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小冬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29
|本章字节:30734字
第三十章
多年以后,我再见九索,当年那位三十几岁精壮但是疲惫的汉子,已经风烛残年,和罗德宏同住在香港人捐资兴建的福里村福利院里。我陪母亲去福利院看望已经痴呆的罗德宏时,无意中见到九索。
母亲跟他说起,他依稀还记得起我。他呆呆地看着我,喃喃地说:“听人说,亚雷做了大官,发财就好。”我纠正:“我没做官也没发财,倒是做了多年的知青。”母亲连忙制止我,我意会,可是迟了。九索眼中涌出浑浊的泪,他浑身痉挛起来,口中喃喃自语:“是啊是啊,阿女、阿男就是做知青,就是做知青,活着,跟亚雷一样大,一样大”
母亲连忙安慰他:“别想那么多,好好保重,好好保重!”起身告辞。
罗德宏坐在轮椅上,他认不出母亲,只是死死地盯着母亲。但愿母亲能让他记起一些什么。罗德宏是那个年代海阳中学老教师中,除了母亲以外,惟一尚在人世的人。这几年过年时,母亲都会来看他,给他在福利院里存上一点钱,嘱人给他买一些零食吃。
罗德宏比九索更苍老,九索风烛残年,但还是一位慈祥木然的老人,而罗德宏却已无药可救,他的思维完全与这个世界隔绝,他成了一具呼吸着的木乃伊。我没有见过如此干瘦的老人,像一只风干的桔子,乌黑、细小,爬满陈年的枯藤。二十年前,他中风以后就被送进了福利院。当年那位高大威严,一脸严肃的政治教师罗德宏,已永远定格在1966年,没有前史,也没有后续。
九索和罗德宏同住一屋,但他们好像彼此素不相识,陌同路人。罗德宏失忆,而九索却不记事,他有意让自己忘记了历史,只是没有忘记已经牺牲多年的田女、田男。
我接到去明星农场采写二十多位男女知青遇难的消息,是在出事后的第五天,凌晨五时,那时我在师部报导组当报导员。天还没亮,政治部干事老郝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我们坐上政治部主任那辆破吉普,从毛阳往屯昌赶。
十月的凌晨已有霜冻,天气开始冷了。临走前我给唐一玲打了电话,让她在营根路口等,我们顺路捎上她。田女、田男都是我们从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在这次事故中,我们有七名同学失踪,后来证实死亡,其中女的五名,男的两名,有两对姐弟:田男田女和安儿宁儿。
那些年,山洪暴发,山火焚烧,死人伤人的事,已经见怪不怪。发生在别人身上,也就欷而已,可是这次,竟有七名我们同班同学,其中两对姐弟,都可说是有倾城之貌的人物,各有传奇般的人生出世。
我内心非常恐慌,好像世界坍塌一般。已经是我当知青的第四个年头了,期间经历了无数各种各样的事,我已经十九岁了,到了当年唐九做出惊天大案的年龄,但我还是沉不住气。心中又堵又慌,我双眼紧闭,蜷缩在吉普车的座位上,一言不发。老郝见我还在觉,不禁有些恼火,他骂我冷血。他比我年长几岁,是从广州来的知青,这次遇难者中也有广州知青。他一路压抑不住,说个不停,很是义愤,他非常愤怒:“那地方怎么能建猪场?简直是胡搞!二十多条人命,那么年轻的生命!真是祸害啊!这个老崔”
老崔是明星的团长,从师部生产处下放在明星的,也就半年多的时间,他老想着做出成绩,在师部“抓革命促生产”誓师大会上立下誓言,号称要建全师最大的猪场,解决全师十八个农场二十几万人的猪肉供应。结果,不到半年,猪场就出了大问题。那天午夜,猪场让洪水淹没,三十名男女知青被洪水冲走,二十四名遇难。
我在长篇《青年流放者》里详尽地叙写了这一事件,以的形式,自然免不了虚构。在这部里,我尽可能如实记录。
一玲的美貌确实无人可比,尽管她的舞姿歌喉并不十分出色。她基本上还是个内敛的孤傲的女孩,凡事并不张扬,照例这样的女知青也就很少有被发掘的机会,但她还是让兵团宣传队给物色了去。我想,全因她出众美丽的缘故。她的美丽里有一种倔强的凄清的表情,这种表情足可以杀人。她的热力是以冰冷示人的,她的张扬又是以克制收敛来表达的,而且一定是发自内心并不做作与装饰的,这正是一玲克敌制胜的地方。
她在营根坐上我们的车之后,始终一言不发。老郝基本上是个嚣张的色鬼,一路上总是瞅着她引诱她说话,她只是低眉顺眼,懒懒地应付几句,弄得老郝更是火急火燎。老郝仗着师部的权威,对下面的人总是居高临下不可一世,他开始时不知道我和一玲的关系,也不知道一玲已是兵宣的人,所以他一路上牛气哄哄,一口一个我们师部如何如何。
我看不惯老郝的做派,冷冷地说“:人家是司令部的人,我们师部算什么?”
