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村上春树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1:31
|本章字节:33668字
片桐一进宿舍,见一只巨大的青蛙正在等他。青蛙两条后腿立起,高达两米有余,且壮实得可以。片桐仅一点六米,又瘦,完全给青蛙的堂堂仪表镇住了。
“请管我叫青蛙君好了。”青蛙声音朗朗地说。
片桐说不出话,只顾大张着嘴站在门口不动。
“别那么大惊小怪,根本不会加害于你,请进来关上门再说。”青蛙君道。
片桐仍然右手提公文包,左手抱着装有青菜和马哈鱼罐头的超市纸袋,一步也挪动不得。
“喂喂,片桐先生,快关门脱鞋呀。”
听得对方叫自己名字,片桐这才醒过神来,于是乖乖关上门,纸袋放在地板上,公文包却仍然挟在腋下,脱去皮鞋,然后被青蛙君领到厨房餐桌旁的椅子坐下。
“我说片桐先生,”青蛙君说,“你不在家时我擅自登堂入室,实在有失礼节,你怕也吃惊不小。不过此外别无他法。如何,不来点茶吗?料想你快回来了,水已经烧好。”
片桐腋下仍紧紧挟着公文包。怕是一种恶作剧吧?是谁披一张青蛙画皮来寻自己开心吧?可这个哼着小曲往茶壶里倒水的青蛙君,无论体形还是动作,怎么看都是地道的青蛙无疑。青蛙君将一个茶杯放在片桐眼下,一个放在自己面前。
“多少镇定些了吧?”青蛙君啜着茶说。
片桐依然瞠目结舌。
“按理,该事先约定好了才来。”青蛙君说,“这点我十分清楚,片桐先生。一回家就突然一只大个儿青蛙等在那里,无论谁都会吓一大跳。不过,我的确是为一件非常重大的急事而来,失礼之处,还望包涵。”
“急事?”片桐好容易说出了一句还算是话的话来。
“是急事,片桐先生。再怎么说,我也不至于无事随便跑到别人家来。我并非那么不懂规矩。”
“同我工作有关的事情?”
“回答既是yes,又是no。”青蛙君歪起头道,“既是no,又是yes。”
片桐心想,这回可要冷静些才行。“吸支烟不碍事吧?”
“不碍事,不碍事。”青蛙君笑吟吟地说,“不是你的家么?用不着一一向我请示。烟也好酒也罢,悉听尊便。我本身倒是不吸烟,可总不至于在别人家里强调自己的厌烟权。”
片桐从风衣袋掏出香烟,擦燃火柴。给烟点火时,他觉察手在颤抖。青蛙君从对面座位上饶有兴味地注视这一连串动作。
“说不定,你是跟哪个团伙有关系吧?”片桐一咬牙,问道。
“哈哈哈哈哈哈,”青蛙君笑了起来,笑声高亢而开朗,笑罢用带蹼的手“啪”一声拍了下膝盖。“你片桐先生也够有幽默感的嘛。可问题是——不是吗——这世上就算再人才紧缺,暴力团也不至于雇用什么青蛙吧?那样岂不沦为世间笑柄?”
“你若是前来交涉推迟还贷的事,那可是白跑腿。”片桐说得斩钉截铁,“我个人毫无决定权。我不过依照上头的决定,奉命行事罢了,什么忙也帮不上你,无论哪种形式的。”
“我说片桐先生,”说着,青蛙君将一根手指朝上竖起,“我不是为那种鸡毛蒜皮的琐事登门拜访的。你是东京安全信用银行新宿分行贷款管理科股长助理,这点我知道。但我要谈的同偿还贷款没有关系,我所以来此,是为了挽救东京,使东京免遭毁灭。”
片桐环视四周:说不定有摄像机在对准这场煞有介事的恶作剧。但哪里也没有什么摄像机,一间小宿舍罢了,没有地方容得下一个人藏身。
“这里除了你我不存在任何人,片桐先生。你大概觉得我这青蛙神经出故障了吧?或者以为是白日做梦也不一定。可我神经没出故障,你也不是白日做梦——事情没有比这更严肃的了。”
“喂,青蛙先生,”片桐说。
“青蛙君!”青蛙君又竖起一指纠正道。
“喂,青蛙君,”片桐改口道,“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我没能很好地把握事态。现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弄不明白。所以,提个小问题可以么?”
