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舜臣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30
|本章字节:13330字
“吾命休矣。”张邦昌仰天服下毒药。金因此而得到再度派大军南下的口实。——此次派遣军队的目的,在于对杀害金国藩屏之大楚皇帝的凶徒兴师问罪。
金之傀儡国家“楚”的寿命,仅仅三十二天。
虽然是亲金媾和派,张邦昌的政治主张还是以宋的利益为出发点。毕竟,他是宋的家臣,他是在金的强迫下成为楚皇帝的。金以武力逼迫他就帝位。楚这个国号也是由金订定的。“金国将军前来晋谒,正在殿中恭候。”
张邦昌听到传达如此报告时,说了一声“朕这就去”便连忙穿起皇帝冕服。平时的他绝不着皇帝服装,这是他非常不喜欢的事;但和金国将军会晤时,如果没有穿着皇帝服装,很可能引起问题。
如果没有金军……这是张邦昌由衷的希望。
大楚皇帝即位这出滑稽剧登场的三十二天后,金军举军撤退。为兵力不足所困的金,由于急速膨胀的领土内契丹族屡次造反,所以不能长久将军队驻留在河南。
契丹族之辽灭亡后,其族人开始受金的支配,但耶律大石所率领的一群人却奔往遥远的西域,在该地树立新政权。
西方有我们契丹族的国家。——这一点大大激励了在金支配下的契丹族。耶律大石也屡次摆出东征的姿态,金因而非得对他有所提防不可。
早知道有这样的情势,宋或许不会降伏而多抗拒一些时候吧?情报不足往往左右一国的命运,这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由于契丹族蠢蠢欲动的消息四处传开,金于是自河南撤兵,而撤兵的前提是带走宋的所有皇族,包括钦宗、徽宗、后妃在内的宋皇族共有四百七十余人,随从的家臣人数更多。由于这是连根拔起,宋之复活看似不可能,正因为对这一点放心,所以金才决定撤兵。
金兵撤退后,张邦昌就迫不及待似的宣布退位。没有皇帝的存在,楚这个傀儡国家也就自然消灭了。
但如此一来,河南老百姓要由谁来照顾呢?政府机构依旧存在,公务人员都在等待命令。在这种情形下,发布命令的源头——国家之主——是绝对必要的。
张邦昌抬出过去为哲宗皇后的孟氏,让她以“宋太后”的身份实施垂帘政治。
孟氏没有被带到北方的原因是:她虽然过去是哲宗的皇后,但后来已被废。由于是被离异的妻子,所以在宋的皇室名簿上并无其名。金是根据名簿拉人的,她因而没有被拉到。哲宗是徽宗之兄,因此,孟氏是徽宗的兄嫂、钦宗的伯母。
如前所述,皇室名簿上记载其名而人却不在首都的亲王,只有以使节身份于赴任途中为士民留住、后来奉诏受命当河北兵马大元帅的康王一人。
康王赵构已返回河南,并且在济州、濮州二地招募到八万兵员。这支以救援首都为目的募兵却没有赶上时间,因为开封陷落得太快了。
二帝北行是这一年四月间的事。
五月,康王入住应天府(河南省商丘市)就帝位,并且改元为建炎。由于这不是因先帝死而即位,因此,没有等到隔年便改元。
也就是说,1127年四月之前是靖康二年,五月起则为建炎元年。
听到康王赵构进入应天府消息的张邦昌,立刻从开封赶赴该地,晋谒康王。张邦昌跪伏地面,请求赐死。
“臣罪该万死……”张邦昌呜咽着道。
“让你受苦了。”康王道。康王曾经以人质身份前往北方,张邦昌则以计议使身份与之随行。康王对张邦昌有同病相怜的怜悯之心,应该是自然的事情吧?
