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海鸰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1:36
|本章字节:24698字
彭飞和安叶的儿子取名彭安冬,小名冬冬。冬冬四岁这年,彭飞由大队长提升为副团长。传说早就有,命令刚到。完成“利剑-1998”演习任务返部政委去机场迎接,跟大伙透露了这个消息。许宏进当场称他“彭副团长”,毫不掩饰地嫉妒。彭飞高兴也不好意思,咕噜:“机会吧……让我给赶上了……”许宏进回:“怎么就不让我们赶上?”
彭飞往家走。这次任务历时三个月,他身上脸上看不到一点辛苦的影子,大步流星脚下像安了弹簧,真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任务完成得顺利,提拔命令下来了,今天是周末,带着好消息与分别三个月的妻儿团聚,还有什么事更能让一个男人感到快意?
彭飞到家不一会儿安叶就带着冬冬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厨房忙活。安叶下班的路上买了些西红柿、黄瓜之类能生吃的菜,就不用做了。要不是考虑明天冬冬在家,冬冬还得吃,她连这都懒得买,恶劣心情使她全身疲软得没有气力。
彭飞倚着厨房门框等不及地跟安叶说话,心情好得一叶障目,完全看不出安叶情绪。“安叶,跟你说个事啊?”止住,等对方发问,安叶专心做事,不问,彭飞耐不住说:“我要调到三团去。”又止住,期待安叶反应,哪怕是不高兴的反应。三团驻小县城,坐火车得六个小时,安叶肯定会对这点提出质疑:你调走了,我和冬冬怎么办;分居,还是随你调去?这时,彭飞再把调动原因告诉她:他要去当副团长。才三十岁就副团,进步速度超过了父亲当年。安叶却仍毫无反应,洗完西红柿,洗黄瓜,把牙膏挤刷子上,用刷子刷。彭飞只得自己说了:“让我到三团当副团长。到目前为止,我是我们师最年轻的副团。”安叶在龙头下冲洗涂满白沫的黄瓜,头也不抬应了句:“好啊,进步很快啊。”彭飞有些失望:“你不高兴?”安叶马上一笑:“高兴高兴,夫贵妻荣,哪能不高兴?”
彭飞随之情绪高涨,倚着门框眼看前方,前方是排风扇,他眼睛看到的不是排风扇,是大好的人生前程:跑道般坦直,机场般宽阔,蓝天般辽远。看着排风扇,他说:“到了三团,两大课题:一、熟悉团领导班子的工作,二、改装伊尔-76……”他现在开的是运七,三团是伊尔-76。这时冬冬跑来,动画片完了,跑来叫爸爸陪他出去玩,彭飞受宠若惊,忙跟着儿子出去。
安叶把洗好的菜蔬往盘子里码,心情越发恶劣。她当然为彭飞高兴,但同时越发为自己悲哀。不是忌妒,是失落。更有件棘手的具体事情迫在眉睫,眼见彭飞兴高采烈,压住没说,怕扫兴。
下午,部门主任把她叫去说跟她“商量件事”。真是“商量”还好,不是,他在变相要挟。现任部门主任姓王,男性,安叶从前的主任丁洁两年前被提拔为报社副总编。王主任总体上是好人,心眼小,比最小心眼的女人还小也正常,任何的领域行当,任何的优劣高下,极品都是男人;顶尖人才男人多,顶尖人渣男人多,这个世界是他们的,也是她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他们的说王主任的小心眼。某篇稿子,王主任认为标题应这样起,安叶认为应那样起,本是业务上的各抒己见,王主任自己也一再说:职务高不一定水平高,希望大家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把稿子写好编好。但一到具体事上,他不是这个思路。他会从安叶的坚持中想到安叶和丁洁的关系好,觉得安叶是在拿丁洁压他,进而推测到安叶是不是对他当主任不服气?他们俩前后脚进的报社年龄相仿。