“可以可以。”青蛙君说,“相互理解至为重要。有人说理解不过是误解的总体,我也认为这一见解十分有趣,其中自有道理。遗憾的是眼下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绕这个愉快的弯子。如果能以最短距离达到相互理解,那是再妙不过的。所以,有什么尽管问好了。”
“你可是真正的青蛙?”
“当然是真真正正的青蛙,如你所见。不是隐喻不是引用不是解构主义不是抽样调查——不是那种麻麻烦烦的玩艺儿,而是实实在在的青蛙。不信我叫一声看看?”
青蛙冲天花板大动其喉节:咕哇、咕哇,咕哇咕哇哇——、咕咕哇。叫声振聋发聩,触在墙壁上的额头都一下一下发颤了。
“明白了。”片桐慌忙道。宿舍的墙很薄。“可以了,你果然是真正的青蛙。”
“或许也可以说我是作为总体的青蛙。就算那样,也改变不了我是青蛙这一事实。假如有人说我不是青蛙,那家伙定是卑鄙的说谎鬼,要坚决把他砸得粉身碎骨!”
片桐点下头,拿杯子喝了口茶,让心情镇静下来。
“你说要让东京免遭毁灭?”
“说了。”
“究竟是怎样一种毁灭呢?”
“地震。”青蛙君以沉重的语气说。
片桐张嘴看着青蛙君,青蛙君也好一会不声不响地盯视片桐,双方就这样对视着。随后,青蛙君开口道:
“非常非常之大的地震。地震将于二月十八日早上八时半左右袭击东京,也就是三天后。程度恐怕比上个月的神户大地震还要严重,预计地震将使大约十五万人丧生,大多数死于交通高峰时间段的车辆脱轨、倾翻和相撞。高速公路四分五裂。地铁土崩瓦解。高架电车翻筋斗。煤气罐车大爆炸。大部分楼房化为一堆瓦砾,把人压瘪挤死。到处火光冲天。道路全然不堪使用,救护车和消防车也成了派不上用场的废物。人们只能无谓地死去。死者十五万人哟!不折不扣的地狱。人们将重新认识到城市这一集约化状态是何等的不堪一击。”说到这里,青蛙君轻轻摇了下头。“震源就在新宿区政府附近,即所谓垂直型地震。”
“新宿区政府附近?”
“准确说来,就是东京安全信用银行新宿分行的正下方。”
一阵滞重的沉默。
“那么就是说,”片桐道,“你是想阻止这场地震的发生?”
“是的。”青蛙君点了下头,“正是。我和你一起下到东京安全信用银行新宿分行的地底,在那里同蚯蚓君战斗。”
片桐作为信用银行贷款科的职员,此前可谓身经百战。大学毕业就在东京安全信用银行工作,十六年来一直从事贷款管理业务。一句话,就是负责追还贷款。这绝对不是讨人喜欢的活计。谁都想负责向外贷款,尤其在泡沫经济时代。由于资金过剩,凡有大致可作担保的土地、证券之类,贷款员都几乎有求必应,要多少贷多少,业绩亦由此而来。然而贷款鸡飞蛋打的时候也是有的,这种时候出面处理就成了片桐们的差事。特别是在泡沫经济破灭之后,他们的工作量直线上升。首先是股票下跌,继之地价下挫。而这样一来,担保就失去了本来意义。上头给的死命令是:务必抠现金回来,不管多少!
