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康红武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45
|本章字节:13470字
完了!一切都完了!光绪合眸仰着脸,跳动的火苗映照下,苍白的脸上晶莹的泪花顺颊淌了下来。
几日里在各国使馆往返奔波,只任磨破嘴皮,到头来依旧竹篮打水一场空。眼见限期已至,百般无奈下,奕劻只得硬着头皮奔颐和园而来。在东宫门呵腰出轿,抬眼便见端郡王载漪正在下轿,旁边一群官员,服色不一,众星捧月般簇拥说笑着。虽说他对光绪的维新变法亦不以为然,只对于载漪妄图利用义和团浑水摸鱼却更是打心眼儿里不满。看见他过来,众人愣怔了下,有几个忙不迭上前请安。奕劻任几人道着安,只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一语不发。半晌,方不紧不慢开口道:“你们还认得我这主子呀?”
“瞧王爷说的,卑职们是您一手提拔的,哪有不认得主子的道理?实在这正与端王爷说着话,不曾留意,王爷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撑大船——”正自喋喋不休间,载漪闷雷价声音传了过来:“你们这些东西,还傻愣着干什么?”说着,脚步橐橐径自踱了上前,略一拱手,笑道,“载漪见过王爷。不知王爷驾到,怠慢之处还请包涵则个才是。”
“你这礼数,我可生受不起的。”奕劻冷冰冰地扫了载漪一眼,看也不看众人,抬脚进了园子。载漪九蟒四爪袍服外套件簇新的黄马褂,神采飞扬间冷不丁闻此说话,直狠狠被人抽了记耳光价懵懂了阵,良晌回过神时,见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望着自己,细碎白牙顿时咬得咯咯作响,深邃的眸子盯着奕劻足有盏茶工夫,抬脚三步并两步赶了上去,干咳两声说道:“王爷这是怎的了,可是那些洋毛子与您作难?这些洋毛子,压根便打不得交道的,在他们眼中,有的只是抢更多的银子,夺更——”
“你以为我想如此?!”
“这——”载漪脸色变了又变,终将心头怒火压了下去,“王爷如此,我这又何曾不是?我……我知道王爷心里与我有些成见,只老佛爷意思,谁敢违背?高处不胜寒。我虽从未到过那高处,心中却深有体会的。”说着,他长叹了口气。“你——”奕劻眼角余光扫了下载漪,沉吟着折身循廊西行,“高处你怕是迟早终要去的。至于到时怎生做事,你……你自己揣摩吧。”
“王爷意思——”
“随口说说而已。”
载漪目光幽幽地望着奕劻,半晌,似乎会过意来,长吁了口气道:“我这诸事都不熟络,日后还望王爷多多关照才是。”奕劻嘴唇翕动了下,似欲言语,只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仰脸看了看天色,脚下加快了步子。
“卑职给王爷请安。”李鸿章大约思虑过深,眼睛在昏黄的烛光下幽暗得发绿,额上也蹙起一层层皱纹。
“老佛爷现下——”
“正说着话呢。”李鸿章咽了口唾沫,边在二人身后亦步亦趋地随着进了乐寿门,边小声回道,“卑职恐进去不大方便,故——”奕劻脚底迟疑了下,只耳听得殿内自鸣钟沙沙一阵响撞了九声,终深深吸口气抬脚前行。在滴水檐下整袍服时,却听里边溥俊声音传了出来:
故十仞之城,楼季弗能逾者,峭也;千仞之山,跛牂易牧者,夷也。故明王峭其法而严其刑也。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柘不掇。不必害,则不释寻常;必害乎,则不掇百溢。故明主必其诛也。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
“行了。莲英,诵得可有错儿?”
我的小祖宗,那该“盗跖不掇”才是呀!载漪隔窗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直急得猫抓一般。“回老佛爷话,”李莲英眼角余光扫了下窗户,干咳两声堆笑打千儿道,“小爷这记性可真没得说,这般饶舌文章,便一个字儿也不曾有错的。”“嗯。”慈禧太后斜倚在大迎枕上,“光只记性好还不成的,还要有悟性。读书为的什么?为的做事。溥俊,你再说说看,这段文章讲的甚意思来着?”
