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过眼云烟(3)

作者:康红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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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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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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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870字

“与洋人那边这般做。”慈禧太后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至于我的意思怎样,你想必心里有数的吧?!”荣禄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慈禧太后,白皙面颊上方泛起的笑色凝固了。对于废立,他打心眼里不赞成,只是他反对的理由并不是他喜欢光绪,而是二者相较,他更不喜欢向一个新皇帝顶礼跪拜而已。怔了半晌,荣禄终忍不住开了口:“老佛爷意思,奴才再明白不过。只奴才寻思——”


“不用寻思了,照我说的做便是了。”耳听窗外脚步声起,慈禧太后扫眼众人,吩咐道,“起驾吧。”


“老佛爷起驾了——”崔玉贵公鸭嗓子扯着高喊一声,在静寂的夜色中直传出老远,便早已栖息的鸟儿亦不安地扑打着翅膀在夜空中盘旋着。


此时夜深人寂,此时风疾雨猛,此时此刻,大清国的真龙天子——光绪皇帝,正望眼欲穿地站在滴水檐下,石像般久久伫立着,一动不动。他在等,他在等着他──谭嗣同的归来,他在等着那最后的一线希望!“皇上,”醇亲王目光游移,神情疲惫憔悴中带着浓浓的忧郁。“夜深了,还是回殿里歇息吧。”“嗯。”光绪仰望着天穹,细白修长的十指交叉握着,指尖轮流按动着指背,仿佛在掩饰着自己心中的不安,口气却出了奇地平静,“你下去吧,有回话我让连材告诉你便是了。该备的东西都齐了吗?”


“早备齐了。”阴郁的眸子凝视着光绪,似乎有些难以措词,载沣翕动了下嘴唇,方道,“皇上,奴才……奴才想……”


“什么?”


“奴才想趁现下老佛爷还没有动静,皇上不……不如去园子里……”


“这可是你珍主子要你说的?”光绪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笑色,缓缓转过身。“这……是……是珍主子的意思。”载沣望着他,不由低下了头,许久才透了一口气,仰脸说道,“只奴才也是这般想的。袁世凯狡诈圆滑,希冀他知恩报恩,无异——倘他持皇上密旨邀功请赏,皇上势必如雨中浮萍——”


“朕还不如那呢。”


“皇上既知此间厉害,便不该——”陡觉失口,载沣戛然止住。一阵瑟风挟着雨点扑面袭来,光绪不自禁一个寒战。载沣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着复道,“当此之时,为社稷虑,唯有——”


“不要说了,朕断不会再低头的。”光绪仰脸长长吁了口气,似觉胸闷,一把扯了身上夹袍,抬脚下了丹墀。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恰此时,一个黑影从风雨中跑来,气喘吁吁道,“回万岁爷,老佛爷懿旨,京师重地,皇上万不可轻离,遵化一行她另委奴才前去。”“连材呢?”光绪抬手将满脸雨水顺颊抹下,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可见着?”


“李总管告诉奴才,寇公公压根便没去过园子。”


“没去?这不可能。”光绪在湿漉漉的临清砖地上来回踱着,脚底一滑,身子不由晃了两下,载沣、王福见状忙不迭一边一个上前搀着。“园子那边有甚动静?”光绪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太监。


“园子戒备森严,奴才只到得仁寿宫便给拦住了。”


“可遇见什么人?!”


“没有。”似乎想起了什么,那太监话音方自落地,又道,“万岁爷,奴才回宫,满街上步兵衙门、顺天府的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较之往日似犹有过之。还有,方才军机章京谭大人要进宫见驾,他们非但不让进来,还碎言讥讽——”


光绪目光霍地一跳:“王福,你快去接谭嗣同进来!”


“嗻!”


闪电将大地照得一片惨白,鸦没鹊静间,唯新换的窗纸被风雨吹打得沙沙作响,似为离人而泣,更平添了几分不安和恐怖的气氛。急切的目光向月洞门处凝视着,直橐橐脚步声传了耳际,光绪方迟疑着折身回转殿中。


“奴才——”


“进来。”


“嗻。”谭嗣同身披油衣蹚水进来,扫眼光绪,见他正自满是期盼地望着自己,泪水禁不住走线儿般和着雨水淌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响头道,“臣误国误君……误民,请皇上处置……”


光绪心里“轰”的一声,顿时心乱如麻。希望,他仅有的一丝希望,就这样肥皂泡般破灭了。


“皇上!”


“万岁爷!”


“那奴才他——”光绪身子瑟缩了下,声音不堪寒意价带着丝丝颤音,“他不应允发兵勤……勤王……”谭嗣同哽咽着,语不成声道:“那厮答应起兵京师的,只奴才在天津换马,见他竟……竟亦抵津,尔后荣禄那厮便……便直奔京师而来。”


完了!一切都完了!光绪合眸仰着脸,跳动的火苗映照下,苍白的脸上晶莹的泪花顺颊淌了下来。死一般的宁寂中,屋角自鸣钟沙沙一阵响连撞了两下,已是丑正时分。深深吸了口气复徐徐吐将出来,光绪缓缓睁开了眼,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有气无力道:“谭嗣同。”


“奴才在。”


“康有为、梁启超后晌朕已严令离京,你这便下去知会林旭他们,也速速寻法保身吧。”说罢,他虚抬了下手转过身去。


“不,奴才不离开皇上。奴才定誓死卫护皇上。”


“现在说什么都不济事了。”两手在书案上支撑着颤抖的身躯,光绪透窗望着院外漆黑的夜幕,凄然一笑道,“望你们善自珍重,但求保全性命,尚有报国之日的。”


“不……不,皇上……”


“这或许是朕下的最后一道旨意了。你难道也忍心违背吗?”


