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舜臣
|类型:历史·军事
|更新时间:2019-10-08 0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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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为何如此骚动?”武则天问道。尽管躺在病榻上,她还是充满威严的。“由于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谋反,臣等奉太子之命诛杀逆贼。”张柬之回答。
由于皇太孙和皇孙女夫妻是因他们而被杀,张易之、张昌宗两兄弟,于是成为朝臣极端憎恶的对象。
相对的,也有以阿谀张氏兄弟作为晋身之阶的卑鄙小人,内史杨再思可谓其中的代表性人物。
“杨内史的容貌很像高丽人。”
张易之的哥哥司礼少卿张同休说这句话时,杨内史立刻应道:“是吗?那干脆让在下表演一段。”
说完后,他立刻用纸摺成高丽式衣裳,当场跳起高丽舞,以博众人一笑。
某一个场合,有人以阿谀口气赞美张昌宗的美貌:“六郎(指张昌宗)的脸真像莲花,美极了!”
杨再思一听到,猛然摇头道:“没这回事!”
在场的人全都因此感到诧异。因为这实在不像巴结张氏兄弟绝不落人后的杨再思的发言。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当事人张昌宗也在场。听惯包括宰相在内的朝廷重臣经常赞美自己的张昌宗,怎么能把杨再思说的这句话不当一回事呢?
“六郎的脸像莲花——此语差矣!”杨再思吸一口气又说,“是莲花美得像六郎呀!”
全场无不爆笑出声,其中透露着因安然无事而长吁一口气的气息。倘若因此触怒张昌宗,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因为得以避免一场祸难,众人莫不感到庆幸。不过当场也有少数几个对张氏兄弟之专横极为憎恶的人,悄悄发出侮蔑之声。
宫中当然不全都是像杨再思这样以奉承为能事的人,其中也有不惜赌命贬抑张氏兄弟的正直之士。
张易之和张昌宗由于随侍在武则天身边,所以虽然专横,却绝不会因收贿之类的不正事件而被抓住小辫子。但他们的族人却利用其权势,干着许多邪恶勾当。而居然有人敢于揭发。结果,司礼少卿张同休以及汴州刺史张昌期、尚方(帝室工房)少鉴张昌仪等张氏亲族,于长安四年(公元七○四年)七月,以贪污为由被捕系狱。不过,他们很快就获得释放,只以左迁为地方县丞(县之次官,从八品)了事。
御史大夫李承嘉和中丞桓彦范奏言道:“张同休兄弟贪污金额高达四千余缯,张昌宗理应连坐解任才对。”
纠缠官吏不正行为的机构是御史台,首长为大夫(正三品),次官为中丞(从四品)。他们贯彻了连武则天的宠臣也不放过的坚定态度。他们胆敢如此,当然是抱有必死决心的。
奇怪的是武则天的态度。只因诽谤张氏兄弟她就杀掉自己的骨肉孙子,而弹劾张氏兄弟的官员却未遭处死。
宰相会议就御史台提出的弹劾案件进行讨论时,张昌宗在席上为自己辩护道:
“臣对国家有功,相信不应为这等小事遭罢免。”
“昌宗对国家有无功劳?”武则天如此垂问众宰相,大家在尴尬的状态之下噤若寒蝉。她有意救昌宗,这一点大家都很明白;但“有过功劳”这句话,谁说得出口呢?
有一个人启口发言了。不是别人,正是跳高丽舞的那个杨再思。他的职务是内史,也就是中书省的首长中书令。武则天时代,中书省改名为凤阁,首长因而被称为内史。这是正二品官,所以当然是宰相中的一员。
“冒宗调制神丹,圣上服用确有卓效。这是一项莫大功劳。”
莲花之事以及这一次的发言,以奉承为能事的杨再思,诚可谓非常富于机智。
“哦,对!朕因服用神丹而得以无恙,这是一桩大功。兄弟不正连坐解任一事,可予免议。”
武则天欣然做此裁决。
此外也有鸾台(门下省)侍郎(次官,正三品)韦安石以及唐休璟等人认为张易之有罪而奏告,武则天却调韦安石为扬州刺史,唐休璟则转任为幽营都督兼安东都护。扬州为当时中国最大的州之一,安东都护则为东方总督,是兼办与新罗及日本之外交的要职。所以这项人事调动并非左迁,对唐休璟而言,应算是晋升。
对弹劾张氏兄弟的官员,武则天只是将他们调离中央,迁到地方。然则,她为何要杀死自己的孙儿呢?