溥俊剃得趣青的头后边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直垂腰间,低头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不无企盼地扫眼李莲英,嗫嚅道:“回老佛爷——”
“奴才载漪恭请老佛爷圣安!”窗外载漪见状,忙不迭开口高声道。
“进来吧。”
“嗻。”答应一声躬身进西厢房,跪地叩头请了安,垂手侧立一旁,载漪率先开了口,“老佛爷唤奴才——”“都一边坐着吧。”慈禧太后虚抬下手坐直身子,望眼溥俊笑道,“好了,你回头将那……那《显学》篇写两遍,明儿一早我看。”她端杯啜了口茶,趿鞋下了地。窗外,昏黄的烛光在夜风中不安地摇晃着,直瞅着溥俊身影消逝在青岫石后,慈禧太后方长长透了口气说道,“俊儿这孩子心性长进了不少,我看呐,比皇上当初还要胜过几分。奕劻,你说是吗?”
“老佛爷——”奕劻沉思着说道,“老佛爷所言奴才以为甚是。不过,要奴才看,他这骨子里似乎……似乎有些浮躁……”
“是吗?”慈禧太后脸上毫无表情,“你且说说看,俊儿哪里浮躁了?”
“这——”奕劻不安地挪了下身子,犹豫着站起身,期期艾艾道,“这奴才只是以外表上看的。至于……至于老佛爷问话,奴才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你这甚时候也学会看相了,嗯?!”不待他话音落地,慈禧太后“嗖”地转过身,两眼闪着瘆人的光盯着奕劻冷冷插口道,“你不知道?你有什么不知道的?!你何不挑明了说,你对我的心思压根便不赞成?!”
“奴才不……不敢的……”
“不敢?皇上天资聪慧,圣心高远,这话谁说的?尔今局势,唯有一稳,方可保大清社稷江山,这话又是谁说的?!”慈禧太后冷笑着说道。
“这……这些话儿,奴才……”
“你敢说不是你说的?!”
奕劻打了个冷战,“扑通”一声跪了地上,伏地叩头颤声说道:“奴才……是……是说过这话的。只奴才对老佛爷忠贞不贰之心,尚乞老佛爷明鉴。奴才——”“放屁!”慈禧太后上前一步,直直盯着奕劻,“像你居然还记得忠贞不贰?你是什么东西,敢说这样的话?”
众人的心仿佛一下子跌落到无底的深渊里!
“容奴才分辩……奴才真的没有……没有那种心思。奴才之所以说这些话,是……是因那法使不肯应允,方顺茬儿说的……”奕劻语不成声,像秋风中的树叶,全身都在瑟瑟发抖,“奴才还有后话……老佛爷若信不过,李鸿章也……也在场的……”闻他提及自己,李鸿章一颗心直提了嗓子眼上,怯怯地偷扫眼慈禧太后,见她阴冷的目光兀自盯着自己,忙不迭垂下头来,咽了口唾沫,小声开口说道:“老佛爷明鉴,庆王爷当时确……确还有话的。他……他说……”
“他说什么我知道!”慈禧太后腮上肌肉抽搐了两下,“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下边奴才嘀咕些什么,我不知道?!”她刀子一样的目光复移了奕劻身上,足有移时,冷冰冰接着道,“但我要做的事没有一件做不成的。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想要与我作难,先掂量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够不够那个分量!这王爷是够荣宠的,只在我,比踩死只蚂蚁还要——”正说着,窗外廊下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老佛爷,崇礼大人有要事求见。”崔玉贵带着崇礼进来,躬身打千儿道。
“奴才崇礼给老佛爷请安。”崇礼一双眸子里满是惶恐神色,说话间在临清砖地上“咚咚”叩了三个响头。慈禧太后眉棱骨抖落了下,却不言语,沉默着凝视崇礼。“启禀老佛爷,”崇礼身子不安地瑟缩了下,嘴唇翕动着嗫嚅道,“据……据朝阳门奴才禀报,谭嗣同似……似乎离开了京城……”
“似乎?那么大的人也瞧不真切?!”慈禧太后已是半苍的眉毛皱了下,“京里可搜过?!”
“京里找……找遍了,只没他影儿。奴才有负老佛爷重托,请老佛爷治……治罪。”
李莲英三角眼滴溜溜转着:“老佛爷,依奴才看,这厮八成是去见袁侍郎了。”慈禧太后沉吟着点了点头:“这是甚时的事儿?”
“申末时分。”
“莲英,”扫眼屋角金自鸣钟,却已是戌初时分,慈禧太后悠悠地在屋中踱了两圈,倏地转过身来说道,“你给荣禄去电,要他严密监视袁世凯举动,但有异动,立即围剿新军!”
“嗻!”
“董福祥现下呢?”
