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01
|本章字节:10570字
·11·
陈成去废矿探望边亚军时,他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
那是山里很少见到的一个大晴天,无风,阳光明晃晃的,照得山上山下一片银白色。
陈成用枯枝和炭块燃起了一堆火,火上架起一个深底铝锅。水开了以后,他把边亚军企图用来结束自己生命的那把匕首放进锅里煮。
今天,他要为边亚军的伤口拆线。
边亚军裸着上身坐在绞车房外边的一块青石上。半个多月以来,他每天都坐在这块青石上。望头顶上那窄窄的铅灰色的天空,望山脚下那一眼深不可测的古矿洞,认真地思索着自己苍白的人生。
他,面色青白、瘦弱,却显得沉稳、成熟。生与死的历练终于使他成熟了。
“亚军,我这次上山,带来了五千元钱。”
边亚军端坐不动,没有说话。
“亚军,我反复想过了,从目前的情况看,你必须立即出走。”
陈成一边说话,一边开始给边亚军拆线。他想用匕首挑断伤口上的缝线,但是竟无法下手。伤口四周新长出的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肉芽已经把缝线深深地埋住了。他必须先剜去这些赘肉。
第一刀下去,血水立刻就涌了出来。
边亚军的身子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陈成,你具备一个优秀外科大夫的素质,真敢下刀子。”
“不敢下刀子,会贻误人的性命。出走,就是动手术,割舍去旧的,才会有新的东西生成。”
“去哪儿?”
“国外。”
边亚军的身子又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不过,他的脸上仍很平静,看不出丝毫表情,只是眉头微微皱着,看得出,他的伤口很疼。
陈成用匕首挑断浸泡在血水中的缝线,再用一把尖嘴钳子夹住线头,猛地一拽,第一根缝线完整地拆了下来。
伤口两侧留下了一个对穿的洞眼,血水沿着洞眼流淌下来。在边亚军肩头,将会有二十一个这样的洞眼。
“亚军,过去,我们在对命运进行估量时,发现三面都是壁,眼前只有一条路,它通向的是死亡。所谓选择,只是死亡的时间和方式,这不是选择,不是奋争,甚至连挣扎都算不上,只是临死前的一次翻身,无非是想躺得更舒服一点儿罢了。人都死了,摆出再好看的姿势又有什么用?”
陈成说着,又从开水锅里捞出匕首,毫不手软地切下了第二刀。边亚军的半个身子都被血水染红了。陈成接着说:“活下去,必须从无路处找寻出路。其实,只要我们敢于左顾右盼,破壁而出,想办法跑出我们身处的这个环境,或许会在山穷水尽时发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那里,存在着更多的机会,可以更自由地选择。”
边亚军低声呻吟了一下,豆大的黄色汗珠沿着脊沟滚落下来。
“疼?”
“不疼,只是害怕。”
“怕?”陈成不解地问,“怕什么?”
他用刀刃刮去伤口处的浮血和残肉,开始拆第二针。
“怕失去祖国。”边亚军的声音苍凉、嘶哑,“陈成,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知道一定要热爱祖国。长大以后,我把所有的爱都变成了恨,恨社会、恨命运、恨一切,唯有对这个国家,我恨不起来。我没有母亲,如果再失去唯一能依存的祖国,我无法想象我还怎么生活。”
他眯着眼睛,久久地凝望着苍茫雄浑的群山。那些大山傲慢、刻板、严酷,但却是坚实地挺立着。他说:“无论是它抛弃我,或是我舍弃它,都使我感到失落和痛苦。”
“亚军,流氓是没有祖国的。”陈成幽幽地说,“因为,他们一无所有。”
第二天,那个神秘的护矿人把边亚军和陈成领进了凶险莫测的古矿洞。沿着阴冷潮湿的主巷道走了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拐进一条低矮残败的支巷。支巷中坑柱林立,但都已朽败不堪了,用手轻轻一碰,就会断成两截。巷顶的落石堵塞着通道,有的地段他们只能用手镐刨开一个洞孔,匍匐着爬过去。
支巷的尽头是一个相当宽阔的穹隆状洞穴,洞穴的一壁,是一堵用木板和黄泥封闭的矮墙。岁月的磨蚀,矮墙已颓塌不全了,但是在电石矿灯的照耀下,黄泥的颜色仍然十分醒目。
泥墙上,可以清晰地看见一行笔力遒劲的墨字: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生死界。
“这里面是金代的采煤工作面,因为已被掏空,所以称为采空区,矿工们则习惯于称采空区为古塘。”护矿人用手镐在矮墙上刨出一道豁口,率先进入古塘。
边亚军和陈成面面相觑,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提心吊胆地爬了进去。古塘宽阔、深邃、神秘,无声无光,却动人心魄,引人感慨万千。这是在地表一千米以下的深处,几百年前的先民们留下的劳动印记。人与自然,残酷的现实与平静的历史,时间的悠远与生命的短暂,都紧紧地浓缩在这个神秘的殿堂中,令人欷歔不已。
“把矿灯熄灭!”护矿人说。
灯灭了,他们被绝对沉寂和绝对黑暗的世界包裹起来。倏忽之间,他们每一个人都融入这个没有生命的世界里,生命停顿了,思维中止了,人回归于自然。
边亚军触摸到了陈成的手:“害怕吗?”