新宿歌舞伎街是暴力的迷宫地段,既有早已有之的黑帮,又有韩国系统的暴力团组织,还有中国人组成的黑社会。枪支、毒品泛滥成灾。巨额资金由一只黑手流向另一只黑手,从不浮出水面。人如烟雾消散一般杳无踪影也不算什么希罕事。去催还贷款时,片桐也有几次遭到黑帮分子的包围,一片喊打喊杀声。不过他倒没怎么害怕。杀死信用银行的外勤人员又何用之有呢?要杀便杀好了!所幸他一无妻子二无子女,双亲早已去世,弟妹也由自己费心费力送出大学结婚成家了,即使现在被杀死在这里,也不会麻烦什么人。或者说,片桐本身也不感到有何麻烦。
不料片桐这样眉头都不皱一下地泰然自若,围攻他的黑帮分子反倒似乎不知所措了。片桐因之在这个圈子里变得小有名气,被公认为胆量过人。但此时,片桐却一筹莫展,完全摸不着头脑。到底是怎么一码事呢?蚯蚓君?
“蚯蚓君指的谁呢?”片桐战战兢兢地问。
“蚯蚓君住在地下,庞然大物,一皱肚皮就起地震。”青蛙君说,“而且马上就要皱肚皮了,大皱特皱。”
“蚯蚓君恼火什么呢?”
“不知道。”青蛙君说,“谁都不晓得蚯蚓君黑乎乎的脑袋里想什么,连长得什么样都几乎没人瞧见。平时他总是一个劲儿昏睡不醒,已经在地底的黑暗与温暖中连续睡了几年几十年之久。眼睛自然也退化了,脑浆在睡眠过程中化得黏黏糊糊,成了另外一种东西。我猜想他实际上已什么都不考虑,仅仅用身体感受远处传来的声响和震颤,一点一点吸纳、积存起来罢了。并且,其中的大部分由于某种化学作用,都转换成仇恨这一形式。至于何以如此,我是不明白,这是我无从解释的。”
青蛙君注视着片桐的脸,沉默良久。他在等待自己的话语渗入片桐的脑袋。随后,他又说了下去:
“您可别误解了,我个人对于蚯蚓君绝对不怀有反感或敌对情绪,也不认为他是恶的化身。当然啰,想交朋友的念头也谈不上。不过我想在某种意义上,蚯蚓君那样的存在对于世界恐怕也是必要的。问题是时下的他已成为不可坐视不理的危险的存在。这次他睡的时间实在太长了。由于长年累月吸纳积蓄的种种憎恨,蚯蚓君的身心现已空前膨胀。何况上个月的神户大地震又突然打破了他深沉而惬意的安眠惹得他怒不可遏。他要把怒气一古脑儿爆发出来,给地面带来骇人听闻的灾难:也罢,既然如此,我也在东京城搞一次大地震好了!关于地震的日期和规模,我已从几只要好的巨虫那里得到了可靠情报,确凿无误。”
青蛙君闭上口,说累了似的轻轻合起眼睛。
“所以,”片桐说,“你我两人将潜入地下同蚯蚓君战斗,阻止地震的发生?”
“一点不错。”
片桐拿起茶杯,又放回桌面。“我还是没弄明白,你为什么选我作你的搭档呢?”
“片桐先生,”青蛙君目不转睛地盯视片桐的双眼,“我一向敬佩你的为人。十六年里,你默默从事着别人不愿干的、不惹人注意而又危险的工作,我十分清楚这是何等的不容易。遗憾的是,无论上司还是同事,都没对你的工作表现给予应有的评价。那帮人肯定还没意识到。可是你毫无怨言,不被承认也好,不出人头地也好。
“不光是工作。父母双亡以后,你一个男人一手把十几岁的弟妹培育成人,送进大学,连结婚都是你操的心。为此,你不得不大量牺牲自己的时间和收入,自己却没结上婚。然而弟妹们根本不感谢你这番操劳,半点感谢的意思都没有,反而瞧不起你,干的全是忘恩负义的勾当。让我说来,这简直十恶不赦,真想替你狠狠教训他们一顿。而你,却不怎么生气。
“坦率地说,你是有些其貌不扬,又不能说会道,所以才被周围人小看。但我清楚得很,你是一位堂堂正正的富有勇气的男子汉。虽然东京城大人多,但作为共同战斗的战友,唯独你最可信赖。”
“青蛙先生,”片桐说。
“青蛙君!”青蛙君又竖起指头纠正。
“青蛙君,你对我怎么了解得这么详细?”
