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红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45
|本章字节:8968字
足足顿饭光景,屋外滴水檐下方自橐橐脚步声起,张謇将手中书放了案上,起身时却听屋角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两声,已是未正时分。张謇伸个懒腰迎出去,但见康有为大热天儿身上依然是簇新的六品冠服,剃得趣青的额头上油光闪亮,正自抬脚上阶,张謇沉吟下躬身作个揖儿道:“季直给南海兄请安了。”
“罢罢。”康有为手中湘妃竹扇一合,略拱下手,道,“不知状元公驾到,南海有失远迎,还乞恕罪才是呐。幼博,怎的连茶水也忘了?”说着,他将手一让径自撩袍摆在书案前太师椅上坐了,“早听卓如说你这状元公要来的。怎的,路上不顺当?”
“还算可以,只因着纱厂的事在南京逗留了几日。”张謇凝眸望着康有为,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轻咳两声淡淡应道,“卓如现下——”“正在那边帮我应酬呢。这两日人来人往,我这直忙得焦头烂额。”康有为接杯啜了口茶,拈须笑望着张謇,“你这次来京也莫再回南边了,现下皇上变法维新诏书已下,正急需用人——”
“季直见过南海兄便要回南边的。”
“回去做甚?办纱厂?”康有为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鄙夷神色,“季直兄,不是南海与你泼冷水,实业救国这条路不好走的。莫说资金匮乏,便真有雄厚财力,销路呢?销路在哪儿?眼下国内纱厂七家,纱锭不过十三万一千余枚,而洋厂四家,纱锭却十六万多,想与他们竞争,谈何容易。”
“大哥。”康广仁发泄胸中郁闷价透了口气,不无深意地望着康有为,“通海棉产丰富,棉质又好,工价又低,还怕竞争不过他们?再说唐家闸傍枕通扬运河,水路四通八达,南下可直贯长江——”
“你懂什么?洋商与官府声息相通,只此一条,便足以使私营——”
“罢了罢了,这不越扯越远了吗?”张謇若有所思价望着缓缓西移的日头,吁口气摆手打断了二人,“南海兄与季直相识亦非一日两日,季直这性子想也多少了解,此事就莫再提了吧。”康有为手中竹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摇头道:“季直兄满腹经纶,值此施展抱负之大好时机,却舍本逐末,实在令人惋惜。”
“季直腹中空空,岂敢当此言语。南海兄言重了。”张謇淡淡一笑道了句,敛神正色道,“季直此番北上,实为翁相有话托与转告——”
“是吗?不知翁相说些什么?”
“翁相担心维新前途,要季直嘱南海兄,但行新政,务须慎之又慎,不可操之过急,只要能保持目前得来不易之局面,拣易与者缓行之,即算成功。待有成效,响应者更巨,而反对者则更弱,此时推及其他方面,则可保万无一失。”他起身悠然踱了两步,语气一转,接着道,“倘变更太急,结怨太深,顽固守旧势力必群起攻之,那时非只维新局面毁于一旦,便皇上安危,亦是殆不可言。”
“翁相开缺,只心仍在变法维新,此拳拳赤情,南海深为叹服。”康有为眉棱骨抖落了下,似乎在沉吟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未想,两眼凝视着案上书卷足有移时,扫眼张謇,干咳两声开了口,“只翁相言语,南海却不敢苟同,但如翁相言语,只拣些鸡毛蒜皮、无关痛痒之事加以变动,于国家大局又有何补?况顽固守旧如太后之辈,反对新法是铁了心的,希望他们有所感化而赞同变革,实缘木求鱼。其现下之所以应允变法,只为形势所迫,若我辈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之良机,将新政尽快推行下去,待得他们缓过劲来,那一切可就都要化为灰烬的。”
“顽固守旧势力之大,非南海兄想象的那般。”张謇极力压抑着心中的不满,用平缓的语气说道,“但急躁地进行变革,非只不能使新政立下根基——”
“此乃南海深思熟虑了的。”康有为不耐烦地挥了下手,“季直兄南返只需回与翁相,他的嘱咐,南海谨记在心。只现下绝不可慢慢地实行变革,而是快,越快越好!”他有意无意地扫了眼屋角自鸣钟,“即便由此而受到革斥诛戮,也在所不惜!”张謇嘴角挂着一丝笑色,轻轻摇摇头:“南海兄推行新政靠谁?”