一方面,这可以当作武则天惜才的证明,但主要的原因,大概是为了提防自己死后,张氏兄弟被孙子杀害。皇太孙日后将成为皇太子、以至于皇帝,她不愿意让握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人憎恨张氏兄弟。
由于察觉情势对自己不利,因此,张氏兄弟颇具戒心,尽可能地贴近武则天是他们的最佳保身途径。因此,当武则天卧病不起后,张氏兄弟整日守在病房,绝不从宫中退出。他们紧跟在武则天身旁,对反张氏兄弟的朝臣而言可是一大威胁,因为这对兄弟随时都有可能向武则天打小报告。
在武则天病重丧失判断能力时,假借武则天之名,对反张氏兄弟派来一次大肃清——这并非不可能的事。事实上,张氏兄弟为求保身,已经到了非如此做不可的地步。
反对派朝臣们也密切的注意,假借武则天之名的张氏兄弟,几时要为打开血路而发动大肃清。他们非在张氏兄弟使出撒手锏之前发动政变不可。
改元为神龙元年(公元七○五年)这一年的正月癸卯日,由于元旦是壬午,所以这一天是正月二十二日。正月该举行的仪式或庆典,这时候已经差不多结束。
“如果国老还活着,这应该是由他来做的事。”政变首谋张柬之如此说。国老当然是指狄仁杰而言。
张柬之这时候已八十岁,他本身就是经由狄仁杰的推举而被朝廷起用的。
崔玄、桓彦范、敬晖、袁恕己、王同皎、李湛、李多祚、杨元琰等人,是政变集团的骨干。
他们为了凸显这个计划的正当性,首先要请皇太子出马。然而,皇太子却表现出踌躇不决的态度。
其实这也难怪,二十年前被废帝位记忆犹新,他的惧母症依然根深蒂固。
“请放心。内阁和禁卫军都站在我们这一边。诛杀那两个小子,复兴社稷,现在正是时候。”
前往迎接的王同晈如此促请。
“那两个小子确实该杀,但这会使皇上不安。不能过些时候再说吗?”皇太子李显的口气是,最好等到母亲去世后再举事。
“北门(禁卫军)诸将以及南牙(指众宰相)都已不顾家族,拿生命做赌注。殿下难道要让我们白白送死吗?”
在王同晈挥泪诉说之下,皇太子好不容易走出外面。王同皎硬使皇太子骑上马,从玄武门(宫殿北门)冲入。
守门将兵本来就毫无战意。为新近出现的一对小伙子张氏兄弟卖命——这样的事他们可不干:只是由于职责所在,所以他们还是守着宫门。
冲进来的并不是暴徒,皇太子人在其中就是最好的证明。这成了守门将兵不交战的口实。政变军就在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抵抗的情况下进入宫中。
武则天在迎仙宫内的长生殿,卧病在榻。张易之和张昌宗听到军队冲入宫殿后,就连忙跑出走廊,企图逃逸。
“凶竖(可恶的小子)在此!速斩!”
在张柬之的命令下,士兵们一拥而上,当场斩了这对兄弟。
事变的主角进入长生殿病房。
“外面为何如此骚动?”武则天问道。尽管躺在病榻上,她还是充满威严的。
“由于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谋反,臣等奉太子之命诛杀逆贼。”张柬之回答。
武则天看到自己的儿子站在眼前,就道:“原来你也在这里……既然已杀了那两个小子,你快回东宫去吧!”