王主任跟安叶要商量的事情是这样的:安叶早已确定本月20号休假,打了报告,他批了,社里也批了。但昨天他接到弟弟电话,26号结婚,请哥哥一定参加婚礼。他们家就弟兄两个,弟兄俩关系很好,父母也希望他回去。他跟社里说了,社里的意思是,回去可以,但要保证工作上不出纰漏,得有资深编辑在位。部门老徐、老郑也属“资深”,可惜这二位的“资深”偏生理学上的意义更多,都年过半百了,万一有突发情况,不说能力如何,体力上先就顶不住,委婉表达出王主任和安叶不能同时离岗这层意思,却不说让谁走谁留。这事是该部门主任处理,怎么处理?牺牲自己,不成;明目张胆牺牲下属,也不成,毕竟她请假在先。但叫旁观者说,一个婚礼牵扯的是方方面面,休假什么时候不行?如果颠倒过来,于情于理,他绝对让安叶先走。尽管如此,出于一贯谨慎,王主任不想以理压人,更不想被人误指以势压人,他得以理服人启发安叶自己觉悟。
彼时报社一年一度的述职刚完,安叶这一年仍没有过硬成绩,用不着高评委评,她都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前三年述职她都是“称职”职称评定分三档,优秀,称职,不合格。优秀者晋升,称职者续任,不合格降职,比方“正高”就得降成“副高”如果安叶不是军属王主任个人还认为如果她不是丁洁副主编的朋友安叶前三年当为“不合格”。为了个孩子经常请假,多少次外出任务,都以孩子小拒绝,谁家没有孩子?上月很重要的一次出差,社里点名希望她去,他转达了社里的意思,她又拿出孩子说事。那次他实在忍不住了,过去你是孩子小,现在孩子都四岁了,托谁带几天不成?邻居,朋友,成不成?她又说孩子发高烧不好交给别人。不管真烧假烧,她这样说了你还真拿她没辙。病了,开证明来谁医院里没有仨俩朋友?徒然搞僵两人关系。那一次,是王主任亲自去的。
这次王主任这样跟安叶开的头:“安叶,你是咱部门的业务骨干,所以有件事我想提前跟你沟通一下。今年的职称评定开始了,按规定,不合格者,降;报社领导以前一直没这样做,采取了不晋不降。咱理解领导心情,只要名额允许,谁愿意得罪人呢?大伙都挺不容易的。可据说今年恐怕不行了,年年有新人来,高职的名额就那几个,压到今年不能再压,必须按规定来,有退有晋。”安叶心直沉下去,王主任看她一眼,继续:“说到你的情况,社领导知道,同事们也知道,你爱人工作性质特殊,这几年你等于一直一人带着个孩子,还要坚持工作,已经不容易了。但我们自己是不是也得努点力有所改观?否则会很被动。”安叶深深点头,心里对王主任涌起感激。这时,他起身给她倒水,闲闲地说了他要回老家参加弟弟婚礼的事,说了社里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
安叶当即跟吃了苍蝇似的!你为什么不先说这事,不直说?先说、直说,她让了,还能有自我牺牲的满足;这种情况下她就是让了,感到的也是、只能是,屈辱。他给她的两条选择等于是:要么破罐子破摔,要么忍屈受辱。就算她可以忍屈受辱,彭飞、他家那头怎么办?
安叶和彭飞结婚至今,六个年头了,就没在彭家有过一次严格意义上的全家团圆,不是彭飞有事,就是他父亲有事,再不就是安叶有事,总是锣齐鼓不齐。这次总算把方方面面都协调好了,用婆婆的话说就是:“一家小三口,我们老两口,一个不少,过年都没这么齐过,这次就当是过年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安叶全身无力,还得强打精神应付每日例行诸事,买菜,上幼儿园接孩子,面对孩子的天真无邪强颜欢笑。孩子还小,还没能力帮你分担什么,还需要你为他遮风挡雨。回到家看到彭飞,安叶沉重的心情瞬间轻松了些许,他现在是这个世界上惟一可以帮她分担、有义务帮她分担的那个人。电话中、他执行任务时,她不能跟他传递过多负面信息,于公于私,安全第一。一走三个月,总算回来了,照惯例,部队会让他们休息几天,休整几天,她要好好跟他说说,倾诉,分担。却不料根本就没她说话的机会,他也存了一肚子的话,也迫不及待需要倾诉,区别只是,他需要的不是分担是分享。这种情况下安叶如何同他分享?能让他说、听他说就已需相当涵养。深一层考虑是,不想当冬冬面说,一说肯定要说到休假一事,万一谈不拢,吵起来怎么办?父母可以吵架,不可以当着小孩子的面吵,父母是小孩子的天,这“天”应该晴好明朗阳光灿烂,对小孩子来说,最可怕的不幸莫过于没有安全感。