老郝老实了,不再言语,他坐在副座连头也不回了。
大水已经退尽,在现场附近十公里内,只找到八具尸体,还有十六人失踪。农场派出大量人马,沿峡谷的河道,向下游搜索。
我在农场招待所,见到了九索和风水先生。安儿宁儿的父母没来,那对兄妹为什么没有前来?我当时并无多想。但这么多年,我一直迷惑不解。为什么是年迈的风水先生,安儿宁儿既叫做爷爷又叫做外公的风水先生前来?这本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细节,但一直困扰了我好多年。我想问题并不简单,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难以言喻的苦衷。
老人的脸一如往昔,苍然、凄风苦雨,除此之外,别无表情。他知道我的来历,是苏州街上的老乡,便有些活气,但依然波澜不惊,他不时捋着银色飘飞的长须。他穿着黑色长衫的身躯,清瘦,孤绝,仙风道骨的样子,让农场的大小干部,视为怪物。他是英雄人物安儿宁儿的爷爷,自然也就受到尊敬。他跟我交谈,全是关于我的话题,只字不提安儿宁儿,他问起我的父亲母亲,对他们赞赏有加。他满口之乎者也,半文不白,倒也有趣。我几次谈起安儿宁儿,谈起童年时的苏州街,还说起他的“代写书信”,他都回避开去,仿佛他此行到来的目的,是慰问别的知青,而不是为吊唁自己的孙儿孙女。
看得出他眼中无泪,全在心头,我当时就已经感觉到。农场领导三番五次问他有什么要求,他都平缓地说:“感谢政府,把孙儿孙女教育改造成英雄儿女,这就够了。算是烈士吗?”他反复询问这件事。团长老崔多次肯定地说:“当然,当然算是烈士!他们不算,谁算?”