“皇上!”
“如此不切实际贸然行之,皇上——”
“唯有如此,皇上方可保万全。南海性情季直兄亦了解的,此事就莫再说了。”康有为说着站起了身,“那边尚有客人,恕南海不便多陪。季直兄与幼博聊着,回头——”
“季直事儿已办,这就告辞了。”
“季直兄这般急做甚?卓如兄、复生兄他们——”
“季直兄心念着纱厂的事儿,就莫要讨扰了。”康有为似笑非笑地打断了康广仁的话语,“季直兄莫要见怪,实在太忙,怠慢之处日后再与赔罪。”说着,学着督抚大臣的派头呵了呵腰,康有为径自出屋而去。
“季直兄,家兄性情急躁,还请多多包涵。失礼之处,幼博这里代为赔罪——”
“快莫如此。”张謇伸手搀了欲大礼谢罪的康广仁,翕动了一下嘴唇,“想不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南海兄今非昔比,官场的排场怕连翁相当初也望尘莫及。”说罢,叹口气举步出了屋。“家兄——”康广仁无可奈何价咽了口口水,仰脸望天,但见炎炎红日西坠,忽地,一声石破天惊的雷声,撼得大地都颤了一下。康广仁怅然若失地望着张謇清癯的背影,“季直兄,看情形要变天了,你便留下来吧。不然卓如兄他们晓得,不怪罪幼博——”
“罢了。我这还有事要办。他日有缘,再与诸位仁兄一聚吧。”
“季直兄——”
“季直兄留步!”兀自说话间,梁启超闻讯自东跨院急急奔了过来,拱手施礼,气喘吁吁道,“季直兄如此来去匆匆,便卓如也不欲一见吗?自前次沪上分手,卓如这可时常念着你呢。”“季直又何尝不是如此?”张謇脸上绽出一丝会心的笑色,伸手在梁启超肩上轻捶了下,道,“几月不见,你这神色可好多了,想你当初魂不守舍的样儿——”
“这还不都是托皇上的福吗?”见康广仁丢眼色过来,梁启超轻颔下首,敛神道,“季直兄便一刻光景也不愿多待,可是因为老师?”张謇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满是阴郁的目光望眼梁启超,愀然叹口气说道:“不瞒卓如兄,确有此因。南海兄较先时变化太大了,季直真有些不敢相信,他便是先时那康南海。”“人处逆境,心自谦虚,而一旦处于顺境,变化在所难免。我辈多年至交,万望季直兄莫要因此犯了生分才是。”梁启超苦笑了下,说道。“季直肚量岂会那般狭窄?”张謇伸手拂开面前柳枝,声气略带着丝嘶哑,“只变法维新事关国运民运,可南海兄却一意孤行,实在让人……”他沉吟了下,方道,“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呐。”
“老师感情用事,我和幼博都不赞成,天天劝他,定不会让他闯出大祸的,季直兄放心回禀翁相便是了。”
“如此可就偏劳二位了。”
“如此季直兄总可以留下来了吧?”康广仁暗吁口气,模仿张謇语气道了句。“如此还是不可以的。”张謇忍不住莞尔一笑,“一则季直虽官低位卑,然翁相弟子这招牌时下却仍显眼。二则季直此番北上,还是为着替纱厂找销路的。天津近来纱布行情甚是看好,而洋厂公茂、怡和已然派人北上联系,我这不先下手,将生产的纱布尽快销了出去,只怕大生以后日子更加难过。”
“既如此,那卓如便不坚留了。五爷,还烦劳你送季直兄出城——”
“不,不用了。”
“小心无大错,季直兄就莫再推辞了。”梁启超说着一个千儿打了下去,“季直兄珍重,人多眼杂,恕卓如不远送了。见着翁相,请代为问安。”
“一定。告辞。”