晚上,冬冬睡了,安叶跟彭飞说了。彭飞气得拳头紧攥青筋暴跳,斩截道:“这种浅薄小人,不用理他!”以一个“不用理他”表明态度,至于这样做的后果,他不想。她的职称,她的工作,她的事业,在他那里不抵他们家的一次团圆。当年,他以同样的斩截对她说:“我不是我爸,我保证不让你走我妈的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态度,生活态度决定生活道路!”当年他是真诚的,现在他也是真诚的。人说,同一个人在不同年龄段里会变成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彭飞就是。他的价值观随着年龄增长在一步步变化,事业越重,情感越淡,要不怎么说能量守恒?想归想,安叶不说,不想翻老账,没意思没意义,这些年与彭飞共同生活的经验告诉她,翻老账不解决任何问题除非她真不想和他过了惟一的办法,就事论事。
安叶说:“叫局外人来看,他的事是比咱们重要,他是惟一的亲弟弟结婚,我们不过是一次休假。”彭飞立刻警觉:“你的意思是?”安叶说:“我还没想好。”彭飞叫:“什么叫‘还没想好’,这不是早就定下的事吗?从结婚起咱们仨跟我爸妈就没能全家一个不少地团聚过,春节都没有!四年一次的探父母假,上次是去了你们家!”不说后面一句话犹可,后面那句话一说,等于从根上肯定自己否定他人,不翻老账的高姿态换来的竟是对方的颠倒黑白,安叶顿时气得声都变了:“你好意思说这个!去我们家是因为从我们恋爱到结婚你就没有去过我们家!”彭飞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总翻这些老账有意思吗?”“翻老账的是你不是我!”“不管怎么说,这次休假,计划不变!”“你怎么只想你自己?”“你不也是只想你自己?!”
冬冬过来了,睡眼惺忪,光着脚,显然是被父母吵醒。安叶赶紧抱起他去了他屋,放小床上,解释,哄骗,讲故事,折腾了半个小时,孩子方重新安然入睡。彭飞一直没睡,躺床上等安叶,这事不定下来他没法睡。是,安叶为他付出很多,只要可能,他愿为她做任何事。这件事不能。这些天来他跟妈妈通话,有一个问题妈妈永恒不变,直着问,拐着弯问:这事没变化吧?暗示,明示:这事可不要有变化。他完全能想出妈妈对这事寄予了多大期望赋予了多少想像。妈妈一生不易,就算别的事情跟你安叶没直接关系,上次呢?上次为伺候你坐月子,妈妈回去后大面积心肌梗死差一点就没抢救过来!
安叶回来了,神情平和。在哄儿子的过程中,她告诉自己冷静,吵架解决不了问题。看到她的脸色和缓,彭飞也立刻做出相应反应,把被子替妻子拉开:“躺下吧,躺下说,你也累一天了。”安叶躺下,慢慢地小心地道:“这事你看这样行不行:让我们主任先走,毕竟人结婚日子的选定是极为慎重的事,要不怎么说良辰吉日?我们呢,等他回来再走,把休假的日子向后推一下”彭飞断然道:“不可能!我的任命已经下来了,休完假就得去三团报到,你总不能让我新官上任先休假吧?”有没有理?有。但仍是围绕着他的需要的理还是夫妻间的老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下子化开,难。安叶决定先不说,先睡觉,时间不早了。
安叶一言不发翻身背对彭飞合上了眼睛,彭飞把她的沉默理解成了默认,当下心生内疚。他兴冲冲回家,如同小孩子考试满分指望回家得到夸奖,不想不仅没有期望中的夸奖不说,对方不仅反应冷漠不说,反还要生出事端,令他加倍地愤怒、沮丧,于是就口不择言针尖麦芒怎么痛快怎么来了。将心比心,安叶不容易,得给她时间适应,他有点操之过急。身边安叶发出均匀的鼻息,似是睡了,右肩裸露,他轻轻扯过被角,替她盖上。安叶并没有睡,清醒地、全身心地体味到了彭飞这个动作的含意:疼惜,知情知意。当即决定,这一次,她让步,再去单位协调。
