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别有些意味，我一低头，顿时大窘。刚才把鞋一脱，四肢并用在草地里跑得可欢乐，哪知道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泥土和落叶，再加上光着脚板，这灰头土脸的样子，也实在是够丢脸的。

这家伙肯定在心底嘲笑我，我十分不满，忍不住嘟囔道：

“真是倒霉，在哪里都能碰到讨厌鬼！而且还专门爱多管闲事！”我本来就十分同情男人，也不希望小辉有事，恨不能立马就帮他去追回董事长，于是一抬手，就要把他头顶的扑克扯掉。

手还没碰到，就被那个灾星握住了手腕：“你放妖怪放上瘾了？不过，这次可没那么容易得手。”他的眼里尽是得意，然而那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在我看来只是觉得讨厌至极。

“避役不是只吃昆虫的吗？怎么对小孩儿有兴趣了？”这句话是对着面色惨白的男人所说的。

“喂，你不了解情况就不要乱说！他怎么可能吃自己的……”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男人打断：“是，我是对小孩子有兴趣，但我没想过要吃他们，只是想玩一下而已。”他轻轻地冲我摇了摇头，眼眸里头是隐忍和祈求。

我蓦地反应过来，他是在保护小辉，他不想让小辉的身份暴露。可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走吗？

“你要怎样处置他？”我亟亟地问道。

“当然是送他去属于他的世界了……”灾星瞥了我一眼，然而他话还没说完，一个人箭步冲了上来，忽然就死死地抱住了他：“走啊！快带他走！”这句话则是对着我说的。

我一愣，这才看清楚来人正是董事长。她原本已经发动车子，此刻却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拖住灾星，只是为了要救小辉的爸爸。这些天，她雇保镖、雇保姆都是为了不让男人接近他们，我原以为她对他只有恨，恨他是妖，恨他不能给她平凡人应有的家庭生活，可原来这些恨的背后藏着的是深深的爱。只有在危险的时刻，才会显露出来。

男人灰暗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一丝光彩，我也受到了鼓舞，连忙伸手摘掉男人头顶的扑克，忍不住还冲灾星扮了个鬼脸，哼，还不是轻易得手了！

就算再不明情况，灾星也看出来现在的局势，眼瞅着我和男人就要上车，他拼命地要冲过来，无奈董事长此刻把所有的力气都用上了，灾星好不容易才挣脱董事长。却不想湖边潮湿，原本就没站稳的董事长脚底一滑，踩着的高跟鞋歪向一旁，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摔向湖面。“小乐！”“董事长！”刚刚上车的我们看到这一幕时，董事长已经扑通一声落入湖中。

正要冲过来的灾星扭头一看，董事长正在冰凉的湖水中上下扑腾：“救—我！呜—”他也吃了一惊，不敢犹豫，一个猛子扎进水中。

灾星奋力地朝董事长游去，可不识水性的董事长越挣扎离岸越远，我在岸边狠狠地捏了一把汗。忽然，平静的湖面水花四溅，男人已经跳入水中，顿时化作一只长尾避役，他的身体瞬间和湖水连成一色，流畅得犹如一道碧绿的波浪，掀动着湖水，一下就将花容失色的董事长卷上岸来。

他通身犹如碧绿的翡翠，两只前爪紧紧相扣，把董事长抱上岸后，才肯松开。

董事长落水的时间并不长，当她把不小心咽下的水吐出来后，就已经好了许多。男人身上的鳞片渐渐变成黄褐色，长在头两边的眼珠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董事长，一时间竟忘了变回人形。

我知道他心里头担心董事长，可此时此刻还有个更值得他忧心的家伙好吧！“喂，你赶紧变回来，带他们走啊！”“他变不回来了。”男人没有回答我，背后却响起灾星的声音，他刚刚从水里头爬上来，冷风一吹，冻得他直哆嗦。“你什么意思？”董事长直直地盯着灾星，等待着他的下文。

“他受制于银符太久，能量已经到了最低，偏偏他还要入水。以他的灵力，一旦转换形态，就再也不能变成人形。”

董事长愕然地坐在那里，有些不能接受这样的打击：“这……这不是真的，对吗？”她无助地看着男人，等着他的回答。

然而等了好久，男人也没有说话。只有灾星一边拧着衣服上的水，一边说道：“避役是不能发声的。”

董事长一时睖睁：“你再也变不回来了？你……你怎么这么傻！再也没机会了！再也没有了……”她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无助而孱弱，不再是那个强硬果断的女强人。

男人笨拙地掏出前爪想要安抚董事长，可又本能地往后一缩，甚至别过头去，或许他自己也觉得满身鳞片的避役和一个如玉的女子不知该如何携手。

是啊，如果说男人没有去救董事长，至少他还有着人类的躯壳。可现在，就算董事长不再如之前那样狠绝，再怎样自欺欺人，他们也无法生活在一起了。

我义愤填膺，走上前狠狠地踢了灾星一脚：“都是你！把好好的一个家庭拆散了，你满意了？”

灾星正打着喷嚏，冷不防被我一踢，很不服气：“这是捉妖人的职责所在，我没有做错。更何况，妖跟人本来就不该在一起，他们这样已经是违背天理伦常。”

“我才不管什么天理伦常！我只知道你害得小辉没有爸爸，害得别人家庭破碎，你才是天理难容！”

“小辉的爸爸？”灾星忽然想到什么，目光滑向那辆黑色的轿车，“那个小孩儿岂不是……”

