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阳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23
|本章字节:5820字
父亲说:“看到那座石头了吗?”
他点点头。是的,他看见石头隆重地横在那里,如同横着一个不容置疑、不容忽视的存在。
父亲说:“它活过来,你就成功了。”
他问:“什么是活过来?”
父亲说:“就像你、我、你死去的母亲和我们所有人,会笑,会哭,会说话,会唱歌,会打喷嚏,会冷,会饿,会发脾气,会感,会动,会爱,会恨,会慌慌张张,会害怕,会累,会睡觉,会睡不着,会老,当然也会死亡。”
说话时,他们遥对巨石,坐在一块路石上。路石让他们放松,让他们有底,让他们合吸了一袋水烟,把蔸里那把碎银子数了又数,让他们回想起城里大户的管家的小里小气和趾高气扬,让他们感觉到共同完成的那对石头狮子变得那么缥缈而又实有,让他们有了交谈的欲望。
父亲最后说:“我老了,就靠你了。”
他点点头。他感觉到头变得重如石头,父亲的话就如同父亲的錾子生猛地凿在上头。后来,父亲的錾子秃了,像父亲的牙齿一样啃不动骨头了,这錾印还在;父亲的錾子没了,像父亲的牙齿一样没了,这錾印还在;连父亲也没了,他也做父亲了,用秃用没了一个又一个錾子,这錾印还在。
他常常呆坐在巨石前。一坐就是几个时辰,甚至老半天,甚至一连几天。路过的人问:“你发什么呆呢,不就是一块冰冷的、生硬的石头吗?”
他抚摸着石头,就如同抚摸着情人的肌肤;他亲吻着石头,就如同亲吻着情人的嘴唇;他倾听着石头,就如同倾听着情人的心跳和呼吸。黑色的,湿漉漉的,花枝上的花瓣。他的妻子就如同这些花瓣一样凋落,接着是他的孩子,接着是他的房屋……
现在,他只剩下石头了。不论白天黑夜,不论阴晴圆缺,不论春夏秋冬,不论风霜雪雨,他只剩下石头了;只剩下这座冰冷的、生硬的石头了。
他感到自己在行走。在无边的沙漠和大海行走,在幽深的森林和迷宫行走,在地狱行走,在天堂行走。看不到方向,看不到尽头,看不到星星。偶尔有一朵花在路旁开放,如流星划过,迅速压在巨石的沉重之下。黑洞一口吞没了日月星辰,吞没了时间和空间,吞没了阳光、空气和水。他听到自己的心、血、骨头和大脑在嘎巴作响,在巨石黑洞般的咀嚼中嘎巴作响。
寂寞的风送来了人们的疑问:他是不是疯了?
他也觉得自己疯了。疯,如同巨石一样,是一个让他无可奈何的存在,是一种让他病入膏肓的恶疾,是一味让他欲罢不能的欢乐和痛苦。生命一天天干枯,就像那些干枯的呼吸和思想,就像鱼在腌制中哭泣。
鱼?是的,鱼活了。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鱼活啦!他指给人们看:鱼活在追赶中,鱼活在嬉闹中,鱼活在跳跃中,鱼活在四散逃窜中,鱼活在漫长的洄游中,鱼活在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中,鱼活在相互忘记中……
人们说:“什么鱼?鱼化石都没有。鱼呀,活在水中。”
于是,水活了。水活得仪态万方。水活得汪洋恣肆。水活得汹涌澎湃。水活得烟波浩渺。水活得一碧万顷。水活得波光潋滟。水活得深不可测。水活得清澈见底。黄河之水天上来。是谁在水上垂钓、谁在水上吟啸?是老庄、屈子、太白,还是东坡?
人们说:“是石头嘞!水呀,活在春天里。”
于是,春天活了。春天在那个汲水的农妇从河中舀起一桶水的时候活了。她的孩子在她背后的襁褓探出头,伸出手,春天活在孩子探头伸手之时了。她的茅屋在她的背后升起炊烟袅袅,春天活在炊烟的袅袅之中了。她不经意一望,丈夫的犁铧翻卷块块新泥,春天活在新泥的气息之中了。拾级而上的小和尚忍不住回头了,跟着小和尚的小黄犬也忍不住回头,春天就在他们回头的时刻活了……
人们说,春天活在岁月里呢。于是,岁月活了。
人们说,岁月活在皱纹里呢。于是,皱纹活了。
人们说,皱纹活在人生里呢。于是,人生活了。
人们说,人生活在梦想里呢。于是,梦想活了。
……,……,……
于是,创造活了。女娲忽然醒来了……煽动的和风,暖暾地将伊的气力吹得弥漫在宇宙里,伊揉揉自己的眼睛……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地上都嫩绿了……桃红和青白色的斗大的杂花……伊想着猛然间站立起来了,擎上那非常圆满而精力洋溢的臂膊,向天打了个欠伸……伊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波涛都惊异……便有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小东西在两手里……然而这诧异使伊喜欢,以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继续着伊的事业,呼吸吹嘘着,汗混和着……这时候,伊以自己用尽了自己一切的躯壳,便在这中间躺倒,而且不再呼吸了……上下四方是死灭以上的寂静……但是,创造活了。
人们说:“活什么活呀!你这是抄袭,你这是剽窃,你这是亵渎,你这是侮辱,你这是生吞活剥,你这是胡编乱造,你这是活活地气死了你的父亲,这是你生生地气死了你的祖宗。”
于是,父亲复活了。一个父亲,两个父亲,十个父亲,百个父亲,千万个父亲,所有父亲都复活了。他看到,父亲们拿着锤、拿着钎、拿着錾、拿着炸药和雷管、拿着切割机,拿着风雨雷电、拿着地震火山、拿着时间,甚至拿着石头;他听到,一片叮叮当当、一片轰轰隆隆、一片乒乒乓乓、一片吱吱嘎嘎。火星,汗水,轻烟。父亲们的汗水滴落在四溅的火星上,吱吱作响,溅起轻烟。巨石在父亲们的打击中、切割中、雕刻中、琢磨中、加工中、改造中,变幻出无数形状。他知道,那是父亲们想要的形状。当形状不是他们想要的形状时,父亲们咬牙切齿,咒骂着,敲着,锤着,凿着,刻着,磨着;当形状成为他们想要的形状时,父亲们顾盼神飞,洋洋得意,跳着、闹着、笑着、喊着、交易着、拍卖着……
突然,在一片热闹中,他听到喘息,听到呻吟,牛一样的喘息,产妇一样的呻吟;他看到红色液体、晶莹无色的液体渗出巨石,红的血,晶莹如玉的泪。然后,他看到巨石的眼、巨石的脸、巨石的头颅、巨石的身躯和巨石的心;他感到巨石的心跳、呼吸、脉动、喘息、挣扎和痉挛,如此生动形象,可亲可抚。巨石在向他呼救,以比爆炸还响的沉默的声音,以比死还痛苦的痛苦。
于是,他用震破自己耳膜的声音呼喊:住手!住手!求求你们,住手吧,巨石是活的!巨石是活的!
父亲们如同那些冰冷的、生硬的形状,毫无反应。
于是,他冲了上去……
几天以后,人们在巨石下发现一团模糊的血肉,草草地收拾了,在石头脚下挖个坑,埋了。人们感叹:“这个疯子,终于死了。多么好的石匠啊,可惜疯了。”
几年以后,人们用炸药、雷管、切割机、起重机和巨大的兴奋把巨石开发了、利用了。在点燃第一炮的时候,人们看着长长引信如一条火蛇飞速游向巨石,想起了什么了,说:“哎哟,底下还埋着疯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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