“我这么长时间的青蛙也不是白当的,世上该看的东西都一一看在眼里。”
“不过,青蛙君,”片桐说道,“我力量不大,地底情况又一无所知,一团漆黑中跟蚯蚓君斗,我还是觉得力不胜任。比我更厉害的人也是有的吧?耍空手道的啦,自卫队的特攻队员啦……”
青蛙君飞快地转了一圈眼珠。“片桐先生,实际战斗任务由我承担。但我一个人干不来,关键就在这里。我需要你的勇气与正义感,需要你在我身后鼓励我——‘青蛙君,上!别怕,你一定胜,你代表正义!’”
青蛙君大大地张开双臂,又“啪”一声搁在膝头上。
“实话跟你说,我也害怕摸黑跟蚯蚓君战斗。我向来是热爱艺术、同大自然休戚与共的和平主义者,根本不喜欢什么战斗,这次纯属迫不得已。战斗肯定异常激烈,不能活着回来都有可能。但我不躲不逃。如尼采所说,最高的善之悟性,即心不存畏惧。我求之于你的,就是希望你分给我以勇往直前的勇气,诚心诚意地声援我。可明白了?”
话虽这么说,但片桐还是疑团一大堆。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也未尝不可相信青蛙君所说的——不管内容听起来多么不现实——青蛙君的表情和语气里有一种直透人心的真诚。在信用银行最艰苦的部门摸爬滚打过来的片桐,一向具备感受这种真诚的能力,简直可以说是第二天性。
“片桐先生,我这样一只大个青蛙突然大模大样地跑来端出这码子事,还叫你全盘相信,你肯定要左右为难。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我认为。所以我要让你看一个证据,以证实我的存在。近来你在为东大熊贸易公司赖账的问题而焦头烂额吧?”
“的确。”
“同暴力团有关系的无赖股东在背后捣鬼,策划让公司破产,以便把贷款一笔勾销。负责贷款的也不充分调查就嘻嘻哈哈甩出钱去,揩屁股的照例是你片桐。可这回的对手不大好惹,怎么都不肯就范,背后甚至还有政治家的影子晃来晃去。贷款总额大约七亿日元。这样理解可以吧?”
“正是这样。”
青蛙君最大限度地向上摊开双手,大大的绿色划水蹼如薄薄的羽翅“刷”地展开了。
“片桐先生,不必担心,交给我这青蛙君好了。明天早上一切将迎刃而解,你只管睡安稳觉就是。”
青蛙君站起身,微微一笑,旋即变得鱿鱼干一般扁平扁平的,“吱溜溜”从闭合的门缝里钻了出去。片桐一人剩在了房间里。餐桌上留下两个茶杯,此外别无显示青蛙君曾在房间里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翌日九点刚一上班,他桌上的电话便响了。
“片桐先生,”一个男子事务性的语声,冷冰冰的。“我是负责东大熊贸易公司事件的律师白冈。今天早上委托人同我联系——关于此次贷款问题,保证如数偿还,并就此提交备忘录。所以,希望您别打发青蛙君过来。重复一遍,委托人希望您别派青蛙君上门。至于个中详情,我倒是不能完全理解,不过您片桐先生明白了吧?”
“明明白白。”片桐应道。
“麻烦您转告青蛙君好么?”