桓彥范此时开口启奏:“太子不能回去。往年,天皇(高宗)将爱子付托予皇上。太子已不再年轻,由于久居东宫,天意和人心皆仰慕李氏已久。群臣不忘太宗及天皇之德,因而奉请太子诛杀贼臣。伏请皇上速将帝位传予太子,以顺天人之愿。”
病榻上的武则天,已经全然没了气力。过去大权在握、不可一世的她,现在连一个亲信都没有。
两天后,武则天将帝位传给皇太子李显。李显于翌日登基。
周王朝于是被废,唐王朝复活了。李显再度成为皇帝,是为中宗。
张易之和张昌宗被枭首于天津之南。昌期、同休、昌仪等张氏一族全被处斩,其党羽韦承庆、房融、崔神庆等人则被捕系狱。马屁精宰相杨再思却只被贬为杨府长史。中宗还是皇太子时,杨再思就对他格外奉承,原来他所阿谀的对象,不仅是张氏兄弟。
这次政变,目标好像过分集中在张氏兄弟头上。按理,唐王朝李氏的中兴,应该以推翻夺取唐的周王朝武氏为目标才对。
敌人乃武氏!——这是大家原本的共识,但运动潜入地下后,曾几何时,这个共识被替代成:敌人乃张氏兄弟!
事实上,李氏和武氏,都为张氏兄弟吃尽苦头。
打倒张氏兄弟、复兴唐王朝后,人们发现武氏毫发无伤。
“我们还没有把武氏解决掉。”政变成功后,张柬之多次如此向中宗进言。
然而,在打倒张氏兄弟之际,唐王朝复兴派多少借重过武氏一族的力量;而且,通过婚姻关系,李氏与武氏已密切结合。由于武则天执政达五十年之久,这方面的事情已经根深蒂固。
打倒张氏兄弟时,在幕后出力最大的是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而她的丈夫正是与武三思并列为当时武氏势力的代表人物之一——武攸暨。
武三思于政变后,势力反而变得更大。
在这次打倒张氏兄弟之战中立功的人,将成为日后的忧患根源,非把他们的力量削弱不可。武三思甚至与中宗皇后韦氏,日夜为这些进行策划。
中宗即位后,决定以李重俊为皇太子。李重俊并非韦氏所生,韦氏亲生的儿子只有已被武则天所杀的李重润一人。
皇嗣不一定要为男子。——经过武则天时代的当时之中国,有这个想法并不奇怪。也就是说,皇嗣不一定非要皇太子,皇太女也无不可。
韦氏生的安乐公主,下嫁给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这也是武氏与皇室关系密切的一个事例。这位安乐公主企望成为皇太女。如同武则天以幺女太平公主为参谋,韦皇后也以安乐公主为研商事情的帮手。
皇太女——这是个新鲜字眼,不过,安乐公主并没有想当大唐女帝的意思。武则天既然能创立武氏周王朝,依此类推,韦皇后应该也可以建立韦氏新王朝。倘若如此,安乐公主就有资格当这个新王朝的第二代女帝。
当时被称为后宫第一才女的上官婉儿,为韦皇后和安乐公主担任了一切策划工作。上官婉儿的祖父名叫上官仪,是位硬汉型政客。
武则天被立为皇后,专横的程度开始令人侧目时,连丈夫高宗都感到厌烦。
“这样下去,一定会有问题发生。不如现在就把皇后废掉,如何?”上官仪如此进言,高宗则表示同意,并且命令他进行应有的手续。
然而武则天探出这件秘密,逮捕了正在草拟“废后诏书”的上官仪,此时高宗却以“朕不知此事”见死不救。结果,上官仪一族全数被杀,只剩出生不久的女婴在后宫被收养。这个女孩天分极高,也富于文学才华,因而成为武则天文学团体的主角。武则天格外欣赏她的才智。
此人就是上官婉儿。
据说,上官婉儿和武三思有过一段恋情。以罪人之子身份在后宫成长的她,为人非常慎重,对事物的看法常有自己的一套见解。她非常贴近韦后母女,却也不是向她们一面倒。她开始采取了复杂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