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绿太阳(2)

作者:徐迅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0:55

|

本章字节:6878字


这一老一小的身影,终于在雪白的墙壁前停住了。


仅一夜的工夫,叔全爷就瘦得不成人形了。脸上骨棱分明,紧紧地绷着一张白纸似的皮,凹陷的眼窝里两只灰眼珠泛着黯淡的光,下巴底浓黑的胡须硬扎扎的。待在墙壁的角落里,他低着头,哆哆嗦嗦点燃一支纸烟,深深地喷出一股浓浓的烟雾,呆滞的眼光投在靠着一棵法国梧桐树的荷连身上。


荷连水灵灵的眼里也弥漫了这烟雾,她显得有些迟钝,红肿的眼眶泛出一层淡淡的青晕。软沓沓的头倚住树干,十分柔弱地望着街上的行人。


叔全爷的周围一会儿就有了几只烟头,他无力地叹口气,手一挥,烟头划着一条难看的弧线落下了地。慢慢地,他踱到了挂有“妇产科”字牌的门前。不想,立即被一个白大褂挡住了:“你干什么?”


“我,我……”他一慌:“我刮胎!”


“么个?你刮胎?”满屋子的白大褂伸出头,咯咯咯地笑起来。


“不,不,是,是我女儿!”叔全爷脸红得像猪血,忙不迭地解释,笨拙的手指了指站在屋外的荷连:“连子,你,你来!”


“证——明。”白大褂们看到荷连说。


“唔。”他一愣怔,脸上堆出僵硬的笑:“没,没有。”


“没有?”白大褂满腹狐疑地打量着他,又扫了一眼正慢慢走过来的荷连,双眼露出了鄙夷的目光,但终于还是同意了——目前计划生育,这“后门”好开。


白大褂领着荷连走进了一间白房子。


叔全爷望着紧闭着门的白房子,心里突然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他在门外不停地走动着,哆哆嗦嗦地又点燃一支烟。突然,白房子的门“叭嗒”一声响,荷连旋风般冲了出来。


“你?——”叔全爷机械地追了上去。


“老没脸皮!八成又是个扒灰佬……”身后传来一阵奚落声。


“荷连肚子里装了沪子的种!”这消息终于又通过死辣子娘发布了出来。“闷头驴子吃麦麸!老屋子里没有几个姑娘是真货!”剩下的日子,死辣子娘扭动着肥硕的臀部,就在满老屋里走动。“哼!荷连这闷头闷脑的家伙都晓得偷人养汉,那些熬不住气……”她逢人就讲。


满老屋里的人都震动了!秀儿听了,挽着春儿满世界找荷连。


“真的么?你说?”


“真的。”荷连嗯了声。


“真的?真的?!”


“嗯。”


“你!……你不要脸!你丢老屋里人丑!沪子哥死了,你朝沪子哥身上泼污水,你,你是***!你偷人,你赖上沪子,你八成是想沾他的便宜……”秀儿气极了,咬牙切齿地,嘴里喷出一串连珠炮似的话语。


“荷连,你真是!”春儿也埋怨:“你这日子怎么过哇!”


“走!我们不睬她!丢人现眼的。”秀儿说。


“我,我没骗你!”望着秀儿挽着春儿胳膊的身影,荷连一脸的平静,喃喃自语:“沪子哥的根,我,我……我愿意。”


“你愿意?”荷连的话音未落,猛地,就有一个汉子揪住她的头发——那是她大大。“你这个伤风败俗的东西!亏你想得出来!”大大挥舞着柳树条,疯狂地抽在她脸上,身上,荷连双手护着自己,踉跄着往家里跑。


家里坐了好些人。妈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哥哥双手叉腰,凶神恶煞一般。一进门,大大便更凶,柳树条雨点一般抽在她的身上。“亏你想得出来,你这个辱宗辱祖的东西,你说,到底是么回事?!”


荷连乞怜怜地站在屋中央,像一只可怜的小绵羊,脸上布满青一条、红一条的痕子。她紧咬嘴唇,浅浅的两个酒窝绷得紧紧。


“荷连,这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位穿警服的人走近她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县里出了个护林英雄,是我们全县人民的荣耀!你随便没有证据地瞎说,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我们应该维护烈士的人格尊严,维护英雄的声誉啊……”


“啊……荷连,你是闹着玩儿的吧?”那穿蓝色中山装的人,看着荷连,亲巴巴地道:“荷连,你闹着玩儿的?说出来,你们就不追究你,你个大姑娘也要名声……”


“好!你不说,你不说,你耳朵聋了!嘴哑了!我打不死你是个精怪!我打死你!”大大暴跳如雷,疯狂地揪起她的头发,攥紧着往墙上撞,嘴里滔滔不绝地骂着:“你!你这个没教养的东西……”


荷连趔趄了下,头晕得厉害,倚在墙壁,她乌黑的头发散落开来,披头散脑的,眼睛劲灵灵地望着她的大大,疯子一般,护住被大大撕破的胸襟。“真的!”她喃喃自语,“真的,真的……”


“啊!放着好生生的人不做,你大肚子了……”妈妈“啊”了一声,喟然叹气:“你这伢,你着了什么魔呀!”