风水先生便连连作揖致谢,看得出他是从内心深深感激。
他凑在我耳边小声说:“死了也好,唉!死了比活着光荣。”他冷冷的话语,着实吓了我一跳。他说出了真理,同时也藏匿了传奇。
临了,他向老崔提了要求,让他为孙女孙儿找一块墓地。老崔也知道他是风水先生,就说:“你随便找,这山这水都是我们的。”
那几天,风水先生踏遍了明星农场场部方圆十几里的地方,终日在山林中行走,最后还是在安儿宁儿遇难的小河边,找了一块高地。高地背后是三座浑圆的山包,前面是已成细线的山间溪流,两边全是茂密的原始森林。老人沉默不语,他无须多说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说这儿坐南朝北,抬头望见北斗星,很好,难得,如此而已。人们相信风水先生的选择是有道理的,这块高地成了二十四名男女知青的永久陵园。到21世纪,便成了省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农场工会要收门票的。
安儿宁儿的尸体,是三个月后在远离明星农场百多公里外的丛林中找到的。兽咬虫蛀,几成一堆白骨。风水先生在农场一直住了三个月,在确认安儿宁儿骨骸之后的第二天,风水先生便独自回海阳去了。他带走了安儿宁儿的小块骨殖。
那天我离开明星农场前,去和老人告别。老人满脸的茫然,他连连作揖致谢,又一次凑到我耳边私语:“海南很好,不必归去矣!不必。”他的微言大义,我至今不懂。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位老人的沉着与隔世的苍然,令人回味不尽。
安儿宁儿没有留下什么照片,当时我只是在他们简单的履历表上,看到他们小一寸的半身照,姐弟俩笑得非常阳光。由此让我想起苏州街,那条没有太阳的街上,两个并不缺少阳光的少男少女的日常生活,在那个黑洞洞的店铺里,他们怎样地生活。姐姐长得像林黛玉,弟弟像贾宝玉。
在海南,我只见过他们一次,那是星期天,在腰子墟镇上,姐姐见了同学,还有些羞涩,很是动人。弟弟却落落大方,让热带阳光晒得有些黑,但结实。姐弟俩活像两个年轻的电影演员,苦难岁月并没有让他们蒙上苦难的阴影。他们一个像极了于蓝,一个像极了于洋,真令人羡慕。看得出他们生活得快乐。姐弟俩买了一些牙膏肥皂,又到小邮局去寄信,然后肩并肩走在回农场去的土路上,像一对恋人似的。我当时感觉划过一道亮光,像刀痕一般。他们也会相恋吗?
姐姐十九岁,弟弟十七岁,他们和田女、田男同岁,分别是1951年1953年出生。
此后,我几乎每年清明前后都会去屯昌的这片知青墓地,有时并非专程,但算下来,年年都有很恰巧的时机去吊唁这两对姐弟。
多年来,这片知青墓地经历了至少三次变迁,开始时还来不及铺设石碑,每个坟冢插着一块木牌,每块木牌上都有“烈士”字样,这是临时竖起让知青家长凭吊的。再后来是石碑,依然有烈士的称谓,有建设兵团的番号,很是辉煌,看起来像是真的革命烈士墓,庄严肃穆。再后来兵团撤消了,又有知青募款重修陵墓,这时农场早归地方管辖,早先烈士手续并没有办下来,墓碑上也就只有名字和生卒年月。陵园建造得气派,内容却逊色了许多。据说当年兵团把这次事件作为英雄集体抢救国家财产的壮举。地方政府却据种种条例,查出此事件只能算作严重事故,遇难者而不是牺牲者也就不能享受革命烈士称号。九索的想法如何,已不可知,但风水先生必定对安儿宁儿算不算烈士很计较,他执著于安儿宁儿的烈士称号。无疑,此乃他终生的骄傲。开始时说是烈士,他当然很满意,后来又说不是烈士,老人知否?
和风水先生相比,九索就显得萎靡,他完全让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给击昏了。许多田女、田男的知青朋友,天天围着他,给这位英雄的父亲端茶倒水,宽解情怀,但是没用,九索终日无语也无泪。他呆了,傻了。团长老崔问他有什么要求,他只是说:“让田女、田男回家吧!求求你们了。”翻来覆去就是这一句话,双目迟滞地望着远方流泪。几天下来,大家便觉得烦了。团长请他去中学做报告,哪怕坐在那儿,说几句话,他也不去。他本就是一个乡下货郎,摆个小摊,卖几样零食、针头线脑之类,一下子成了英雄父亲,既非他所愿,也非他所能。