“嗯,害怕。不过,这也是一种享受。”
“我比你还多享受一份东西。”
“什么?”
“伤口,疼。”
陈成开心地笑了。
“这个古塘叫生死界,是因为在这个古塘的某一处边缘,存在着一条通往人间世界的生路,那是大山夹缝中的一个孔隙,人可以由此而逃生。”护矿人说。他的声音显得沉闷而辽远。
“但是,从古至今从未有人找到过这条生路。尽管如此,每当矿井中发生水灾、火灾、瓦斯爆炸和大面积塌方时,矿工们仍要蜂拥到这个古塘里来,寻找出路,为保住生命而进行最后的抗争。最后,他们一个个精疲力竭,默默地死在各自的角落。几百年了,这个古塘中已经有了上万具尸骨,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生命博物馆。
“你们记住,这座博物馆陈列的是生命,而不是死亡。这里所有人的死都是从容的,生命一丝一丝地缓慢离开它寄居的躯体,意识像烟雾般徐徐飘散。在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每个人都能够冷静而认真地思索自己的一生,期盼着更聪明、更清醒的来世。
“人死了,生命仍在抗争。不屈的生命和睿智通达的灵魂在古塘中游荡、碰撞。直到今天,我们在矿井中还常常能听到他们不甘死亡、渴求新生的嘶喊!”
他们侧耳静听,远处,似乎传来隐隐的搏动声和轻微的尖啸声。这里,真的有生命。
“但是,他们必须死。在与头顶上这几千米的大山的对搏中,人的力量是太渺小了。他们无法撼动这个世界,而世界却可以轻而易举地粉碎他们用生命发动的进攻。在如此强大的自然力面前,任何挣扎和奋斗都是徒劳的。
“他们愚蠢、盲目,但同时他们又是伟大的。在这里,他们集聚着生命和智慧,总有一天,他们会摧毁这座大山,释放自己。那一天,正在到来。”
又是静默。
生命的搏动声消失了,在他们的头顶上方,传来雷鸣般的炸裂声。
“千万不要动!”护矿人冷静地说,“挣扎就是死亡。”
炸裂声突然停止了,一切复归于平静。随后,一股强劲的风平地而起,尖啸着远去。接着,一块巨石从顶板上脱落下来。隆隆的轰响在古塘中久久地回荡着,一直传到地心的深处。
“点灯。”
灯点着了,他们突然感到了恐惧。那块两人多高、几十吨重的落石,就在他们身边几米远的地方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护矿人被巨石阻隔,已经看不见了。
“边亚军,陈成,你们敬仰这些先民吗?”护矿人的声音飘荡飞舞着,盘旋在他们的头顶上,像死难者的幽灵。
“不。”边亚军说,“他们可怜、可叹,但并不可敬。一个死囚在被枪决时,也会恐惧呐喊,挣扎扭动,头颅被击碎了仍要痉挛、抽搐,与这里的死鬼的徒劳挣扎完全相同,无非是生命的本能反应。”
“那么,什么才是可敬仰的呢?”
“找到生路,从缝隙中爬出去,最终挽留了生命的人。”陈成说。
护矿人哈哈怪笑:“无数死者,会簇拥出一个生者。从生死界走出去的人,必将大富大贵。你们两个人,走进了生死界,见识了生命与死亡;你们还将从这里走出去,回到城市,那里有另一个生死界在等待你们。你们还能再走出去从而成为可敬仰的人吗?”
“你究竟是谁?”走出矿井,沐浴在耀眼的阳光下,边亚军再次问护矿人。
“走出生死界的人。”
“那里没有幸存者。”
“我是唯一的例外。‘文革’初期,我在古塘中生活过三个月。躲过了批斗和追捕,却没能保全自己的心灵。出洞以后,我就成了疯子,永远不再参与人间的争斗,彻底摆脱了一切烦恼。”
“疯子?”陈成笑了,“疯子好!只有疯子才能大彻大悟、大富大贵、大智大勇。”
“生者为过客,苟延残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