“你给我滚出去!出去!算老子没养你!”大大咆哮着。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


日子慢慢地蒸发着青烟,无数的尘埃像溃败的残兵在阳光里逃窜跌落。荷塘里常有的一股馨香也让太阳火辣辣地榨干了。荷梗仍然坚强地撑着绿伞,死死地遮护着自己。田地里全是一片绿色,绿的荷叶,绿的禾苗,绿的草坪。空晃晃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家里不让进,荷连就成天待在荷塘边草棚里——可老屋里的人还是看都不看她一眼。伙伴们见到她,鼻孔里直哼哼。有些光棍汉子不怀好意地来瞅她,竟想占她便宜。开头,荷连还能往外婆家跑,可满世界似乎都晓得这事,一出门就有人指指点点。她哪里也不想去了。


荷连开始寂寞。身子的反应也愈加严重,小腹渐渐隆起来了。她对着湖面照着,湖水映出来的影子竟不像她。面容憔悴,这回没有了酒窝,头发开始发黄,眼睛像迷了层雾,呆呆的。


这天中午,天太热。待在草棚里热得喘不过气来,她就走近湖边。轻轻拨开一簇荷叶,让出清亮亮的水望着自己,可荷叶很快地依偎在了一起。她心里一酸,泪水顺着脸一滴一滴落在荷叶上,晶莹莹一闪,像珍珠圆滚滚地聚在一起,荷叶承不住,一颤,那些珍珠就一股脑儿滚进了荷塘。


就这么愣着,猛然就听到有人喊她。她脑海里突然一个晴天霹雳,全身一震,但她不敢应声,就像一尊雕塑静静地跌坐着。


“荷连,是我!是我!”


那雷声滚滚炸过,荷连揉了揉眼睛,感觉到这不是梦!……慢慢抬起头来,突然,她眼睛拉直了!面前是沪子!沪子!沪子!


“荷连,我是沪子!我回来了呀!”沪子身着警服,大盖帽下是一张清瘦的脸,眼睛炯炯有神。大热天,他的风领扣却扣得紧紧的,脚下穿着一双崭新的解放鞋,立在那儿,左手就搭在她的肩上,右边空晃晃的只有衣袖垂着。


他的身后,跟来了好多的人。一老一少两位记者,都背了照相机。


“你!你!你骗人!”荷连猛地站起来,静静地说:“我,我好苦哇……”


“我刚进了老屋。荷连,是我不好!但我没死!我落在一棵树丫上,蹲了好些天,是药农救了我……”


沪子讲了许多许多,荷连都没听见。她只是挥舞着空心拳,砸着他结实的胸脯,捶着捶着,她猛地就扑进沪子的怀抱,泪水就像开了闸似的,嗲声嗲气地哭。沪子用剩下的那只手抚摸着她被太阳晒蓬的头发,一把紧紧揽住昏在怀里的软绵绵的身子。转而,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身旁有些发愣的那一老一少说:“就这样,给我们拍张结婚照,行不?”


结婚照?旁边围满的人目瞪口呆,一下子都愣住了。倒是小伙子爽快地端起照相机,“咔嚓”地响了一下。


老者却没动。他的眼睛越过人群,投在绿茵茵的荷塘里。荷塘里有几只划子穿梭在荷叶丛中,一群姑娘小伙子嬉闹着,她们摘莲子,她们采白嫩嫩的藕,她们还唱歌:


雪湖水呀清又凉,


阿哥阿妹采莲忙。


哥妹好比花和叶,


叶衬荷花好呀好漂亮……


老者有点儿神往。他端起照相机,对着相偎在一起的沪子与荷连,竟发觉他们身后是一大片的绿荷。老者的手颤抖得十分厉害,焦距老是调不准,透过取景框的全是绿蒙蒙一片。中午的太阳越来越强烈,绿色茫茫地刺来,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圆乎乎的绿点……


“绿太阳!”他不由得失声惊叫了一声。


(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