“回老佛爷,董福祥正在城里继续搜查谭嗣同踪迹。”崇礼有点迷惑地看了眼慈禧太后。
“这事儿你去做,有消息立时与我回话。告诉他,速将通县所部三千人调过来,京城内外全面戒严,康有为、梁启超那些奴才,由你步兵衙门负责看管,莫要让溜了出去!”字字句句发出丝丝金属颤音,直听得众人心里一阵阵发毛。崇礼匍匐在地,咽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口水,蚊子嗡嗡价颤声说道:“回老佛爷,方才得到消息,康、梁逆贼酉……酉时已经离……离开京城了……”
“废物!”
载漪和李鸿章几乎同时从椅子上“嗖”地站起来,愣怔下忙不迭跪了地上。一个宫女正自拨弄着灯芯,冷不丁听她这一声吼,手颤抖着一不小心却将蜡烛给压灭了,一时间屋内漆黑一团。“滚!滚出去!”慈禧太后吼道,“崔玉贵!你这狗东西,死哪儿去了?!”
“奴才……在,奴才在。”崔玉贵在殿外檐下守着,正寻思着出了什么事,闻声身子哆嗦了下忙不迭答应着急步进屋,不想却被地下崇礼绊着,顿时狗吃屎价重重摔在了临清砖地上。
“废物!一群废物!”
偌大的西厢房静得只能听见屋角自鸣钟沙沙的走动声。良晌,屋内方又恢复了亮光。“将这些没用的东西统统与我赶了出去!”慈禧太后烦躁不安地来回踱着快步,一声声宛若千斤重锤砸在崇礼心上,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血,他的脸色如月光下的窗户纸般煞白:“康、梁二人持有皇……皇上谕旨,又和那李提摩太一起,奴才……奴才手下无奈方……不过,老佛爷放……放心,奴才已令手下跟着,只要他二人——”
“放心?就你们也能让我放心?!”慈禧太后眼中闪着阴冷的光,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半晌从齿缝中蹦道,“康、梁逆党,务求一网打尽。但再有脱逃者,我唯你是问!”慈禧太后说着抬手挥了下,只不待崇礼言语却又道,“记着,从这时起,只有我的旨意!”
“奴才谨遵慈训。”
“滚!”
漆黑的天穹笼罩着四野,只远处几点寒星不甘寂寞价一闪一闪地眨着眼,俯视着广袤无际的大地。屋外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透过门窗缝隙处吹进来,已是带着渗骨的凉意,慈禧太后满脸怒色地盯着崇礼背影足有移时,抬脚径自出了屋。
站在丹墀上,仿佛要驱散一下堆积在胸中厚重的郁闷似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来说道:“洋人那里怎生答复?”奕劻战战兢兢出来,复提袍角跪了地上,叩头道:“回老佛爷,英议员贝士福奉命来华,以游历为名在刘坤一、张之洞等处兜售联英路线——”
“如此说来,英夷是不应允?!”慈禧太后阴毒的目光凝视着远处。
“是……是的。”似乎不堪夜间凉气,奕劻身子颤抖了下,“法国公使毕盛要我朝先答应其所提广州湾租界条约,方肯就此事进行磋商。”说着,他颤抖着于袖中摸索着,半晌,掏出张信札呈了上去。慈禧太后没有伸手去接:“俄国呢?可应允了?”
“没说不应允。只却……却说过阵子再议此事。”奕劻两手攒着,手心里已尽是冷汗。“过阵子?过阵子便黄花菜都凉了,还用得上他吗?!”慈禧太后眼皮子倏地一跳,“狗东西,我看是将他给喂得太饱了!李鸿章!”