我暗叫了一声糟糕，低头果然瞧见灾星已经伸手从口袋里头掏扑克牌。

我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他，一面大声地对背后喊道：“董事长，你们快带小辉走！”已经拿出了要殊死搏斗的气概。可是等了好半天，都没听见车子离开的声音，我抱住的灾星也没有挣扎，只是拍了拍我：“你抱够了吗？”我一愣，这才意识到他并没打算有什么举动，慌忙松开手，不禁有些意外：“你不是要……”

“我只是看看我的符泡坏了没有！”他果然在整理那一摞扑克，眼里满是痛惜，估计全都泡坏了。老实说，他今天也的确够倒霉的。

看着他那副狼狈的模样，我则松了一口气，当即高兴地去扶董事长，他的符都不能用了，他还能对小辉怎样？

“不用着急，我没打算把那个小孩儿带走。从人类的角度来看，他还是未成年人，不能离开母亲。”他的话让我哭笑不得，但他很快又话锋一转，“不过，我会等到他长大成人的那一天。”

我脸一黑，到那一天就要把小辉带走吗？

“没人性！”

他恍若未闻，只是对地上的避役说道：“走吧！”

避役掉转头，似乎真打算跟着灾星离开，董事长脱口问道：

“你要去哪儿？”尽管她放了那么多狠话，可真要走时，她却只有不舍。我急了，拦住男人的去路，提示道：“喂，他现在不能对你怎样，你不用跟他走。”

“不走，留在这里等着被抓进动物园，还是制成标本放进陈列室？”灾星冷笑道，“他比大熊猫还要珍贵一百倍，你知道他被科学家们发现的下场吗？”

我一下子说不上话来，原来妖留在人的世界，还有这样的危险。董事长听到灾星的话，眸子顿时暗淡下去，一切已成定局。

我看不见避役的表情，只见他朝董事长挥了挥前爪，然后扭转头，默默地看向车的方向，逡巡着不肯走，似是有些担忧。

董事长明白他所想，低低地说着：“你放心，我不会再自欺欺人了。我会照顾好小辉的。你……你也好好保重，也许……”她只说了一个“也许”，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也许，没有也许。

或许是也感觉到了什么，车里的小辉梦呓般喊出声来：“爸爸？妈妈？”

男人却是慌了神，蹒跚地爬到一棵大树后，遮掩起自己的身体，当他背部的鳞片变成树干的黑色，他才安下心来。男人用爪在树皮上飞快地留言：“别告诉他！”那感叹号写得很坚决，眼瞅着树皮都要把他的爪子磨花了。

其实他有些太过于紧张，就算小辉醒了，也没那么容易分辨出和地面一色的他。他没有再看董事长，而是蹿入了草丛，再也看不见他的踪影。

如果说他之前还有些犹豫，舍不得离开小辉，那么小辉的叫唤却让他立刻做出了选择。为了小辉，他只能离开。

灾星跟了上去，回头居然跟我说了句：“再见。”

我立马回嘴：“再也不见才对！我可不想再遇见你！”我总觉得他是小辉一家悲剧的催化剂。

灾星连打了几个喷嚏，才说道：“这样最好。我可不能保证你碰到的每个妖怪都不会伤害你，你也不是每次都能这么好运地碰到我。”

碰到他是好运？我差点没气昏过去。

他很快也湮没在树影中，只听见窸窣的声音越来越远。

看着那并不宽阔的树干上留下的那四个歪歪斜斜的字，董事长忽然使出全身的力气向远方喊道：“等他长大，我会找个机会告诉他！等着吧，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爸爸是不是再也不会来了？”“不会。你妈妈不是告诉你，等小辉长大了，你爸爸就会回来看你吗？”“那我要快点长大，我长大后也要做太空人，上外星球去找爸爸！”“太空人可和咱们不一样哦，而且小辉得很努力才行。”“一定会有那一天！因为我有爸爸留给我的秘密武器。”他喝了一口绿色的汤汁，嚼着牛肉干，笃定地笑着。我照例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一定会有那一天吧！

“我回来啦！”

进门的时候，小茵正在出租屋里大汗淋漓地做着瑜伽，见到我不禁兴奋地说道：“苗苗，我又瘦了一斤呢！等阿迟上网的时候，瞧我身材变得更火辣，肯定眼睛都直了。”

“小茵。”我想问她，真的相信有一天她和阿迟能在一起吗？可终究还是不忍打击她的坚持和向往。我本来比小茵还乐观，可小辉父母的事竟让我有那么些怀疑，小茵和阿迟，小辉和他的爸爸，人和妖，真的能有那一天，克服各种各样的障碍在一起吗？

小茵察觉到我的低落，想了想便恍然大悟：“看来你被解雇啦？”

“算是吧。”我回过神来，苦笑着点了点头。虽然董事长没有解雇我，可事实上，他们确实已不再需要我二十四小时跟着小辉，我留在那里实在是有点多余。更何况为了避免再被灾星给盯上，他们正准备离开丰华市。

“喂，那你做了好几天呢，给你多少酬劳？”

“我没好意思要。”

“没要？劫富济贫是咱们穷人的良好美德，你脑袋被驴撞了啊？”

我举起两只大大的塑料袋，笑成了一朵花：“也不是啊，我把他们家的鱼罐头全部拎回来啦！”

注：

避役，俗称变色龙，属于冷血爬虫类的蜥蜴亚目，身体能随环境的变化而改变颜色，栖息树上，捕食昆虫，不能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