次日上班安叶去丁洁办公室说了这事,丁洁抢在她开口请求帮忙之前为免双方尴尬开口:“安叶,咱们都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彭飞,今天坐在你们室主任位置上的人,绝对是你!发展下去,副总编,总编,你都不是没可能。夫妻是平等的,工作是平等的,彭飞无权、不能事事处处要求别人以他为中心以为什么都是该着的!话说回来,他变成今天这样,你也有责任。这一次,咱得坚持原则,不能再继续纵容他助纣为虐。我的意见,你们的休假推迟,等王主任回来再说!就这么定了!”安叶欲言又止,丁洁很知心地低声道:“我这样建议并不完全是为王主任,确切说,是为你。知道吗?现在报社上上下下对你是有一些负面反映的”安叶不敢再听,拼命使劲点头表示她知道了不要再说了,同时心里不得不承认:人家王主任那样说并不完全是小人,是事实。
丁洁不忍再说了,沉默一会儿,突然间有了主意:“要不这么着,让彭飞带儿子回去!”话一出口就暗自叫好,这样几全其美的好办法,怎么早就没人想到?遂向前坐坐,热烈继续:“你想啊,他妈心里头真正盼着的,是儿子孙子;对你,她其实无所谓,咱得搞清楚人物关系千万别自作多情。”安叶苦笑:“我没自作多情。而且,她对我有所谓无所谓我都没所谓,又不在一个城市,各过各的日子,有所谓怎样无所谓又能怎样?但我知道一点,她对这次我回不回去,有所谓。为什么?我是她儿子的老婆她孙子的妈妈,我不回去,她儿子孙子肯定不高兴,儿子孙子不高兴,她的幸福能圆满吗?不能。”丁洁苦口婆心:“说得对,都对!可是安叶,当事情不能两全的时候,咱就得权衡了。你看啊,这次你要是坚持回去了,他们的幸福是圆满了,可王主任那边呢?”说曹操曹操到,随着一声敲门声,王主任来了。
王主任目光闪电般掠过坐丁洁办公桌对面的安叶,遂再没看她一眼,直到走。他找丁洁谈工作:“丁总,至高集团的稿子广告部不同意发。说只要这稿子发了,至高集团从此决不在我们报纸上做一分钱的广告。”丁洁问他什么意见,他说:“我的意见,钱是重要,很重要,但我们如果只看小钱咱先不说什么铁肩担道义不担道义的事,就说钱而把报纸办成不敢批评没有锋芒只会表扬好人好事的黑板报,迟早,会失去所有广告!”丁洁深表同意,答应说她去跟广告部协调,王这个人除了心眼小点,能力有。当然跟安叶比不了,可惜综合评价,安叶跟他比不了。
王主任走了,没跟安叶打招呼,不看她,根本拿她当空气,敌意明显,波及到了丁洁。丁洁叹:“其实这事他电话里跟我说一声就行。”安叶也叹:“肯定是发现我不在,看是不是来了你这儿。”丁洁说:“他对你其实是体谅的,也是公道的,如果你跟他把关系搞砸了公开化了,以后社里替你说话,很困难。”安叶点头:“明白,这就是‘弊’。”丁洁缀上一句:“很大的弊!”
安叶不说话了,丁洁也想不出可说的话来。安叶头微低,额上一绺头发耷拉下来,于凌乱中显出憔悴;脖颈都有皱纹了,这才刚过三十岁。当年的她,是怎样的水灵剔透意气风发?当年她说:我要当中国的法拉奇!现在法拉奇于她,恐怕早已是水中月镜中花了吧?还记不记得此人都难说。仅这么一想丁洁就气:她不喜欢那个王主任,很不喜欢,女人特别不喜欢小心眼的男人。女人小心眼,讨厌;男人小心眼,可怕。他刚才走出去时眼皮是麻耷着的,但她仍能想像出隐藏其后的阴鸷,古训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如果安叶是她的直接下属,她的工作该多愉快单纯能省多少事?安叶当初就不该跟彭飞,现在是一步错步步错,更要命的是,知错不改;能说的该说的她都跟她说了费尽了唾沫,白搭。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次这事,她绝不帮她,除了影响不好,对她也不好,一味姑息迁就,没出路。
安叶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丁洁的心思情绪,抬起了头:“您知道吗?我可以不在乎彭飞,但没办法不在乎他妈!”丁洁恍然,老太太的事她听安叶说过,心立刻又软下来女人难成大事概因这种妇人之仁想了想,她说:“要不,这样,你和王主任都走,我挤时间去你们编辑室盯几天。”
……
海云为小三口的回来做好了全面准备,物质的,精神的,周到细致,细到连冬冬喜欢什么玩具都要提前打电话征求当事人意见,冬冬说他喜欢遥控小飞机,安叶在那边抢过电话去说不要买,太贵。海云对着电话朗声笑:“太贵!多贵?我和你爸几个月扎着脖子不吃不喝,省下的钱能买得起不?”
