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天

审讯持续了一个月，仍没有结果。费明一口咬定自己是个丝绸商人，穿梭于苏杭及陕西。关于丝绸，他说了很多。他说起它的手感、色泽、构图、工艺流程以及它的气味，他语调温柔，唇边挂着笑意，说到“丝绸”两字时，眼神近乎沉迷。杨柯有时竟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也许费明根本不是“革命者”。他是个丝绸工艺师，或者是一个恋物者。艾伦认为费明很柔软，他的本质是女性的。

这是一座江心小岛，江水浩淼泱泱，看不到尽头。仿佛永远是阴天，空气里能闻到雨滴的气味。水草生得极为茂盛，它们互相缠绕，似乎有种疯狂的生命力。几只水鸟飞向水天一色的远空。更远处，依稀能看见航标和灯塔。

十年前，杨柯和艾伦来到这座孤岛，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他们的工作是审讯政治犯，确定他们的身份，最后实行枪决。无法确定身份的，便关进监狱，直到确定为止。十年来，从他们手里经过的囚犯不计其数，没有一个生还者。他们的工作配合得相当默契，此外，他们还是情人。

他们置身于安静的物件之间，看着水浪消失在遥远的江边，回忆起从前的城市生活。十年过去了，回忆变得很困难。有点抽象。糜烂绚美的三十年代，人很饱，脸上泛着肉欲红光，有很多迷茫。他们都曾这样生活过，非常兴奋。有很多乐趣。钟楼，外国人，日本布店，犹太人饭馆……是啊，夏日曾经很盛大，却已遥不可及了。

艾伦只是没想到，在这里竟还有人和她谈起丝绸。这过去时代，让她引起无限联想的物件。费明的语调和笑……那么干净。艾伦的心动了一下。这干净是她熟悉的。杨柯决定不为所动。他将注定在这里生活。审讯“犯人”并继续热爱他的工作。他从城市带来了他的旧物，家人的肖像和书籍（而他们都认为他死了），在宿舍他还有一把靠椅，他养了花和狗，此外，他还有一根走石路用的坚实的手杖。

一个月来，商人费明越来越觉得他的到来赋与了这座孤岛全新的意义。他改变了它的气质，使它更柔和，更具人气。它也改变了他，使他的世界发生了变化。是另一种变化。

仅仅在一个月前，费明的世界还很清楚，也就是说，他做人的标准很清楚。他做人做得很大。他在沪杭两地开了三家绸庄。他叫得出各种绸缎的名字，素软缎，采芝绫、光缎羽纱、花卉古香缎、织绵缎、桑丝棉……他喜爱丝绸，附带地喜欢这些名字，觉得它们像女人的名字，带有女人的灵性和体香。他有件金玉缎睡袍，只肯在洗澡后才穿上。那是一种真正丝绸的感觉，软滑、清凉，从里头生出体温来。

费明留洋回国，决定把家安在上海。他喜欢这个城市，觉得它投合了他的气质。他喜欢上海的殖民地气息，西欧的、北美的、中国的，在这里做人──无论是做中国人还是做外国人──都一样“不像”。费明的妻子很漂亮，他还有一个相当可爱的女儿叫娜娜。此外，费明每周都要往返沪宁。他在南京还有一房姨太太。

费明做人做得这样圆润、坚挺。他认真努力，从不胆怯，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他是上海某区的商会会长。有时候，他也会闪过从政的念头，如果他从政的话，他的目标将是南京国民政府。

费明偶尔的一些行为和念头是他真正感到害怕的。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从床上坐起来，他看着身边躺着的美丽女人，她的睡态像一只娇憨的猫。她打着轻鼾，听不见世界上的任何一点声响。世界对她来说已经死去了。而仅仅在数小时之前，她搅得世界仿佛动摇了。是的，他们很相爱，很快乐。世界如此美好，费明只觉得冰凉。他想立即离开。

他喜欢在下午的院子里晒太阳。他躺在躺椅上，闭着眼睛。他看见了太阳的影子，在他的眼睛上像只橘红的鹅蛋黄。四周万籁俱寂，城市消失在远方。费明的脑子里一片空漠。他感觉到自己的阴沉，在平常的日子里，暖阳下──他的阴沉。费明的身体晃了晃。费明就在这时预感到，他的生活将会有一些变化，一些偶然因素搅乱了他的世界，使他顺理成章地成为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