“一定转告。青蛙君再不会在那边出现。”
“这就好。那么,备忘录明天给您准备好。”
“拜托。”片桐说。
电话挂断。
当天午休时,青蛙君来到信用银行片桐的房间,道:
“怎么样?东大熊贸易公司的事手到擒来吧?”
片桐紧张地环视四周。
“放心,除了你别人看不见我的。”青蛙君说,“不过我是客观存在这一点,这回你可以理解了吧?我不是你幻想的产物,而是通过实际行动取得那种效果的——我是有血有肉的实体。”
“青蛙先生,”片桐叫道。
“青蛙君!”青蛙君竖起一根手指加以纠正。
“青蛙君,”片桐改口,“你对他们做什么来着?”
“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所干的不过比煮小卷心菜略为费点事儿罢了。只是威胁了一下。我给予他们的是精神恐惧。一如约瑟夫·康拉德所写的,真正的恐惧是人们对自己的想像力怀有的恐惧。怎么样?片桐先生,旗开得胜吧?”
片桐点点头,点燃香烟。
“像是啊”
“那么,可以相信我昨晚的话了吧?和我一起同蚯蚓君战斗可以么?”
片桐叹息一声,摘下眼镜擦拭。“不很感兴趣。真的势在必行不成?”
青蛙君点了下头:“这属于责任与名誉问题。即使再不情愿,我和你也只能潜入地下同蚯蚓君决一胜负。万一战败死了,谁也不会同情,而若顺利降服蚯蚓君,也没人表彰。就连脚下很深很深的下面有过这场战斗,人们都不知道。孤独的战斗啊,彻头彻尾的。”
片桐看了一会自己的手,又转眼注视了一会从烟头升起的烟,说道:“跟你说,青蛙先生,我可是个平庸之人。”
“青蛙君!”青蛙君纠正道。
但片桐没有理会。
“我是个非常平庸的人,不,连平庸都谈不上。脑袋开始秃了,肚子也鼓出了,上个月已满四十。还是扁平足,体检时说有糖尿病征兆。同女人睡觉都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且对方是风月老手。催债方面在圈内倒是多少得到了承认,可也并非有人尊敬。银行里也好,私生活方面也好,中意我的人一个也没有的。笨嘴笨舌,怕见生人,交友都不会。运动神经零分一个,唱歌五音不全,三块豆腐高,包茎,近视,甚至散光。一塌糊涂的人生!不过吃喝拉撒睡罢了,干嘛活着都稀里糊涂。这样的人,为什么非救东京不可呢?”
“片桐先生,”青蛙君以奇妙的声音说道,“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救得了东京。我所以要救东京,也是为了你这样的人。”
片桐再次喟叹一声:“那,我究竟该怎么做呢?”
青蛙君亮出他的计划。二月十七日(即预计地震发生的前一天)深夜钻入地下。入口位于东京安全信用银行新宿分行地下锅炉房内。揭开墙的一部分,有个竖井。顺绳梯下爬五十米左右,即可到达蚯蚓君住的地方。两人半夜时分在锅炉室碰头(片桐以加班名义留在办公楼)。
“既是战斗,可有什么作战方案?”片桐问。
“有的。没有作战方案如何降服对方。毕竟那家伙足有一节车厢大,又浑身滑溜溜的,连口腔和肛门都无法分辨。”
“具体如何作战?”
青蛙君沉吟片刻,“那还是不说为妙吧。”
“就是最好不要打听啰?”
“这么说也并无不可。”
“假如我在最后一瞬间害怕起来,临阵脱逃,你青蛙先生会怎么样呢?”
“青蛙君!”青蛙君纠正道。
“你青蛙君会怎么样呢,在那种情况下?”
“独自战斗。”青蛙君思考一会说道。“较之安娜·卡列尼娜战胜飞奔而来的火车的概率,我一个人战胜那家伙的概率恐怕会多上一点点。你读过《安娜·卡列尼娜》吧?”
