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01
|本章字节:6454字
·04·
下午四点,贺二根又来到电影院门前。这一次,他只在开水摊子上喝了半碗水。
二十分钟以后,他起身走了。临走时,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瞎眼的小丫头。钱不多,但也有几十元。
瞎眼老汉面无表情地接过钱,飞快地塞进光板羊皮袄的大襟里,然后,他用手摸着小丫头的头顶叨咕了几句外人根本听不懂的话,小丫头立时就像一只还了阳的猴子似的,脱下破皮袄,轻巧地蹦了过来,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接着,她两手平举,手心向上,翻着两只白糊糊的眼睛呆望着贺二根。
她还要钱。
小丫头今天在头上系了一根红毛线绳,平添了几分俏丽。可是已经快到冬天了,她怎么不穿衣服呀?贺二根心里竟有些酸酸的。
他没有钱了,手中只剩下一枚二分的硬币。
四点二十八分,贺二根走进电影院对面的百货商店。
进商店以后,出现了两个没有意料到的情况,这是他在推开店门的那一瞬间就立刻发现了的。他稍微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下了决心,径直走了进去。
店里空荡荡的,竟没有一个顾客。贺二根进来以后,十几个售货员的眼睛都朝他看,像看猴子似的,还能下手吗?
还有一个情况是,在离钟表柜台最近的文具部,聚集了五个售货员在闲聊。这两个商品部之间隔了一个很宽的出入口,一旦发生什么情况,这些售货员几秒钟之内就可以冲出柜台。
“没关系,这还不是最糟的。”贺二根安慰自己说。如果她们都聚在店门口,那就真的什么也干不成了。现在,店门口只有两人,加上在店堂里扫地的这个人,一共是三个。虽然都是男的,但毕竟只有三个人。其中,只要有一个怕刀子,就无法拦住我了。
他走到钟表柜台前。和一年前一样,柜台里陈列着几盒国产手表;里面的货架上,则是式样一致的双铃闹钟。
“我买一只闹钟。”他告诉售货员。
售货员乜斜着眼睛看看他,慢悠悠地往这边走过来。
贺二根对售货员的态度根本不介意,而是像所有顾客一样,紧靠柜台,专心地察看货架上的商品。
如果这时有人能够稍微留意一下,就会发现这个年轻人的站位和姿态很古怪。他太靠近柜台了,上半身前倾,几乎俯在了整个玻璃台面。而他的左手却极不自然地放在胸前,被胸口和柜台紧紧地挤在中间。
他不得不如此。他左手捏着一枚二分的硬币,此刻,硬币已掀起台面,他的左手食指也***了台面的下部。
这时,他紧张地回了一下头。
店门外那条小马路上,已经陆续出现了电影院散场的观众。
他显得有些急迫:“快点儿,取几只让我挑一挑。”说话时,他腮边的肌肉习惯性地跳动了几下。
售货员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极不情愿地回转身去货架上取闹钟。她的动作很慢、拖沓,大概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对这个顾客的不满。不过,她很快就为自己的小心眼付出了代价。因为,当她拿着两只闹钟再转过身来时,闹钟已无处可放了。
买闹钟的年轻人旁若无人地掀起了整张玻璃台面板,把手伸进柜台,从容不迫地取出一整盒全钢手表。
售货员被这种明目张胆的抢劫惊呆了,张了一下嘴,竟没有能够发出声音来。
贺二根根本没有顾及售货员的存在。他有条不紊地把手表倒入书包中,顺手把空盒放在柜台上,然后才疾步向店门口走去。
他已经推开了店门,才从他的脑后传来第一声惊呼。那是一声没有内容的、变了调的叫喊,惊异、骇然而又惶乱无措。
任何叫喊都没有意义了。一走出店门,那个抢劫犯立即就被卷进了电影院散场观众的大潮中,已经无影无踪了。
据说,当时贺二根曾随着人流挤到电影院门前的开水摊前,把一块手表塞进了瞎眼小姑娘手里。他知道,此生此世,他不会再见到她了。
三十分钟以后,贺二根登上了东去的客车。
在大同市同家梁煤矿的生活区,贺二根把手表全卖给了一个矿山掏粪的老汉,老汉颇晓其中规矩,根本不问货品来路,只是拼命压价。贺二根拔出了刀子,双方才最后成交。
第三天深夜,贺二根把一千元钱交给了陈成。然后,他突然双膝一跪,泣不成声:“陈爷,我的两个姐姐、一个妹子,才七岁的瞎妹子,都害在了他的手里。陈爷,你,主持个公道!”
“他”是谁,陈成的心里当然很清楚。这里的是非曲直、恩恩怨怨是很难说清了,哪有什么公道可言?双方都是道中人物,不争强中强,必为寇中寇。物竞天择,弱肉强食,或许,这就是公道?鬼工尚未可,人力安能存,自己又怎么能主持公道呢?随他们去吧!
他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算是默认了。
事情过去二十几年了,陈成对以后发生的事以及他对贺二根的默许,始终讳莫如深、绝口不提。不过,在他的内心里,他却有着很深的自责。
一九九二年初,北京市在进行开通南二环路工程时,把南护城河堤彻底铲平了。已经在美国定居、回国探亲的陈成特意带着小女儿来到工地,想最后再看一眼这南大堤。
“爸爸,这儿是北京的十大景点吗?”女儿问。
“不是,在这河堤上死过人。”
“好人还是坏人?”
陈成的脸涨得通红。“坏人。”他说。
“坏人?你为什么要来看坏人?”
“坏人也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