“奴才在。”
“你回头收拾一下,明儿一早离京,法国那边就全交你了。”
“奴才定竭忠尽力,以期——”
“不是期冀,是一定要他应允!”慈禧太后冷哼一声,压着气说道,“在这棋局上,法国举足轻重。但他能应允册立新君,沙俄这边亦必会有所响应。英夷虽则气盛,只俄法联手,却也不能不好生斟酌。如此一来,大事成矣。”
“嗻。”李鸿章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瞅着慈禧太后脸色结了层霜价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老佛爷若再没事交代奴才,奴才这就告退。”“两广虽比不得直隶,只这总督也来之不易。”慈禧太后脸上毫无表情,悠着步子说道,“好生做事,日后自亏不了你,倘像那些不长眼的奴才一样——”说着,她眼角余光瞟了下奕劻,“那你这以后的日子可就——”
“老佛爷吩咐,奴才敢不悉心用命。”李鸿章身子抖落了下,“啪啪”甩马蹄袖跪了地上,叩响头道。
“行了,虚礼我不要,我要的——”话音尚未落地,青岫石后忽地一声响,似乎什么东西摔了地上,慈禧太后戛然收了口,喝道,“什么人?!”像电击了般众人身子瑟缩了下,不约而同将目光齐刷刷投了过去。
“回老佛爷,是奴才寇连材。”
话音甫落地,寇连材在一个太监身后行了过来,天青宁夹袍上干一块湿一块的,在慈禧太后身前躬身打千儿请了安,说道:“启禀老佛爷,老醇王爷、福晋陵寝已告竣工,万岁爷意思明儿辰时起驾,往赴遵化,特要奴才知会老佛爷一声。”
“不早就竣工了吗?”慈禧太后眼神暗得像深不见底的古井一样,足足盯着寇连材足有移时,方开口说道。
“有几处渗水,内务府又整修了一遍。”
“难得他有这份孝心!”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冷冷道,“不过,太晚了!”寇连材浑身汗毛直乍,小心翼翼道:“老佛爷意思——”“时局动荡,京师重地,皇上怎可轻易离开?”慈禧太后似笑非笑,“这事我会要奴才去的。”
“嗻。老佛爷安歇,奴才告退。”
“你没瞅着我这还没歇吗?”慈禧太后踱着方步,盯着寇连材,眼中放出阴冷的光,问道,“皇上今日都做了些什么?见过哪些奴才?”“回老佛爷话,”寇连材咬着嘴唇,紧张地思量着回道,“皇上早起在乾清宫召见文武百官,奴才在养心殿候着,见过些什么人不晓得。歇晌起来,勤政殿召见了日本国署使林权助,随后一直在养心殿批阅奏折。”
“可曾召见谭嗣同?!”
“没有。”
“可曾与袁世凯什么谕旨?!”
“没有。”
“康有为呢?”
“也没有。”
“好一个‘没有’!除了这两个字,你敢情再不会说些别的了?!”慈禧太后眼中放着阴冷的光,冷冷笑着。“奴才所言句句是实。”寇连材似乎从她眼神中看出了些什么身子瑟缩了下,半晌,躬身应道,“请老佛爷明鉴。”“好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是谁将你调养大的?!又是谁与你今日这等地位的?!”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一五一十全道了出来,我还可与你条生路,倘若执迷不悟,那可就——”
“老佛爷脾性奴才再清楚不过的了。莫管怎样,奴才今儿都是断无生路可走的。不过老佛爷要奴才说,奴才便斗胆说上几句。”心知生已是万不可能的,寇连材索性便放了开来,抬脚在临清砖地上橐橐踱着,侃侃说道,“皇上圣虑深远,为大清社稷,宵旰夜旦,此大清之幸、社稷之福。老佛爷事事从中作梗,已是逆天意、违民心,殊想却竟欲做此等欺祖灭宗——”不待他话音落地,载漪在一侧吼道:“大胆奴才,还不快闭上你那臭嘴!”
“不,让他说下去。这么多年都没有奴才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了,听听又有何妨?”慈禧太后死死盯着寇连材,眼睛中放出刺人的寒光,从齿缝中一字一句蹦道,“我偏要行此事,又能怎样?嗯?!”“必遭天谴、民怨!”寇连材直视慈禧太后,丝毫惧色亦无,“老佛爷虽手握重柄,只当今形势,已非一人之力所能左右。顺天应民,明智之举;逆天背民,虽可快意一时,只最终却是搬起石头反砸了自己的脚。”
“是吗?啧啧啧,可惜、可惜呀。这情景你怕是看不到了!”说着,她仰脸吼道,“来人!乱棍伺候,送这奴才一程!”
随着她的喊声,十几个太监、驾前侍卫蜂拥而入,见寇连材兀自木橛子似的直直立在慈禧太后身前,立时手中木棍没头没脑照着他便砸了下去。顿时,寇连材浑身上下血肉模糊,只闭目咬牙忍着却无一声呻吟。一时间四下里静寂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胳膊粗的木棍噼噼啪啪地响着。
“给我往死里打!”似乎被他那份安然所激怒,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恶狠狠道。饶是众人素日里为权势心狠手辣、钩心斗角,只眼见这等样子,亦禁不住个个股栗色变!足足袋烟工夫,临清砖地上的“肉团”停止了抽动。
“老佛爷,这厮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