九索是个本分的人,也是个经不得风雨的人。到后来,他便求团长,赶快送他回海阳。他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走出最远就是从苏州街到中鞍头,也就几百米方圆。田女、田男遇难,兵团派人把他从海阳送到海南,他坐车晕车,坐船晕浪,一路呕吐而来,已经折腾得半死,加上儿女双亡,他便成了死人一个。想到此后孤苦伶仃,无家无狗,九索是有苦无处诉说。海阳的领导还跟他交代,这一去要拿出革命家长的觉悟,能说对革命有益的话,不能说对革命无益的话。他问领导,究竟该怎样说?领导教他:“就说感谢党和人民培养田女、田男,成为革命烈士。”
领导答应九索回来以后,让他到供销社去当集体职工,算是海阳对革命做出贡献。九索诚惶诚恐,他活这大半辈子,从未见过这领导那领导,什么书记团长,在九索看来,都是大得不得了的大官,也从来没有这类领导人物,光顾过他的货郎担。现在托儿女亡灵的福,成了革命父亲,有那么一两回,和领导同桌吃饭、喝酒,还给他敬酒。他慢慢地活过来了,也明白人死不能复生。精神好时,清楚时下处境,也能明白说出感谢领导的话;精神差时,晃晃悠悠,他便又去求场长,放他的田女、田男回家。弄得场长啼笑皆非,专门安排了一个班的知青,十几个人终日带着他打打扑克,到山上转转,去河里摸鱼,虚度时日,只等田女、田男尸体找到,安敛完毕,便可送九索回海阳。
我在明星农场的那几天,忙完事务,有时会到九索那儿去。九索记得我,还能说出大雷和夏谷的名字。他有时会情不自禁,摸着我的头:“像你多好,还活着。”他自言自语。他原来很大的眼袋变得更大更沉重,原来布满血丝像哭过的眼睛,现在终日血红血红,只是没有眼泪流出。
田女的尸体挂在原始森林的一棵大树上,洪水退后,尸体腐烂,白骨掉了一地。打猎的人发现树杈上有女人的衣裤挂着,报告农场,这才发现是田女的尸骨。田男的尸体被冲埋在峡谷下游的一处沙湾里,一个多月后被狗拖出了一只手,这才被发现,身体已高度肿胀腐烂。
掩埋田女、田男那天,老崔交代不能让九索去现场,怕九索受不了。九索执意要去。他抢过一个警通班战士的枪,抵住自己的喉管,大有不如他愿便自杀的决心。老崔见那枪保险并没打开,警通班一般情况也不发子弹,他走上前去,轻松夺下九索手中的枪,好言好语劝九索听话。九索双手捂脸,哭得很伤心。
我旁边站着青春靓丽的唐一玲,心中想着三年前的冬至。那一天,我们一百零八个人分坐几艘小火轮,在震天的锣鼓声中,离开海阳转乘“红卫二号”轮赴海南岛。这之前,我并不知田女、田男也在船上。入夜时分,轮船已行至公海,许多人都晕船了,走道里、甲板上,到处有人在呕吐,空气里、海风中,传过来一阵阵呕吐物的酸臭味。
“亚雷,给你驱风油。”田女出现在我面前,她是从我后面绕过来的。“你也来了?”我很意外。走前集中开过好几次会,都没见过田女!
“前几天才决定的。也知道你报名了。把弟弟也带来了。”田女说话甜甜的,很温雅。她已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剪着当时流行的短发,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身材高挑,到处都显得很单薄,当然也更显清秀清新。她说话时两个酒窝时隐时现,很是动人,我还没见过女孩子的酒窝会随着说话的不同频率,时深时浅时有时无的。这使她本来就俏丽清雅的脸,显得非常生动,神情丰富,天然的丰富。
我抹了一点驱风油,顿觉神清气爽,空气和风似也清新甜香。
“在家没前途的,所以决定来了。爸爸有病,太辛苦了,我们走了,他也轻松一点,只是”田女把脸别过去,她好像哭了。在灯光下,她侧过的脸,腭部的线条很柔和,好像曲意画出来似的,那柔美的线条此刻有轻微的抽动。
田女和我同班,初三她便辍学了。那年九索老是生病,无人照看小铺,田男正读初一,田女便退学照看小铺子。所以这一年,我很少见到田女,这一年,田女出落得更美丽了。
“亚雷,我们会不会分配在同个农场啊?”田女问我,我无法回答。据说要到海南才知道,由农垦局统一分配。“你去说说看,让我们在一起,还有阿男。”看得出她很急,这事煎熬了她很久。