片桐说没有读过,青蛙君露出些许遗憾的神色。他肯定喜欢《安娜·卡列尼娜》。
“不过我想你断不至于扔下我一个人逃跑。这点我心里有数。怎么说呢,这属于睾丸问题。遗憾的是我倒没长那玩艺儿。哈哈哈哈。”青蛙君张大嘴笑了起来。不光睾丸,牙齿他也没有。
意外事发生了。
二月十七日傍晚,片桐遭枪击了。忙完外勤返回信用银行时,在新宿的路上,突然有个身穿皮夹克的年轻男子蹿到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支小小的黑手枪。由于手枪过黑过小,看上去不像真枪。片桐怔怔地看着对方手中的黑东西,没能察觉枪筒转向自己、扳机即将扣动。事情实在太荒唐太突如其来了。然而子弹出膛了。
他看见反作用力使得枪口向上一跳,同时右肩窝受到冲击,就像被铁锤狠狠砸了一下。片桐以被人踢开的姿势倒在路上。右手提着的皮包飞往相反一侧。对方再次将枪口对准他开了第二枪。他眼前的酒吧招牌应声炸裂。人们的惊呼声传入耳畔,眼镜飞去一边,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片桐隐约看见男子端着手枪朝自己走近,心想这下自己可完了。青蛙君说真正的恐惧是对自身想像力怀有的恐惧。片桐果断地关掉想像力开关,沉入没有重量的岑寂之中。
醒来时,片桐已躺在床上。他首先睁开一只眼,悄悄四下打量,接着睁开另一只眼。最先进入视野的,是枕边的不锈钢支架和朝自己身体伸来的打点滴的软管。身穿白大褂的护士也看见了。并且知道自己仰卧在硬板床上,穿一身怪里怪气的衣服,衣服下好像是赤身裸体。
噢,片桐想起来了,自己走路时被谁打了一枪。击中的该是肩,右肩。当时的光景在脑海里历历复苏过来。一想到年轻男子手中的小黑手枪,心脏不由“嗑嗑”发出干响。片桐估计,那帮家伙是真的要弄死自己,但看来自己并未死掉,记忆也很清晰。没有痛感。不仅痛感,连感觉都全然没有。连手都举不起来。
病房无窗,不辨昼夜。遭枪击是傍晚五时之前。到底过去多少时间了呢?同青蛙君约定的半夜时分也已过去了不成?片桐在房间里寻找时钟。但也许眼镜丢了的关系,远点的地方看不见。
“请问,”片桐招呼护士。
“啊,总算醒过来了,太好了!”护士道。
“现在几点钟?”
护士扫了一眼手表:“九点十五分。”
“晚上?”
“不,早上了。”
“早上九点十五分?”片桐脑袋微微从枕头上欠起,以干巴巴的声音问。听起来不像自己的声音。
“二月十八日早上九时十五分?”
“是的。”为慎重起见,护士抬起手腕细看数字式手表的日期。“今天是一九九五年二月十八日。”
“今早东京没发生大地震?”
“东京?”
“东京。”
护士摇摇头:“据我所知,没有大地震发生。”
片桐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总之地震是避免了。
“我的伤怎么样?”
“伤?”护士道,“伤?什么伤?”
“枪伤。”
“枪伤?”
“手枪打的。在信用银行门口附近,一个年轻男子打的。大概是右肩。”
护士的嘴角浮起令人不大舒服的笑纹。“您这是说哪儿的话,您根本没给手枪打伤呀。”
“没打伤?真的?”
“真的一点枪伤也没有,跟今早没发生大地震同样是真的。”
片桐困惑起来,“那,我为什么躺在医院里?”