冬冬在玩遥控小飞机,湘江父子站一边看。
湘江退下来了,年龄到了。彭飞一家三口到前海云嘱咐他,一定要找机会跟儿子谈谈,从营到团是很大的一步,得跟他说说该注意些什么。湘江一口回绝:“跟他谈?我吃饱了撑的!我在位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是的时候,我说话他都不听;现在我什么都不是了,人家年轻有为如日中天不谈!”
父子从为海云照顾安叶生孩子那事闹僵后,几年了,关系不冷不热。海云一方面想让湘江对儿子有所帮助,更希望父子关系借此有所改善。“还是谈谈!他不听是他的事。”“明知他不听为什么还要谈?”“你没谈怎么知道他不听?”“我还不了解他吗?”海云生气了:“你就是对儿子有偏见!”湘江立刻不吭。不知是年龄大了的缘故还是退休后有了大块时间体味反思,他对妻子越来越体贴、顺从。海云催问:“湘江?”湘江道:“行。谈。我只负责谈啊,至于人家听不听,我就不管了。管不着,也管不了。”海云好气又好笑,也颇愁。
天气阴沉沉的,无一丝风,很利于小飞机飞行。冬冬熟练操纵遥控器,上升,盘旋,下降……湘江父子四只眼睛盯住小飞机,心思却集中在彼此身上,并且彼此深知这点。冬冬出来时叫爸爸陪着,并没叫爷爷,湘江主动提出一块儿,彭飞当即明白,他有话要说。却一直不说,就这么僵着,很是累人,恰好这时冬冬小飞机落地,彭飞抢上一步夺过了冬冬的遥控器:“让爸爸玩会儿。”冬冬急得要哭:“这是我的东西!”
湘江看彭飞,目光犀利,开口道:“彭飞,别逗他了。”冬冬取回遥控器后连并小飞机一块儿,拿着跑开,湘江父子单独相对。湘江生硬道:“你妈让我跟你谈谈。”彭飞连道:“好!好好!”带着迎合,居高临下的、出于体恤的迎合至少湘江的感觉如此。但是,无所谓。他答应了跟他谈,就会跟他谈,至于谈的结果如何,他“管不着,也管不了”。
遥控小飞机在远处的空中翱翔,湘江看着小飞机,说:“回去后就要去三团,进团领导班子了,从营到团,是很大的一步。不是指进步幅度,指工作性质和内容。”彭飞与父亲并肩站着看小飞机,应答:“是。”湘江说:“我也是这么走过来的,经验说不上,说几点体会。”彭飞精力集中起来,湘江说:“首先,要弄清上级意图,围绕上级精神抓工作。”彭飞有点失望,这也能叫做“体会”?湘江不管他作何想,说自己的:“第二,做好人,老实人,把人品作为当好官施好政的首要标准。”彭飞目光开始涣散,如此套话,年年听,月月听,日日听,看来说套话还真是当领导的通病。湘江仍说自己的:“第三,三十岁就进副团,是要谦虚,但是,一味地谦虚、过分地谦虚、为谦虚而谦虚的谦虚,那是虚伪,会直接导致你无所作为。”彭飞一下子被吸引震慑,扭过脸去看父亲。湘江神气语气如前:“该怎么做呢?积极向团长、政委宣传或说渗透自己的思想、建议,争取他们的支持。”彭飞说:“是。”此“是”已非彼“是”,他对父亲的话开始高度重视。湘江说:“当团长、政委意见不一致的时候,不要急于表态,先换位思考,找准他们的一致点,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切记,两个主官的不团结,会直接伤害到他们的下级和部队和工作。同理,要处理好与司、政、后机关的关系,争取他们的支持。”彭飞深深点头:“是!”湘江看着小飞机:“出了问题,是自己的责任,要敢于承担。不敢担当的领导不会有魅力,没有魅力的领导在下级的眼里没有威信,徒有其表。面对矛盾不回避,部队思想混乱时,要敢于表态,以迅速统一思想稳定局面。不该讲的话绝对不讲,有些话,要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彭飞正听得入迷,父亲却一点预兆没有地戛然打住,向远处高叫:“冬冬!走了!下雨了!”彭飞这才觉出天下起了小雨,之前一点感觉没有。
