甚至不惜完成一起漂亮的谋杀——真的很漂亮,不是我自夸。
是的,这很巧妙。我曾经想过一两次,没人可以戳穿,因为他们看不出来。现在,冒险结束了,危险渡过了,我正向着吉卜赛庄走去,就像我那天看到吉卜赛庄的出售海报后,向那堆老房子的废墟走去一样。当我走到拐角处的时候——
我看到了她。我看到了艾丽。
当我走过那条事故频发的危险小路,来到转角时,看到了艾丽。她依旧站在那排枞树的阴影下,一如我初次见她。她直直地盯着我,我也直直地盯着她。
我们第一次也是这样对视,然后我走上前和她搭话,扮演一个对她一见钟情的男人。
想不到现在又见到她了,我……我不可能见到她啊!但我现在正看着她,她也凝视着我。我感到非常恐惧,她却好像看不到我一样。我知道她不可能出现在这儿,她已经死了,遗体已经埋在美国的墓地里。但现在,她却站在枞树底下看着我,不,不是看着我,她只是看着我的方向,好像在等待我的出现,脸上洋溢着幸福。曾经有一天,我在她脸上看到过同样的幸福,是她在弹拨吉他的时候。那天她对我说:“为什么这样看着我,迈克?”我问她:“怎样?”她说:“你这样看我,就像你爱过我一样……”我就说了一些“我当然爱你”之类的傻话。
我在路上死一般地站着,瑟瑟发抖。我大喊:“艾丽!”
她动也不动,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直接把我看透。这让我感到非常害怕,我知道只要我想上一分钟,就会明白为什么她看不见我,但我不想知道。没错,我不想知道,为什么她看着我站的地方,却不是在看我。我跑了起来,像个懦夫一样跑了起来,朝着我家房子亮灯的地方狂奔,让自己逃离这个可笑的惊恐时刻。我胜利了,我跑回家了,就像从山上归来的猎人,回家了。回到比世间任何地方都重要的家里,回到我将灵魂和肉体全部交托的女人身边。
现在,我们马上要结婚,然后安居在这幢房子里。我们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切,我们赢了!轻而易举地取得了胜利!
门没有拴上,我踮着脚尖走了进去,穿过书房敞开的门,格丽塔就站在窗边等我。她明艳动人,是我见过最美丽最可爱的女人,一头金发,如同北欧女神。她微笑着看我,发出性的暗示。除了偶尔在愚者之地幽会外,我们已经压抑了太久。
我迫不及待地扑向了她的怀抱,水手终于从海上回到了安稳的家。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之一。
不久之后,我们从愉悦的云端回到了地面。我坐了下来,她把几封信拿给我看。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挑了一张美国邮戳的信拿起来,是利平科特寄来的航空件。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为什么他要写信给我呢?
“哇,”格丽塔长舒了一口气,“我们做到了。”
“今天是胜利日。”我说。
我们笑了起来,肆无忌惮地笑。桌上有一瓶香槟,我把它打开,与格丽塔一同分享。
“这个地方太美了!”我环顾四周,说道,“比我印象中更美。对了,桑托尼克斯——我还没跟你说呢,他死了。”
“噢,天哪,”格丽塔说,“太可惜了,这么说他真的病了?”
“他当然病了,不过我也不愿意这么想。他临死前我去看了他。”
格丽塔稍微颤抖了一下。
“我不喜欢这种事。他说什么了吗?”
“其实没什么,他就说我是个该死的笨蛋,说我应该选另一条路。”
“另一条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说,“我猜他是在胡言乱语,也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嗯,这幢房子倒是一个很好的纪念他的地方。”格丽塔说,“我们会在这里一直住下去吗?”
我瞪着她。“当然啦,你觉得我会想去别的地方住吗?”
“我们不应该老是住在这儿,”格丽塔说,“不能长年住这儿,像这个村庄一样被埋在洞穴里。”
“但这是我想住的地方——是我一直以来都想住的地方。”
“你说得没错,迈克,但毕竟我们有了这么多财富,去任何地方都不是问题!我们可以环游世界,去非洲狩猎,去探险,去寻找一些激动人心的画作,我们还可以去吴哥窟。你不是一直都想过充满冒险的生活吗?”
“对,我希望这样,但我们总是会回到这里,对吗?”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什么地方有问题。这些都是我日思夜想的——我的房子,还有格丽塔——别的我不想要了。但是她还不满足,我可以看出来,她才刚刚开始,刚刚开始想要一切,刚刚开始明白自己可以获得一切。我突然有一种残酷的预感,不禁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迈克——你在发抖,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我说。
“那出什么事儿了,迈克?”
“我看到艾丽了。”我说。
“什么意思……看到艾丽了?”
“刚刚走上来的时候,经过拐角,我看见她了,站在一排枞树底下,朝……朝我站的地方看着。”
格丽塔瞪大了双眼。
“太荒谬了,你在胡思乱想吧。”
“有时人确实会胡思乱想,毕竟这里是吉卜赛庄。但艾丽确实站在那里,看上去很幸福,好像——好像她一直都站在那里,并且会一直这么站下去。”
“迈克!”格丽塔抓住我的肩膀,猛烈摇晃,“迈克,别说了,你回来的时候喝多了吗?”
“没有,我迫不及待地回来了,我知道你准备了香槟。”
“好,那我们忘了艾丽,再喝一杯。”
“是艾丽。”我固执地说。
“当然不是艾丽了!那只是光线造成的效果,或者类似的错觉。”
“是艾丽,她站在那里,寻找我,看着我。但她看不见我,格丽塔,她看不见我。”我的声音拔高了,“我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为什么她看不见我。”
“你在说什么啊!”