我答应她:“我去跟宏州队长说说。他是队长,应该有办法。”
“那就好!”她兴奋起来,看样子她以为问题解决了。她对男人有足够的信心和信赖。可是我知道,即便是宏州队长,也无济于事的。
我和田女在过道那儿站了很久,她内心很孤独,也很谦卑。我跟她说起唐九,她眼里泛着泪光:“其实唐九人很好的,小小就去劳改,真是太惨了。”
我说:“谁叫他去偷渡?偷渡又被抓回来,那只好去劳改了。”我不喜欢田女怜悯唐九。
“是啊,叛国投敌呢。可是,他是去找他父亲啊!”她显得很犹豫,她无法理解这其中更奥妙的东西。
“找他父亲也不行,他父亲也不是好人。”我故意残忍地说。
“是啊!”她显得很无助无奈,不知该如何表达那种无法说出的意思。
“我们到那边干什么活呢?每年能回家一次,是吗?”她开口闭口我们、我们的,说得很自然又很亲热,我听起来很舒服。
我很爱听她说话,她说起话来韵味十足,情意无限的样子,令人怦然心动,我还喜欢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
那天晚上,她不断拿出一些小吃食给我,三味橄榄、牛耳朵酥、陈皮梅等等,我笑着说:“你把你爸小铺子搬来了?”她羞涩地一笑:“想呢。”
我此生都没有像那晚一样,吃了那么多花样的小吃食。真是五味杂陈,酸甜苦辣麻都有,田女真是让我尝遍了人间滋味。
到了海口秀英港,我们几千人在码头上,被分派成很多小组,在划定的区域里站好,码头外面敲锣打鼓,各个农场都派了大卡车来接人。我发现田女和田男不在我这一组,她一上码头就被叫走了。我想找她,又不能走开,目光到处寻她,不见她的踪影。
我被叫上一辆卡车的时候,我发现有人扯住我的衣袖,原来是田女,她气喘吁吁:“我分到明星农场,记住找我!”她哭了起来,大哭:“记住!明星农场!你呢?”
“我不知道。”我着急得很。人们在催着我上车,我把田女拉到一边,“田男呢?他在哪儿?”
“他在那边,看行李呢!”
“明星农场在哪里?哪个县?”我急疯了,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情绪。
“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泪流满面,“亚雷,你要知道,我是因为你来的。我知道你报名了,想了几个月,把阿男也带来了,他才十四岁。我不带走他,我也来不了。你要给我写信,明星农场,知道吗?”
我点点头。有人在大声呼喊田女,她三步一回头地跑了。
我对不起田女,三年来,我想过找她,却终于没有。她不是不能找到我,可是,她一定在等着我的音信。她已经那样明白地告诉我,她的心思,她的农场,却依然等不到我的消息。
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却来了。我本可以给她写一封信,她一定望眼欲穿。我记得她三步一回头的泪眼,“你要给我写信”的嘱托,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只有把信写往天堂。
我与唐一玲,似有一种私订终身的意味。她母亲的话帮我挑开重重的迷雾,让我直抵迷雾缭绕的山顶,站到唐一玲身边。
遇难的知青陆陆续续地下葬,田男田女和另外两个知青,一个是广州的陈愉辛,一个是潮汕的李明仪,今天为他们四位安葬。
四口扎着红绸的简易棺材,缓缓地放进墓穴里,墓地边上站满了知青,四位女知青的家长都在现场,九索一家就占了两口。
那时安儿宁儿的尸体还没有找到,风水先生找好了这块墓地,可他的孙儿孙女的尸骨还不知在何方。今天,风水先生也到了现场,他什么都不能做。这里是兵团,又是在1970年,所有的古旧仪式都会被当作封建迷信,这点风水先生非常清楚。
九索坚持到现场来,四个知青紧紧地跟在他四周,惟恐发生什么意外。
我发觉唐一玲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我听到她的耳语:“你是不是爱过田女?我看出来,听出来了。是不是她比我好,比我漂亮?”
我也对她耳语:“这种时候,你说什么呢!”
