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建明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34
|本章字节:10056字
什么事最难?我们可以列出十个、百个,比如上大学难,生孩子难,找工作难,恩爱百年难……但到过三峡库区或者从事过移民工作的人才知道,千难万难,都难不过移民工作。深入三峡库区,到了移民第一线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有人将三峡移民工作称之为“世界级难题”。
外界人士之所以将它比作“世界级难题”,更多的也许是着眼于三峡移民的数量以及可能带来的种种社会问题。即使如此,这“难题”要冠上“世界级”也足够分量。但有一点,无论外国的专家还是政要,他们绝对不会理解和懂得中国的三峡移民工作还有许多远远超出他们想像的问题。那就是中国百姓特有的民情民风,而且不少还是过去一直被颂扬的美德呢!如对故土的爱恋、对土地的依赖,讲究亲情、注重家庭。然而所有这些却给移民工作带来了更大的困难,这样的国情只有中国人自己知道……
难在情上
有一首歌中这么说,谁不说俺家乡好。确实,我们中华民族是个特别看重“家”的民族,尤其注重孝道亲情,怀恋故土。即使是功成名就的伟人,也会非常看重“叶落归根”,更何况普通人家、庶民百姓。
无论是三峡移民,还是其他移民,只要是移民,首先面临的是告别故土,告别原有的家园。而这恰恰是中国百姓最为忌讳的,为了保卫家园固守故土,他们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
三峡移民工作首先要做的就是劝说库区人们离开自己的家园和故土。不了解峡区情况的人,普遍认为,三峡地区穷,让百姓搬迁不会是难题。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几乎所有三峡库区的移民原先居住的地方都是当地比较好的。与其他水库不一样的地方是,三峡水库是以江建库,即以长江本身为基础,在宜昌三斗坪建高坝后,利用宜昌至重庆间630多公里的江段蓄水,使长江在这一段形成一个巨大的高水位库区,实现“下可发电防洪,上可航行泄洪”之目的。库区的移民,便是这一江段蓄水所造成的淹没区内的人们。
殊不知,人类自古以来就有沿江河栖息繁衍和以水促富饶的传统,就是因为遵循了这一定律,才有了中华民族的灿烂文化和辉煌历史。这是因为近贴江河的地方都是些好滩好地,能植能耕,而且总会人畜两旺,俗话说有水则灵便是此理。三峡一带更不用说了,当年衣不掩体、四面受敌的巴人之所以安身峡江两岸,就因为这儿除了能守能攻之外,到处都是临江富饶之地。诸葛亮劝说刘备定国此地,更多的也是从这种独特的地域优势考虑。
三峡大坝建成,沿江被淹之地几乎无一不是那些临江的最好地段、最肥沃的滩地与坝子。移民们首先遇到的就是不舍的故土情感。
在三峡工程建设初期,国家实行的移民政策基本上是“就地后靠”,即从175米的蓄水线以下居住地,往后退移,搬到更高的坡岸和山丘上。后坡岸和后山丘都是些什么地方呀?高,自然不用说,在那儿极少找到坡度为25度以下的地方。关键是这些地方不是荒就是秃,哪是人呆的地方!