怅怅望着渐渐远去的张謇的背影,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梁启超才转脸对康广仁道:“咱们回去收拾一下,明儿准备搬回南海会馆。”说着转身便走。康广仁愣怔了下翕动嘴唇欲言语,见门上小沙弥碎步儿急急过来,遂收口问道:“小师父行色匆匆,不知——”
“二先生,宫里来了人,要见大先生。”
“什么?”梁启超已自步出二三丈远,闻声转身复踱了过去,“宫里来人了?”“现下正在客房歇息。”小沙弥双手合十略一躬身,回道,“不知大先生那边——”“幼博先过去陪着,我这便过去知会老师。”梁启超眉棱骨抖落了下,说着已自急急奔了东跨院。
来者非是他人,却是养心殿总管太监寇连材。康广仁莫说养心殿,便紫禁城亦未曾去过,进屋躬身请安,寒暄几句便没了词儿。看寇连材满脸焦急神色,时而瞅瞅屋角自鸣钟,时而在亮窗前四下张望,心里直十五个吊桶打水价七上八下。兀自局促不安没理会时,闻得外间急促脚步声起,忙不迭一个箭步开门出屋:“大哥——”
“知道了,你在外边守着。”康有为低声吩咐句抬脚进屋,“寇公公——”“万岁爷口谕,”寇连材不待他话音落地,点头开了口,“康大人跪听。”康有为愣怔了下整袍服伏地叩头:“奴才工部主事康有为恭请皇上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寇连材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皇上口谕,着工部主事康有为即刻前往颐和园,听候召见!”
“奴才遵旨!”
叩头起身,见寇连材拔脚便欲出屋,康有为急道:“公公留步。皇上召见卑职,不知何以在颐和园,可是老佛爷——”“晌午园子来人传老佛爷懿旨,宣万岁爷申时过去见驾。”寇连材望眼康有为,“康大人若无他事,咱家这便去了。”前脚已自出屋,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收了脚道,“老佛爷倘宣召康大人,回话切切慎重才是。”
“公公,这——”
“此非万岁爷口谕,是咱家自说与康大人的。只请康大人万万记了心上!”
康有为剑眉紧锁,钉子价愣怔当地,半晌一动不动,耳闻得自鸣钟沙沙声响方自回过神来,移眸看时,却正是申正时分,沉吟片刻,仰脸喊道:“幼博!幼博!”“老师,”梁启超送客回转,远远听得声音,急急奔了进来,“不知——”
“吩咐备轿,去颐和园。”
“颐和园?!”梁启超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道,“老师,这——”“皇上要我立时过去听候宣召。”康有为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多少有点神情恍惚地望着院中摇曳的柳枝,“这边事儿你应着,幼博——不,这边事儿都交了幼博做,你这便回府见苾园兄,将这情形告与他。”
梁启超心神绷得紧紧的:“老师,您看莫不是老佛爷欲反悔,要收回成命?”“这——”康有为身子颤了下,只立时便收起怯色,摇头道,“不,不可能的。明定国是诏书是经她恩准方颁告天下的,她收回成命,又置自己于何地?这断不可能的。依我揣测——”似乎想平静下咚咚跳动不已的心房,他长吁了口气,“或许是……是她心有所动,也想召见我。不然,皇上怎么下旨要我去园子见驾?”
“这——”
“好了,现下揣摩这有什么用?赶紧下去吩咐备轿吧。”
梁启超不无忧虑地望着康有为,咽口唾沫犹豫下又道:“老师,但真是老佛爷召见,还请稍稍收敛言辞,以免——”
“知道了,知道了!误了时辰担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