我甩开她的手,向前走出一步,刚才在人群里,我们挨在一起,人们没有发觉我和一玲十指相扣,这样做更不合时宜。
她恼了,独自走开去,我顾不得去理她。吃什么醋?我在心里对自己咆哮着。
照例有一个简单的仪式,领导们说完了话,其他两位家长也发表了一番豪言壮语。轮到九索,这位卑微的伤心的父亲,已经不再流泪,他木然地站在那儿,眼睛死死盯住田男田女的墓穴。那儿已经堆出了圆圆的坟包,插上写有烈士字样的木牌。九索突然双腿一软,扑通倒地,现场一阵骚动。老崔示意那四位知青,趁机把九索抬走了。
农场的高音喇叭响起了哀乐。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知道人是会死的,在俄罗斯里,也读到许多死亡的画面,大部分都很壮烈、悲壮,而眼前这一幕,却谈不上有多少崇高价值。我只知道,泥土里埋着的是如花朵般的我的同学田女,她曾经递给我驱风油、三味橄榄,告诉我,她带着弟弟到海南来,是因为我的缘故,她等着我给她写信,这些事,包括她被洪水冲走,都不具备里所写的那种死亡的意义。可这一切,更令人痛苦,至少令她的父母、亲人,令我们这些熟悉她的朋友们,痛苦、伤心、难过。
我当然知道人是会死的,但我在那时,真的不知道,会是那样的死法,在那样的年龄,以那样的方式去死。
三年来,田女一定做过许多梦,有过难眠的难熬的夜晚,有过很多的期待与等待,正如我期待等待一玲一样。我收获了,她却没有,甚至来不及诉说一些什么,就以如此残酷的方式,永远地走了。走得如此匆匆,走得毫无交代,没有留下遗嘱遗物,走得无声无息。
晚上会餐,红事白事都要大吃一顿,为死者,也为生者。明天,九索就要回海阳去了,而风水先生还需再等一些时间。风水先生似乎也已经习惯了农场的生活,他也积极出谋献策,给农场各种地方选址,谈一些堪舆而不叫风水的意见。前者是建筑学,而后者则是封建迷信。在今天看来,其实同一回事却换个说法而已。
我四处找不到一玲,她也不在招待所。整整一个下午,我忙于报导组的事,简直就忘了她,吃饭时想起,她却不见了。她的小姐脾气无药可救。家中九个男孩,她是最小的女孩,母亲的娇惯,可想而知,何况还有九个男人让着她,护着她。我那时怎么就没有觉悟到,我必然是第十个让着她护着她的男人呢?这可能是我终将不能和她走到一起的关键之点吧!
她会去哪儿呢?
我想到了墓地。
墓地上落红缤纷,送葬的鞭炮在红土地上洒上了厚厚一层红色的纸屑,唐一玲果然在那儿。
她穿着军衣军裤,刚刚换上的,很新。她的形体真的无可挑剔,比跳芭蕾舞白毛女的演员都不差。十月的夕阳,暖暖地落在树梢、落在峡谷、落在河流和橡胶树林中,也洒满她略显苍白的脸,她看见我,缓缓地向我走来。
“找我了?”她声音轻柔,似有无限伤感。
“对,很快就开饭了,走吧!”
“这种饭我不吃。”她有些赌气地说。
“什么叫这种饭?”我有些不悦。她总是这样,又任性又不讲道理。
“你又生气了,是不是?”她满怀委屈。
“没有。”我息事宁人,我实在不想弄得彼此都不高兴。九索已经很麻烦了。老崔暗地里老发牢骚,说九索不是个男人,老说你们那地方的男人为什么都那样。他是场长,他爱说什么是什么,土皇帝,没有人会反驳他,这个老军阀。
“早上的问题还没回答我!”一玲看着我。
“人都不在了,你知道吗?大家都很难过,你不难过吗?”我有些不耐烦。
“还魂的鬼才可怕呢”一玲自言自语。
我无话可说,我也是心高气傲的家伙,哪里容得下一玲这种无理取闹?我负气地说:“好,回答你。我天天在想她,行了吗?”