冬冬一进门就扑到奶奶那里:“奶奶,我可喜欢这个小飞机了!”海云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笑意,接着冬冬又告状:“可是爷爷不让我玩!”湘江在一边诧异:“咦,怪了,这么点个小东西,就能看出来这家里谁是领导!”海云把冬冬揽进怀里,嗅着那小身体干干净净的气息男孩儿到了十三四,身上就开始有油味理都不理湘江,问冬冬:“跟奶奶说,爷爷为什么不让你玩?”湘江说:“外面下雨了!”冬冬犟嘴:“刚才没下!”彭飞出面证实:“下了。你光顾玩了,没感觉到。”冬冬立刻把矛头又对准了爸爸:“奶奶,爸爸抢我的小飞机!”海云表情严肃:“是吗?为什么?”冬冬说:“他说他要玩儿!”海云对儿子佯怒:“有这事吗?”彭飞做无辜状:“他玩半天了,我玩一会儿都不行吗?”冬冬说:“这是奶奶给我的!”彭飞说:“给你的别人就不能玩会儿了?”冬冬说:“我的东西我说了算!我不让谁玩谁就不能玩儿!”彭飞说:“你这叫自私自利你懂不懂?”
海云被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男性包围着缠绕着,听他们真真假假的告状斗嘴,心都融化了。此时安叶是多余的人,她知趣地静静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着她的丈夫、儿子、公公与婆婆在浓浓的温情里嬉戏、缠绵。
雨越下越大,窗外垂悬着迷濛的水帘。入夏来雨水一直很多,多到反常。受持续强降雨的影响,长江流域水位明显增高。这天《新闻联播》说,长江上游第二次洪峰正在通过湖北宜昌,中下游干流宜昌至安徽芜湖河段和洞庭湖水位上涨,鄱阳湖继续维持高水位,国家防总办公室今天发布了6号汛情通报。步兵已接到命令开始行动,一家人除冬冬外心照不宣,如果汛情持续,空军运输机的投入在所难免。
果然,到家第三天彭飞就接到了团里电话:上级通知,命令所有探家、出差、疗养人员立刻归队。彭飞暂不去三团报到,回原部队执行抗洪任务。彭飞放下电话就去买火车票,这种天还是火车保险。彭飞出门后,海云便一声不响去了卧室。安叶把冬冬叫来:“冬冬,去跟奶奶说说话!”此刻,能给婆婆以安慰的人,惟有冬冬。
彭飞买票回来是中午,湘江、海云、冬冬在午睡,安叶帮彭飞收拾箱子,晚上八点半的车。彭飞边收拾边连连叹气:“唉,真是,我妈该多难过啊,幸亏还有冬冬在家!”赶忙补充,“当然,还有你。”安叶一笑:“行了,别找补了,我有自知之明。我怎么可能代替得了你?要说冬冬嘛,可能还行。”彭飞正色道:“安叶,如果可能,给报社打电话请假,你带冬冬在家里多住几天。”安叶往箱子里放叠好的衣服,头也不抬:“不可能。”
彭飞撒娇道:“求你了安叶!”安叶正色道:“彭飞,你真的是自我中心惯了。跟你说,抗洪如果大规模开始,首当其冲的不光是你们部队,还有我们媒体。”彭飞心里一咯噔,嘴上硬:“你现在做编辑不是记者用不着跑一线……”安叶打断他:“照你这么说报社光要记者得了,要编辑干什么?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你的工作是工作,别人的工作都可有可无?只有你有责任感有热情别人都是冷血动物?”彭飞闭嘴,这时跟安叶吵架,是不明智的。