“昨天傍晚有人发现您昏倒在歌舞伎町的路上。没有外伤,只是人事不省地躺在那里。原因现在还不清楚。一会儿医生来,你再问问看。”
昏倒?可手枪朝自己开火的情景片桐明明看在眼里!他深深吸了口气,试图清理自己的思绪。要一项一项弄个水落石出。
“就是说,我是从昨天傍晚就一直躺在医院的床上,人事不省地?”他问。
“是的。”护士回答,“昨晚你魇得可厉害着哩,片桐先生,您好像做了很多很多恶梦,一次又一次大叫‘青蛙君’。青蛙君可是您朋友外号什么的?”
片桐闭起眼睛,倾听心脏的跳动。那跳动正缓慢而有规律地记下生命的节奏。到底什么是实有其事,什么属于想入非非的范围呢?是青蛙君实有其蛙,并且同蚯蚓君战斗从而制止了地震,还是一切均属自己长长的白日梦的一部分呢?片桐不得其解。
这天半夜,青蛙君来到病房。片桐睁眼一看,见青蛙君身体罩在微弱的灯光中。他坐在不锈钢椅子上,背靠着墙,显得憔悴不堪,胀鼓鼓突起的绿色眼珠闭成一条笔直的横线。
“青蛙君!”片桐招呼道。
青蛙君慢慢睁开眼睛。大大的白肚皮随着呼吸一忽儿鼓起一忽儿瘪下。
“本来打算按约定去锅炉房来着,不料傍晚遇上意外,被送到医院来了。”片桐说。
青蛙轻轻摇头:“都晓得了。不碍事,没什么叫你担忧的。你已经充分帮助了我,帮我战斗了。”
“帮助了你?”
“嗯,是的。你在梦中强有力地帮助了我。正因如此,我才总算同蚯蚓君拼杀到最后——你帮助的结果。”
“不明白啊!那么长时间我始终昏迷不醒,还打了点滴,根本不记得梦中自己干了什么。”
“那就足够了,片桐先生。什么都不记得更好。总而言之,所有激战都是想像中进行的,而那恰恰是我们的战场。我们在那里获胜,在那里毁灭。当然,我们——无论谁——都是有限的存在,终归要灰飞烟灭。不过,正如海明威洞察的那样,我们人生的终极价值不取决于获胜的方式,而取决于毁灭的形态。我和你总算使东京城得以免遭灭顶之灾,使十五万人得以逃离地狱之门。我们做到了这一点,尽管任何人都没觉察出来。”
“你是怎样打败蚯蚓君的呢?我又做什么了呢?”
“我们决一死战。我们……”青蛙君就此打住,长叹一声。“我和你片桐先生使出了能搞到手的所有武器,耗尽了全部勇气。黑暗偏袒蚯蚓君一方。你用自己带来的脚踏发电机,为那里倾注了最大限度的光明。蚯蚓君则驱使黑暗的幻影极力要把你赶走。但你岿然不动。一场光明与黑暗的肉搏战。我在光明中同蚯蚓君格斗。蚯蚓君缠住我的身体,往我身上涂黏糊糊的毒液。我将他碎尸万段。但即使碎尸万段,蚯蚓君也不死,不过化整为零罢了。接下去……”青蛙君陷入沉思,接着又绞尽全力似的重新开口:“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无限爱心刻画出被上帝抛弃的人。在创造上帝的人被上帝抛弃这种绝对凄惨的自相矛盾之中,他发现了人本身的尊贵。在黑暗中同蚯蚓君拼杀时,我忽然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我……”青蛙君欲言又止,“片桐先生,睡一会可以么?我累了。”
“睡个够好了!”
“我没有能够打败蚯蚓君。”说着,青蛙君闭上眼睛。“地震固然勉强阻止了,但同蚯蚓君的格斗却是不分胜负。我打伤了他,他打伤了我……不过,片桐先生,”
“嗯?”