“和皇上分手后,微臣着实吃了不少苦。”张邦昌回答。
由于更换人质,康王得以回到开封,张邦昌则跟随肃王前往燕京。
“听说你当上大楚皇帝,但那是被女真族所逼,无可奈何。女真军队撤退后,你立刻宣布去除帝号,朕对这一点深深嘉许。”康王以这些话安慰张邦昌。
于康王即位的同时,在开封的宋太后有了“撤帘”之事;也就是说,宋太后的摄政政治宣布结束,从此皇帝康王开始亲政。
宋是否因此而复兴?钦宗之弟康王的即位,算来是特例。史家习惯将这以后的宋称为“南宋”,对这以前的宋则以“北宋”名之。有人则以继承程序的特异性为理由,认为这是不同的王朝。如此一来,康王赵构应该算是新王朝的创始者吧!
康王赵构就是南宋高宗。
对于赦免张邦昌一事,主战派表示强烈的反对。
——就帝位一事,分明就是对宋之叛逆。
——说是被金强制,但受伪命一事本身已是大逆之举。
这样的论调越来越强烈,代表人物正是主战派的领袖李纲。
“臣无法与张邦昌之辈同席。他是犯僭逆及伪命双重之罪的大逆之徒。倘若皇上继续用邦昌,臣希望被解职。”李纲加重语气道。
高宗为之蹙起眉头。
高宗赦免张邦昌是出于本身之意,事前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因为他认为张邦昌是应该被赦免的。
高宗知道张邦昌在答应成为傀儡国家之皇帝时,曾经向金提出如下的条件:
——不得损毁宋朝历代皇帝之陵墓。
——没收官库乃不得已之事,但绝对禁止掠夺民家。
倘若不这么做,险恶的民心随时有引发暴乱的可能。因此,自己在统治上一点把握都没有——张邦昌以几近哀求的态度向金国强调。
金国大致接受张邦昌提出的条件。
以间接方式支配的河南之地倘若不安定,金国一定会陷于苦境。因此,金国基于国家的利益,判断不违背张邦昌之约定为上策。
与之相较,主战论者所做的事情,带来的是什么样的结果呢?因违背与金之约定而招致的是“二帝北行”这个悲惨的事态。宋以“与野蛮人之约定可以不遵守”的想法,于协定成立后对金军发动夜袭。虽然此举因姚平仲擅自行动而归于失败,但原本进言对金军发动攻击的还是主战派人员。高宗(当时为康王)当时正以人质身份在金军军营内。
违反协定事项时,人质有可能遭杀——这是常识。李纲等人明知道这一点,却采取违反的行动。
比起国运,康王之命不值一顾。——李纲是基于这个想法而主张强硬政策的。
高宗一想起人质时代的事,就对主战派人员极为愤怒。
但即位而准备重建国家的现在,实在不能无视于占政权中枢的主战论者的意见。
张邦昌不但被赦免,更获授位在三公之上的太保之名誉职,并且受封为同安郡王。
他救了皇室祖先之陵墓——高宗的用意在于对这一点表示感谢,但主战论者却对大逆之徒被授予王爵之事而大为愤慨。这股愤慨之气非得缓和不可。
高宗政权的要人,以主战派占压倒性的人数。由于媾和派受“伪命”的人为数不少,因而绝难进入高宗政权。
“靖康之难”(指“二帝北行”而言)乃媾和派误国的结果。——这个理论在主战派的主导之下成立,李邦彦、吴敏等媾和派要人逐一被处流放罪。如此一来,对张邦昌当然也不能另眼相看。
将张邦昌安置潭州(湖南省)。——皇帝被迫作这个决定。安置实际上等于是流放。
不久,宰相李纲兼任御营使,成为兼管政治和军事的最高负责人。这个不知妥协的强硬派掌握实权之后,就打出一种精神振兴政策来。
国家刑政以对僭逆及伪命之徒行断然措置为最高原则。无此,宋之国家将无以立足。——这个目的当然在于肃清媾和派。
未几,使者奉命前往潭州,对被安置在该地的张邦昌传达“赐死”旨意。
“吾命休矣。”张邦昌仰天服下毒药。金因此而得到再度派大军南下的口实。
张邦昌应该是在金的保护之下统治河南百姓的人,而宋的残存政权却恣意将之杀害。不对宋加以惩处,金国的权威岂不扫地?