“你说真话我就没事。好了,我没事了。吃饭去!”她真的显出高兴的样子,走到我前面去。
一玲走得婀娜多姿,不愧是宣传队的,走起路来跟跳舞似的。她似乎知道我在后面看她,故意让我欣赏。她突然站住,回过头来:“看够了没有?”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我不以为然地回敬她。
“我就不信。你不看?这么好看你都不看?”
“你真无药可救,走到后面去,看我吧!”
“看一头牛啊?看一只鸡啊?看一只兔子啊?看一只乌龟啊?”她笑起来像个孩子,说起话也带有浓重的童音。
我们走进一片树丛夹住的土路。
“吻我,敢吗?”
我犹豫,看看两头有没有来人。“不敢是吗?”
确信没有人经过,我猛地捧住她的脸,深深地印下去。她全身冰凉,好像昏厥一般,她有些站不住。我揽住她的腰,腰细如蜂,我害怕用力一箍,就会折断。她比我更狂野地吮吸,我感觉到她的疯狂和野性,来自心底的伤痛,那种伤痛被压迫得太久,无处抚伤。她贪婪地咬着我的嘴唇,咸咸的血弥漫在空气中,她扭曲着身体,像蛇一样钻进我的怀抱中。我控制不住,在夕阳暖暖的映辉下,我们陷入不可自拔的癫狂中。我们双双挣扎着,跌进了路边的灌木丛中,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双方的身体,寻找比较舒适的位置。
我们正处在决堤的前夕,突然,我听到牛车巨大的木轮撞击路石的声音,从树影中,我看见一辆牛车正迎面而来。我甚至已经清楚地看到了大水牛那茫然的毫无内容的大眼睛,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要站起来已经来不及了。牛车上没人?看不到驾驭牛车的人。凭经验,赶车的人正躺在车厢里逍遥。果然,牛车从我们跟前缓缓碾过,车厢里躺着两个人,正在干着那事,车上有很多稻草,那女的半陷在稻草里。我突然站起来,迎着牛车,哈哈哈大笑,笑声在山野间回响,像无数魔鬼在狂欢。只见车厢里一阵忙乱,牛车飞快地消失在土路尽头,苍茫的暮色迅速地包围了周围的一切。那是附近农民的牛车。
一玲抻抻衣服,笑着说:“你真坏!把他们吓坏了吧?”
“我们呢?”我故作深沉地问,“我们坏了没有?”
“什么我们?是你坏了!好了,去吃饭吧!”唐一玲有些茫然。我飞快地吻了她,跳开去。“我没事了。亚雷,真的,刚才我真的很难受。我无法说服自己,控制自己,我再不吻你,抱你,我都要疯了。现在好了,你笑话我吧?”
“你唱支歌吧!《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好吗?”我答非所问,我能理解,包括上午她针对田女的那些话语。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像大松树冬夏常青”
唐一玲是个难得的女低音,她把一首高亢的革命歌曲,唱得温婉凄清,完全表达了别样的情感。
“哦,我一直想问你,周茉是怎样成为你的嫂子的?”关于唐一玲哥哥唐九的事,已经被传说成一个传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哥哥去劳改后,周茉到劳改场去看过他几次。他出狱时,他们已成了好朋友。不是冤家不聚头吧!只能这样解释了。”
“看不出这个周茉还这么厉害。”我说。
“你千万别小瞧女人!她们不做则罢,被逼到绝路,狠起心来,做得比男人更狠。就说我吧,肯定比你狠!”一玲故做咬牙切齿地说。
“可能吧!太可怕了。”