移民们无法接受与过去那些“不耕也能自然熟”的家园告别的现实。
但,搬是不可更改的。于是难题出现了——
上过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节目的云阳县普安乡的移民站副站长汪学才,向我举的事例就很能说明问题。他所在的那个村叫姚坪,是三峡库区几千个村落中的一个普通村落。千百年来,人们习惯了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食其力、饱暖即安的生活,世世代代与世无争。但三峡工程打破了这种宁静,上级要求全村的人舍掉过去熟耕熟作的土地,搬上175米淹没线之上的山坡。老汪告诉我,他们姚坪村基本上在水淹线底下,而且所有可耕种的田地也都在这个位置。三峡移民政策下达后,全村人所面临的就是彻底告别原来的生活地,退到后岸的山头上。那是个什么地方?那是个陡坡的乱石岗。村民们跟干部嚷嚷起来,说我们愿意响应国家的号召,可在乱石岗上咋生活?咋盖房?咋种地?啥子都没有嘛!干部能有天大的本事在乱石岗上给村民们建一个跟以往同样的家园?于是问题就出来了。
但办法还得想,而且国家搞的移民试点经验也借来了,那就是在这个陡坡上开垦出可以盖房安家和种植收获的地来。谁来开垦荒山?不用说,还是动员村民们自己来干。中国的老百姓好嘛,国家的政策一下来,干部们一动员,大家就动了起来:各家各户每人每月出8个工作日的劳动力,而且有规定,谁家完成不了任务的每个工作日交5元钱罚款。峡江一带农民是南下打工最多的地方,家里剩下的净是老的老、少的少,新的问题又出来了。啥法子?继续动员呗!于是像汪学才这样的村干部就得一家一户地去做工作。做工作也不一定有人理会你呀!干部们只好自己带头行动,从我做起。再找自己的亲戚带头,亲戚再串亲戚来带头,就这么着一户带一户,个别“钉子户”只好由干部们舍去汗水和劳力帮着完成任务。
汪学才能从一名普通的村干部,成为全国先进移民干部,受到中央领导接见、上了《东方之子》的电视节目,就因为他在“就地后靠”中把自己的村子搞得比过去的村子还要好,全村人过上了比过去还要幸福的生活,有了比过去还要美丽的家园。可汪学才告诉我,打1991年至今10余年间,他本人从一名全村最富裕户沦为最贫困户——1981年时他靠双手致富,家中存款就有7万元,而为了帮助全村实现“就地后靠”有个更好家园的“移民之梦”,他不得不倾家荡产。村民们没有资金开荒垦殖,他借钱送苗;筑路筹资款到不了位,他垫着。这七垫八送,自己家的存款就全都流了出去。“咱是党员,能让村民们按照国家的号召搬出水库淹没线,就是头等任务。要敢于舍得小家为大家。”汪学才说他过去身体非常结实,体重在70公斤左右,可搞移民工作后,瘦到了49公斤。而姚坪村则在他的带领下成了全库区的移民先进村,家家户户的生活水平、居住环境、耕种面积,都比以前好,移民们一百个满意。
汪学才后来因为工作突出,乡里招聘他当了乡移民站副站长。之后的工作就不一样了,全乡移民人数多,有的村连“就地后靠”的乱石岗都不好找,于是有一批人得搬迁到外地。汪学才的任务是动员一批移民到重庆的江津市。
“这回工作难度可就大了!”汪学才向我介绍说,“在本土本地,搬个家园难度就非常大,让乡亲们离开故土搬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感情上舍不得呀!本来嘛,江津也在重庆市区域内,不算远,而且那儿的条件要比云阳好不少,可移民们不舍得生活惯了的故土。为了让移民们顺利地搬迁,”老汪说,“我们先是到江津选一块好地方,可以盖房种地。每家每户的房子盖得自然尽量要比过去的好些、宽敞些。但移民们的要求更高,开始让他们派代表去选地看样板房,大家是满意的。后来房子盖好了,有人就提出,我们过去的家门前有路有水,现在的路在屋后,水也见不着,我们不习惯。我们只好再同当地商量,改道引水。有的移民啥都满意,突然提出自己原来的家门前有片树林,夏可乘凉冬可挡风,希望在新的家园前也能有一片树林,否则就不搬。我们又折腾回到江津,一户一户地按照移民们的要求给设计。这么着,前前后后用了一年零七个月,当我第17次带领移民们前去新家园参观时,大家方才点头,说这跟咱云阳的家一样,该有的都有了,云阳老家没有的,这里也有了,我们搬!”