此次派遣军队的目的,在于对杀害金国藩屏之大楚皇帝的凶徒兴师问罪。将在辽东的旧宋二废帝及其家族家臣,移至更偏僻之地。——金以此对天下宣言。
金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南下。高宗气得直发抖。李纲是精忠而绝对无私的人——这一点高宗知道得很清楚。正因为如此,高宗无法对李纲正面发怒。
对李纲所主张的事,没有一个人能表示反对。那是一种理想论,实际上,李纲正是个理想主义者。现实与理想相距甚远,而李纲根本不想正眼面对现实。
高宗的父亲(徽宗)、母亲(韦妃)和妻子(邢氏)都被带到金国。由于李纲害死张邦昌,金国现在要将旧宋俘虏群移到更偏北之处。听说那是酷寒之地。
杀害金所拥立的张邦昌,一定会受到报复,这是任何人都能想象得到的。
如果是你的父母亲、妻子或兄弟以俘虏身份在金国,你做得出同样的事情吗?高宗真想如此问李纲。
高宗当时以使节身份在国外,他的妻子邢氏则留在开封,因而以亲王妃身份被拉走。
除了父母亲和妻子被移至僻地受苦以外,河南住民也因金国大军南下而再受生灵涂炭之苦。高宗政权也面临危急存亡之深渊。
“现在必须避难于东南之地,绝不可留在此地。”宰相汪伯彦如此进言。这个人因于任相州知事时,曾经将康王时代的高宗由磁州迎接至相州而晋升为宰相。东南之地指江南而言。
“不可如此。”作此发言的又是李纲。“晋因受夷狄之攻打而迁都东南之地金陵,结果从此未能返回中原。宋、齐、梁、陈等南朝素以复归中原为职志,却未有一个王朝如愿以偿。倘若以避乱为目的,应该前往西才对。唐玄宗避乱于西方蜀地,结果得以光复中原。当然最好是不要迁都。留在中原,由陛下亲征,大宋士民不知将因此而何等奋起。微臣出身东南,私情而论应该欢迎陛下南迁,但这不是论私情的时候。”
自己主张的事情一定会被接受——他有这个自信。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听到的是高宗如下的话:“不行!朕要立刻迁移东南之地!”
此刻的高宗真想对李纲吼出一句:你有资格谈私情吗?
父母亲、妻子和兄弟被带到金国是他的私情。李纲对这一点表示过任何关怀吗?
“东南之地……”李纲想再度展开辩论而语塞。高宗的表情如此险恶,这是李纲从未见过的。这副表情与其说是险恶,不如说是充满憎恶。
“你看不见眼前发生的事情,是不是?”高宗狠狠地道。这可以说是最重的叱责。
“金军的宣言是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你要知道朕曾经原谅过张邦昌。守住皇祖皇宗陵域的是什么人?是你守住的,还是被你杀害的张邦昌守住的?”高宗继续加以叱责。
李纲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说来也够现实,高宗毫不保留地对李纲表露不快之意后,出现了许多弹劾李纲的人。
以私意肆意杀死侍从。——第一个弹劾李纲的是侍御使张浚。李纲以肃正纲纪为由杀死侍从宋齐愈是事实。
李纲既买马又募兵。——于非常时期买马募兵是当然的事情,现在连这也成为弹劾的理由。李纲遂被左迁为洞霁宫提举。道教宫观之提举(管理人)一职,向来是授予退休官僚的酬庸性质的虚位。
极力主战、曾经发动主战派签名运动的陈东,这次上书请求皇帝亲征。此举无异火上添油,高宗怒不可遏,陈东因而被处死刑。连未就官职的欧阳澈都因主张亲征论而被杀。
这一年十月,高宗及其政权要人暂时先逃到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