晚饭后,一家人送彭飞下楼,湘江从军里要的越野吉普等在楼外,大雨打得车顶篷嘭嘭嘭嘭,彭飞让大家到此止步,冲出门前,又站住,把安叶拉到一边,语重心长意味深长情深意长说:“拜托!安叶!”安叶倒是点了头,但能看出并不情愿,至少在海云的感觉中是这样。
晚上,冬冬睡下后,海云敲门来到他们房间在床边坐下:“安叶啊,和彭飞闹矛盾了?”安叶诧异。海云笑笑:“这种事,瞒不了做母亲的。你们俩之间本来就缺少共同的岁月,对于婚姻,共同的岁月比光说爱情要重要。唉,等他调去三团后,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了。”安叶忙道:“妈妈,我不想随他到三团不是为了能留在大城市,为虚荣图舒适……”海云摆手:“知道我知道。你的专业是新闻,做新闻工作尤其需要在大城市大平台。你不容易安叶,要工作还要带孩子,这个滋味我知道。”安叶心头一热:“彭飞从来没说过这种话。不管你做了什么,好像都是该着的,他连句话都没有……”海云道:“他嘴上不说不等于心里没有。”口气温软貌似安慰儿媳实质是为儿子开脱,安叶马上闭嘴,恨自己愚蠢到竟想在婆婆那里与她的儿子争高下讨公道。
海云等了等,见安叶没说话的意思,又说了:“总起来呢,彭飞性格偏内向,不该说的不说,该说的也不说。整个遗传了他爸!他爸也是老了后才学会‘来事儿’,学会了说好话,学会了做丈夫。年轻时比彭飞还不如,整个一煮熟了的鸭子,嘴硬,说句软话比杀了他还难。我可没你这样的涵养,不满意了不高兴了就跟他说,跟他要,跟他嚷,慢慢地就把他给训练出来了,好丈夫得训练,你得允许他有个成熟过程。”安叶听,时不时点一下头表示在听,不回答,不反驳。海云坚持独白:“要我说,你们还是在一起的时间太少,相互了解不够。夫妻双方一味对立和盲目迎合都不是办法,处理夫妻关系是门艺术。”话都正确,不在点上,如同良药,没对在症上。安叶保持缄默,让婆婆说,说够,说完。海云有点不知所云,试探着调整谈话方向,以期有的放矢:“彭飞个性太强,当年考飞行学院,就为他爸一句话。这个人,冲动,鲁莽,死犟,等他回来,看我怎么训他!跟媳妇儿说几句软话又碍着什么啦?大男子主义,完全不懂女人,这样的人,该着让他打光棍!”
婆婆一味地避重就轻终让安叶忍无可忍:“其实,妈,我倒不在乎他说什么软话不软话”海云接道:“你在乎的是他只管工作不管家”安叶否定:“也不是。”海云凝视她:“那是什么?”安叶却反问:“妈,听彭飞说,您当年是北大的高材生您的理想是做外交官?”海云呛咳一声,心脏猛烈收缩导致了瞬间呼吸困难,而后,她点了头。安叶说:“那您在不到三十岁时就成了这样一个”谨慎地选择用词,“状态,您决定放弃工作放弃那一切的时候,爸爸什么意见?”海云一时没回答,一个“外交官”强行打开了她强行忘却的种种。六十年代作为翻译她去过一次古巴,那是她第一次出国,哈瓦那的蓝天碧海异国风情,漂亮健康的姑娘,海明威生前最后的故居……使她对国门外的世界充满了想像,向往。她把那作为了自己的理想。随着岁月流逝,她的理想已如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即。于是她不再去“望”,治疗伤痛的最好方法不是时间,是忘却。
安叶催问:“妈妈?”海云回过神儿来:“什么?”安叶重复:“您放弃工作爸爸什么意见?”海云迷涣的眼神霎时变得金属般寒冽,冷冷地、远远地看着儿媳,她说:“他没意见!现实摆在那儿,哪有选择的余地!我既然生了这个孩子,就要为他负责;既然结了婚,就要为婚姻为家庭负责!”语气强硬到了蛮横。是的是的,婆媳相处最忌撕破脸皮,但这需要双方的配合!