“移民们对家乡的留恋和感情,你工作做得再细有时也是无法想像得出的。”老汪在这方面的体会再深切不过。
2000年他接受的任务是安排1300名移民到江西落户。有人一听到江西,就嚷嚷起来:咱是三峡人,过去算四川的,现在算重庆人。不管四川还是重庆,都比江西强。让我们离开三峡老家到一个差的地方安家,我们不同意。老汪说,江西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比四川重庆差,四川重庆有的地方怕还不如陕西甘肃嘛!后来老汪等人逐一做工作,动员移民代表到江西安迁地实地参观。移民们看后喜形于色地说:想不到江西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呀!于是最后有1144人主动到江西落了户。
相比之下,巫山洋河村村支书郑昌省遇到的村民们不舍故土恋家园的事更有趣。老郑今年不到50岁,论“官”职也是全库区最低的一级,可他的名气在三峡库区甚至不比重庆市市长的影响小。因为大伙儿都知道老郑现在是“省长”。
我采访出发前在北京就知道他是“省长”,见到他后第一句话就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郑憨憨一笑:“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个‘省’字,做村里移民工作我们最早,属于提前搬迁,所以村民们说我操的是省长的心,日久天长,大伙儿干脆叫我‘省长’了。开始有些嘲讽的味道,后来乡亲们从提前搬迁中尝到了甜头,大伙儿再叫我‘省长’时,更多的是一种亲切和希望……”
后来我知道郑“省长”确实与众不同,他真有些省长的非凡气度和真知灼见。
老郑所在的洋河村处在一块草肥羊壮的坝子上,三峡水库蓄水后得淹掉大半个村子的好地。乡亲们感情上实在难以接受。为了让乡亲们日后能过上好日子,老郑跑遍了村头村尾,左看右看,最后看中了村头的一大片坟地。那坟地处在淹没线之上,“风水”不错,一旦三峡水库建成后此地依山傍水,会有别样光景。老郑把村上的干部和村民代表叫到一起,商量着平坟地建新村的想法。
村里的干部群众都是三峡移民,大伙儿对“就地后靠”不离开故土当然很高兴,但对老郑提出的移坟建房有想法,主要是动坟谁都不想干。
果不其然,决定一下来,村民们就闹了起来:“建三峡工程是国家的大事,我们支持,也甘当移民。可不能失了家园,还要掘老祖宗的坟啊!”
有人甚至扬言说谁敢动他们祖上的坟,就先砸了他的脑袋!这话显然是对着村支书老郑说的。
有人则放言说迁坟盖房这事肯定成不了,大伙儿一听都明白:老郑父母的坟也在那片坟地上,虽然老郑“积极”,可他的六个兄弟姐妹都是孝子孝女,未必像他一样“连老祖宗都不要了呀”!
全村的移民们暗暗瞅着老郑自家的这一关能不能过哩!
“来,我在这里向兄弟姐妹们先敬一杯。希望你们多支持我的工作,也让养育我们的父母能有个更好的地方安息……”一日,老郑备了桌酒席,让儿子将自己的六个兄弟姐妹叫到家,开门见山举杯说道。
“哥,你当村干部这么多年啥事我们都依着你,这你心里特清楚。当三峡移民我们也不难为政府,但搬坟的事我们没法同意。你不是不知道,咱们的父母才过世几年,两位老人家入土后的魂灵还没安顿下来,你就要动他们的土,我们不答应。”最小的弟妹俩首先站出来反对,于是一桌热腾腾的饭菜谁也没动一下筷子。
当大哥的老郑找不到一句管用的话可以对兄弟姐妹们说。老郑那只端起酒杯的手颤抖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下了。他知道兄弟姐妹们对亡父亡母的感情,无奈最后只得失泪下跪在兄弟姐妹们面前:“……好兄弟好姐妹们,我的心情跟你们一样。可你们想想,三峡水库马上就要开工,父母的坟地是早晚要搬迁的,总不能以后让老人家的坟泡在水里呀!那才叫真正的不孝。再说,坟地不搬,大伙儿就不能重新安个好家,父母有灵,也不会安宁的是不是?你们看在我当哥的面上,我一定挑块更好的风水宝地让我们的父母,让全村的祖先们安息。啊,我当哥的就求你们这一回了!”
老郑一边抹泪一边向兄弟姐妹们磕头……
兄弟姐妹们说啥好呢?抱头痛哭了一场。但他们无法亲自动手去刨自己父母的坟。于是老郑只好请了几个外地民工,自己带头一镐一锹地将父母的坟墓掘开,然后再搬迁到一块新坟地。
这一幕乡亲们全都看在眼里。后来老郑动员大伙儿搬坟时,多数人配合得非常好。可也有人家死活不干,甚至只要见老郑上门就张口大骂,说你们当干部的让我们搬家挪窝已经够损的了,还要掘墓挖祖坟,天地不容!
老郑只好苦口婆心地一次次做工作。别人骂,他默默听着;别人骂渴了,他端上一碗水;别人骂累了,他再跟人家掏心窝子。直说得人家不得不点头称是。
那就搬吧?
搬,可以答应你,但我们有一个要求:不管怎么说,让埋在地里的人再挪动迁移,是不孝的事。你支书得为我们祖上的人披麻戴孝,否则我们就不搬!
老郑闷了一口气,知道只有这样了。为了三峡工程,为了完成百万移民任务,我老郑就当全村那些亡灵的孝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