这时,我放低了声音,轻声地对着格丽塔耳语。
“因为那不是我,我不在那儿了,除了漫漫长夜,她什么都看不到。”然后我用一种惊恐不已的声音喊道,“有人生来就被幸福拥抱,有人生来就被长夜围绕。我!格丽塔,说的就是我啊!”
“格丽塔,你还记得吗?她是怎样坐在沙发上,抱着吉他唱歌,用她温柔的声音唱歌,你一定记得的。”
“‘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清晨,有人生来就为不幸伤神。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夜晚,有人生来就被幸福拥抱。’这就是艾丽,格丽塔,她生来就被幸福拥抱。‘有人生来就被幸福拥抱,有人生来就被长夜围绕。’我妈妈了解我,她知道我生来就被长夜围绕,我还没做什么的时候她就知道了。桑托尼克斯也知道,他知道我正往那条路上走,但这本来可以避免的。有很短的时间,只有很短的时间,当艾丽唱这首歌的那一刻,我本可以非常幸福,不是吗?和艾丽结婚后,如果我和她好好生活下去……”
“不,你不能。”格丽塔说,“我从没想过你也会坚持不下去,迈克。”她再次粗暴地摇晃着我的肩膀,“醒一醒!”
我注视着她。
“对不起,格丽塔,我都说了些什么啊。”
“我想他们在美国把你弄得很沮丧。但你都做到了,是吗?你把所有的投资都处理好了。”
“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了,”我说,“我们未来的每一件事情都处理好了,我们光芒万丈的未来。”
“你说话怪怪的。我想看看利平科特在信里写了什么。”
我抽出信,打开。除了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剪报外,什么都没有。这张剪报相当陈旧,不是新的。我凝视着它。这是一张街道的照片,两旁高楼耸立,我马上认出来是汉堡的一条街,有一群人正向照片走来,其中有两个人手牵手走在前面,是格丽塔和我。利平科特早就知道了,他知道我和格丽塔之前就认识了。肯定是有人给他寄了这张剪报,并非出于什么恶意,只不过正好发现安德森小姐走在汉堡的大街上。他知道我认识格丽塔。我想起他还特别问过我是否见过格丽塔,而我否认了,所以他知道我在撒谎,这一定引起了他对我的怀疑。
我突然害怕起利平科特来。他也许没有想到我会走出谋杀艾丽这一步,但肯定会有所怀疑,也许早就怀疑了。
“你看,”我对格丽塔说,“他知道我们早就认识,知道很长时间了。我一直很讨厌这只老狐狸,他也讨厌你。知道我们要结婚后,他肯定会起疑心的。”但紧接着我想到,也许利平科特早就预料到我们会结婚,他可能早就揣测我们是一对恋人了。
“迈克,能不能别像只疑心重重的兔子一样?是的,没错,疑心重重的兔子!我钦佩你,我一直都钦佩你,但你现在崩溃了,你害怕每一个人。”
“别这么说我。”
“好吧,但这是真的!”
“长夜啊……”
我想不到该说什么别的,我至今都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长夜,意味着黑暗,意味着身处其中就不会被看到。我可以看见死者,但死者看不见我,尽管我还活着。他们看不见我,是因为我不在那里,深爱着艾丽的男人并不在那里,他已经把自己置身于长夜之中。
我向着地面深深地低下头。
“长夜啊。”我又说了一遍。
“别再说了,”格丽塔尖叫道,“站起来!像个男人一样,迈克,别被荒唐的迷信吓到了。”
“怎么可能呢?”我说,“我已经把灵魂卖给了吉卜赛庄。吉卜赛庄从来就不安全,对谁来说都不安全,不论是对艾丽还是对我,甚至是对你。”
“你什么意思?”
我站起身,向她走去。我爱她,我仍带着最后一丝***爱着她。但爱、恨、欲望——不都是一回事吗?三者合而为一,又一分为三。我从未恨过艾丽,但我恨格丽塔,我享受这种恨意。我全心全意地、带着跃动的愉悦去恨她——我想不到更安全的方法了,也不打算去想。我向着她越走越近。
“你这个肮脏的***!”我说,“你这个讨厌又迷人的金发***。你不安全,格丽塔,只有除掉了你我才会安全,明白吗?我已经学会享受——享受杀人的乐趣。那天,当知道艾丽骑着马奔向死亡的时候,我兴奋极了,谋杀让我整个上午都被愉悦包围,但我迄今为止还没有亲手杀过人。这次不同了,我比预先知道一个人会因为在早餐时吃了一颗胶囊而死更进一步了,比把一个老妇人推下采石场也更进一步了,这次,凶器就是我的双手。”
格丽塔现在害怕了。她,我在汉堡一见到就全身心交付的她,遇到之后就为之装病的她,放弃了工作就是为了朝夕相处的她——是的,曾经我的灵魂和肉体都属于她,从这一刻开始不再是了。我就是我自己,我正在迈向另一个我梦寐以求的境地。
她非常害怕。我充满爱怜地看着她的恐惧,环绕在她脖子上的双手加大了力度。是的,当我坐在这里,写下关于我的一切(请注意,这也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写下我所有的感受,所有的念头,以及如何欺骗了所有人时——是的,这一切太美妙了。杀死格丽塔的瞬间,我感觉非常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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