安叶从没见过婆婆的这一面,不知所措中下意识又问一句:“那,工作呢?”海云斩钉截铁:“工作不是非我不可!孩子却是非我不可!”安叶心一凉到底,对婆婆仅存的幻想彻底破灭,态度遂也强硬:“就是说,孩子,家庭,必定就是女人的责任喽?”海云道:“是的。”一停,“是的!”眼神、口气冷冰冰不容置疑。不是不想控制自己,控制不住,儿媳的残忍即使是无意的将她的意志力一下子摧毁。
彭飞走的第三天,安叶接丁洁电话,随着抗洪形势的日益严峻,报社已组织了一支奔赴一线的记者队伍,实施第一时间第一现场的报道,下步工作将非常紧张,如此,丁洁将无法兼顾安叶所在编辑室,让安叶有个思想准备,跟彭飞和他妈说,实在不行,她一个人先回来。这个电话是丁洁下午下班前来的,放下电话安叶通盘考虑了一下,冬冬得带上走,这么大的男孩儿正淘,两个老人弄不了。那么,明天早晨再跟婆婆说,说完就去买票、买了票就走,也算是眼不见心不烦,让公公去面对婆婆的种种吧,婆婆肆无忌惮的蛮横冷酷令安叶感到的是轻松:她们俩谁也不欠谁了!
晚饭后一家人看《新闻联播》,事实上打从彭飞走后海云没事就在电视机前坐着,看有关抗洪的点滴消息。电视上,某机场,大雨滂沱,几个记者打着伞采访一空军军官。空军军官说:“接到命令后我团派七架飞机连夜到成都,装运冲锋舟和部分配件,天亮前送到江西!……”说话期间,他身后就有运七在起飞。正是彭飞所在团的飞机,湘江懂,海云不懂,但海云知道那是空军的飞机,于是扭头问湘江:“这样的天他们也飞?”湘江道:“他们练的就是这个。”说完方意识这样回答欠妥,补充:“只要让他们飞,就是够飞行条件!不够飞行条件硬飞,机毁人亡还完不成任务,是个领导都不会这么干!”可海云根本没再听他说,目光已转向电视机,全神贯注。
电话响,丁洁再打电话,这次电话不是提醒是命令,命令安叶立刻返回。下班后报社领导和中层领导一起,为赴一线记者饯行,给每位记者下发了地图、药品、水壶,没有手机的配发了手机,还定制了可挂脖子上的小钢牌,上面刻有各自姓名、身份证号和血型,总编最后说:“希望我们每个同志安全回来,但同时,也要做好准备牺牲!如果需要前仆后继!”同时要求:“各部门通知休假探亲人员,无论采、编,马上回来。以防局势进一步发展,人手不够!”丁洁代替部门王主任给安叶打了电话,同时也给了王主任电话,此时距其弟婚礼只有一天,也不行,一天都不得延迟。
夜里,安叶起来上厕所,出屋后发现厕所方向有灯光,拐过去,从敞开的厕所门看到一个人在地上趴着,疾步过去,地上的人是婆婆。
海云夜里上厕所突发心脏病摔倒,右腿股骨头骨折,送医院抢救过来后,得立刻行股骨头手术。安叶和公公倒班守在医院,公公白班,安叶夜班。在那一个个不眠的夜里,安叶一心一意守着婆婆,一心一意到闭目塞听,婆婆之外的事,不问不想,包括报社。公公分析婆婆是因为过于惦记彭飞安危所致,安叶也深以为然,或想深以为然,却仍无法摆脱内心的困扰,总禁不住要想,如果那天她没跟婆婆进行那次颇具进攻性质的谈话,没把那一根“草”压在婆婆身上,婆婆是否不至于倒下?
洪汛形势越来越严峻,军队投入兵力不断增加,空军运输机部队开始了大规模、大区域、大强度、大运量的人员物资紧急大空运。长江嘉鱼县簰洲湾接兴洲堤段出现危情,长江武汉段水位高达2843米,超过警戒线015米,京九铁路中断,洪水向大庆油田近逼,1998年8月7日13时许,长江九江大堤决堤震惊全国。报社编辑室人人紧张,录入稿件的,接电话的,接传真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王主任在电话里与前线记者核对完稿件时,丁洁来了,王主任对她道:“丁总,我这里严重缺人,李志东24小时没休息了。我的意思是,您和安叶是朋友,能不能麻烦您打电话请她回来?”头一回,说一不二的丁洁在下属面前嗫嚅:“她婆婆手术……”王主任为丁总如此丧失原则不讲公道的袒护彻底失望,低下头去看稿,把眼皮麻耷下来遮住愤慨,淡淡道:“谁家都有老人,谁也不是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家怎么都能做到以工作为重大局为重,怎么偏偏就她永远是一事当前先替个人替家庭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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