“我哥出狱那天,是周茉去接的。1968年春节的那次偷渡,就是他俩在路上说说笑笑给策划出来的。她问我哥,出来想干什么?我哥开玩笑说,偷渡呗,再关进来五年,也才二十四岁。周茉说,那好,准备好就走,一起走。我哥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五天之后,她找到我哥,说除夕夜出发,人都找好了。我哥将信将疑,跟她到了海边,沙滩上有几只单桅船,全都翻转着在晒太阳,有几个修船的,在给船底抹料灰泥。内行的人都知道,船一上料灰泥,三五天出不了海,准漏水不可。周茉说:这些天公安局跟得紧,天天有人在海边侦察,好像也知道有人要偷渡,但指的不是我们,我们的事没人知晓。这一带几艘船,都在上料灰泥,公安局知道了,不会再上这儿来。但其中有一艘,只是翻过来,还轮不到上料灰泥,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我们用的就是这一艘。她对我哥说,这几年她常去劳改场看他,认识了一些家属,她早就有偷渡的准备。”
“想不到这个周茉,是什么人哪?太可怕了吧!”我很感叹,像在听一个今古传奇。
“周茉还告诉我哥,她收十几个人的钱了,这些钱,除去买船和给船老大佣金,有好几万呢!足够到香港去创业。那时每月工资是几十元。几万元可是个天文数字。周茉按当时行情,每人收了五千元,有的是用金条抵,那些人都是偷渡犯的家属。我哥让周茉上了一课,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除夕夜六点多,大家正在过年,他们悄悄上船。风正帆悬,次日凌晨,他们就抵达香港,无惊无险。这些都是从香港回来探亲的船员说的。反正,他们是成功了。”
“他们到了香港,就结婚了?”对唐九,我有太多的疑问。
“没有,先是在我父亲公司里做事。周茉没有把钱的事告诉我父亲,我哥也认为那是周茉的钱,与他无关。正是有这些钱,让他们做成一单大生意。
“你知道,我哥一心想干大事。他刚到香港,在海阳老乡中,早已大名鼎鼎。当年他偷渡被引渡回去,十四岁判了五年刑,这件事在海阳老乡中间四处流传,而且添油加醋,把他形容成一个‘斗士’。他在香港的海阳帮中颇为得势。不到半年功夫,就已经进入了海阳帮的核心力量层。去年,他们海阳帮的一个组织,和泰国一个贩毒集团做买卖,这单生意金额非常大。他们计划在公海上交接。海阳帮高层有一个计划,准备设局智取这批价值上亿元的货品,由我哥去实施,如何实施,全由我哥去决定。
“我哥是海阳帮的新人,很少抛头露面,外面的人都不认识他,内部的人也大多只闻其名不识其人,所以,由他来执行这个计划非常合适。任务就是把这批货抢过来,独吞,再向泰国方面黑帮索取赔偿,一举两得。我哥要做的事,只是组织人员,到公海去抢货,而且要确保成功。周茉为我哥策划,她的阴谋也很简单:打扮成解放军,做成解放军在海上无意间发现走私船,上船盘查,然后把船上人全部杀光,把货物抢走,连口舌也不留。
“哥哥带领十几个人,打扮成解放军,照此办理,果然马到功成。太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反正事是成了,但事情结果没有周茉想象的那么简单。哥哥是个新手,蛛丝马迹留下不少,船上人是悉数杀光,但却留下了活口。货品是抢到了,但事情败露,海阳帮主谋被香港警方抓获,我哥早走一步,逃到台湾。说起这些,我心都在发抖。都是听香港回来的人说的,把周茉和哥哥吹得神乎其神。怎么,你知道这些干吗?”
“我也听到类似传说,倒像是似的。”我想唐九是个危险人物,周茉比唐九更危险。怪不得唐一玲刚才说,女人狠起来比男人还狠。“你是不是也跟周茉一样啊?那太危险了吧!”我半真半假的。“真够狠的!周茉年纪轻轻,哪来的那些歪心思呢?”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那你说呢?”唐一玲一点不示弱。
“无法想,你是一个无法揣摩的女人。”我想打击她,让她别自我感觉太好。我特别反感宣传队的人,个个不男不女,还牛气哄哄的,自我感觉太好。
“好了,别给你说太多,反过来全扣到我头上。你想知道我哥的事,将来见了他自己去问吧!”
我会再见唐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