“我的确是纯粹的青蛙君,但同时我又是象征着非青蛙君世界。”
“不大明白。”
“我也不很明白。”青蛙君依然闭目合眼,“只是有那么一种感觉。目睹的东西未见得都是真实的。我的敌人也是我自身内部的我。我自身内部有个非我。我的脑袋里好像一片混沌。火车来了。可我还是希望你能理解这点。”
“青蛙君,你累了。睡一觉就好了。”
“片桐先生,我这就一步步返回混沌。可是,如果……我……”
青蛙君就此失去了话语,进入昏睡状态。他长长的双手软绵绵地垂下,差不多垂到地板,扁平的大嘴微微张开。细看之下,他身上到处都有很深的伤口,变了色的筋纵横交错,头部有一处裂开,凹陷了下去。
片桐久久注视着昏昏沉睡的青蛙君,心想出院后一定要买《安娜·卡列尼娜》和《白夜》看看,就这些文学问题同青蛙君畅谈一番。
又过一会,青蛙君开始一抽一抽地动起来。起初片桐以为他是在睡梦中晃动身体,后来渐渐看出情况并非如此。青蛙君动得有欠自然,就像有人从后面摇晃一个巨大偶人似的。片桐屏住呼吸,继续静静观察。他想起身走到青蛙君旁边,但四肢麻木,动弹不得。
片刻,青蛙君紧挨眼睛的上边那里出现了一个大瘤,越鼓越大,肩部和侧腹也如鼓气泡一般鼓起了同样难看的瘤。他成了浑身是瘤。片桐想像不出正在发生什么,只管屏息敛气地盯看这番光景。
随后,一个瘤突然崩裂,“砰”一声,皮肤四下飞溅,稠乎乎的液体随即喷出,腾起一股难闻的气味。其他瘤也一个接一个同样裂开。共有二三十个瘤崩裂,墙上溅满肤屑和黏液。忍无可忍的恶臭充满狭小的病房。瘤裂开后现出黑洞,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蛆从中一伸一缩地爬出。软乎乎的白蛆。蛆虫后头,小小的蜈蚣也探出头来。它们那无数的脚发出令人惧怵的声响。虫们接连不断爬出,青蛙君的身体——曾是青蛙君身体的物体——给花样繁多的黑虫遮蔽得严严实实。又圆又大的两颗眼珠从眼窝“啪嗒”掉在地上,尖嘴黑虫们围住眼珠大啃大嚼。大群蚯蚓争先恐后地一溜溜爬上病房墙壁,转眼爬上天花板,遮住荧光灯,挤进火灾报警器。
地板也给虫子爬得满满的。虫们爬上台灯,挡住灯光。当然它们也爬上床来,各种各样的虫子钻进片桐的被窝。它们顺着片桐的双腿,爬进睡衣,爬进胯间。小的蛆虫和蚯蚓从肛门、耳、鼻钻入体内。蜈蚣撬开他的嘴,接二连三挤入口腔。片桐在极度绝望中大叫了一声。
有人开灯,灯光涌满房间。
“片桐先生!”护士招呼道。
片桐在灯光中睁开眼睛,全身大汗淋漓,竟同淋过水一般。虫们早已不见,唯独滑溜溜的感触留在身上。
“又做恶梦了吧?可怜!”说着,护士迅速做好注射准备,将针头插进他的手臂。
片桐一声不响,长长地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吐出。心脏急剧地一起一落。
“又梦见什么了?”
他仍然弄不确切是梦境还是现实。
“目睹的东西未见得都是真实的。”片桐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这样说道。
“是啊,”护士微微一笑,“尤其是做梦的时候。”
“青蛙君。”他嘟嚷一句。
“青蛙君怎么了?”
“青蛙君一个人救了东京,东京这才免遭震灾。”
“太好了!”护士说,随即换上新点滴。“那太好了!东京没必要比现在折腾得更厉害,现有的已足够受的了。”
“可是青蛙君却受伤了,失去了,也可能回到原来的混沌中,再不回来了!”
护士依然面带笑容,用毛巾揩去片桐额头的汗。“您肯定喜欢青蛙君,是吧?”
“火车。”片桐口齿不灵地说,“比谁都……”随后,他闭上眼睛,沉入无梦的安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