“奴才——”


“去吧。你我君臣今世无缘,唯有待来生了。”


“嗻,皇上珍重,臣去……去了。”泪眼模糊地望着那熟悉的、颤抖的身躯,谭嗣同在临清砖地上“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缓缓爬起身来,复躬身深深打了个千儿,方依依不舍双脚灌了铅般踯躅退了出去。


“皇上,听奴才……一言……”载沣咽了口苦涩的唾沫,声音嘶哑着道,“趁此时老佛爷——”


“你也去吧。”光绪轻轻摇了摇头。


“皇上,奴才求您了。”说着,载沣硬挺挺跪了下去,膝行向前,抱着光绪双腿摇着,“皇上身担大清社稷,便不为自己安危,也该为——”“朕就为江山社稷,就为亿万生灵,方不能去的。”光绪伸手扶起载沣,“民智初起,朕若屈服,岂不令他们心寒?但他们依旧如先时般醉生梦死,我大清还有指望?朕又有何颜去见列祖列宗?”他悠悠踱了几步,神情却已镇静了许多,“朕心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朕以后怕……怕不会这般自由了,父母陵寝,你多费点心。祭祀时莫忘了替朕烧……烧炷香,告诉他们,朕一切都……都好。”


“皇上——”


“去吧,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屋子里静得一片死寂,只听得外头雨声刷刷,雷鸣轰轰。光绪颓然歪倒在御座上,望着外头漆黑的夜,心里直塞了团烂棉絮般,揪不清挑不开,一幕幕往事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动着,直钟漏四更方迷糊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就在耳际,一声令人胆寒的炸雷传来:“老佛爷驾到!”浑身一颤,睁眼时,但见昏黄的灯影下,慈禧太后铁青的脸颊上一对深不可测的眸子闪着阴冷的光直直盯着自己,光绪愣怔了,少顷,嘴角肌肉抽搐着起身跪了地上:“儿臣给亲爸爸请安!”


“你干得好事!”慈禧太后阴冷地笑着,举步在御座上径自坐了,“说!为什么要差袁世凯杀荣禄?!”


“荣禄目无君上,抗旨不遵,非杀不足以儆下。”


“荣禄依我旨意做事,何谓抗旨不遵?!一品大臣又是你杀得的?!”慈禧太后连珠炮价厉声喝道。


“儿臣一时义愤不过,不及向亲爸爸请旨,还乞亲爸爸恕罪。”光绪低头望着身前临清砖地上那飘忽不定的影子。“恕罪?!似你这等忘恩负义的东西,便十死亦不能赎罪!”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你可是要袁世凯派兵包围园子,图谋加害于我,嗯?!”


“儿臣不敢。”


“狡辩!”说着,慈禧太后抬手一记耳光狠狠抽了过去。冷不丁遭此一击,光绪身子摇晃了下,跌倒在地上。一侧王福见状,忙不迭急步上前。“滚开!”慈禧太后血红的双眼冒着瘆人的寒光,“我立你为帝,抚你成人,也算不薄了吧?!你要变法维新,我也不来阻你。到头来你却昧着良心背叛我,图谋加害于我,你的良心莫不是让——”


“儿臣纵然不肖,然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断不敢做的。亲爸爸明鉴。”


“明鉴?我若不是明鉴,早已做了你刀下之鬼!”慈禧太后冷哼了声,从李莲英手上接杯啜了口参汤,又道,“你命薄,没福做皇帝,听人唆使,好似一个傀儡。我也命苦,满指望归政以后,好享几年清福,谁知竟被你闹出这等祸事出来。如今亲贵重臣皆请我出来临朝听政。我看你脸色很坏,大概病得也不轻,这管理朝政的事儿,断做不下来的,你说呢?”她的声音和缓了许多,只语气中那股骇人的威压却更胜几分。


“儿臣不肖,无力再掌朝政,愿请亲爸爸临朝听政。”许是因为早有准备,光绪神色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闭目长长透了口气,睁眼回道,“只新政甫行,已见成效,但假以时日,我大清昔日雄风必可再现,还望亲爸爸——”


“闭嘴!”慈禧太后冷冷地哼了声。


“亲爸爸——”


“成效?什么成效?!”慈禧太后脚步橐橐踱着碎步,“背祖弃宗,迁都上海,便是成效?!罢斥重臣,图谋加害于我,便是成效?!嗯?!”浓重的云被肆虐的风压迫着团团块块向东南疾驶,挟起的雨点袭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康有为建议迁都上海,只在京师阻力过大,新政难以推行。”光绪剑眉抖落了下,“罢斥怀塔布众人,亦为其阻挠新政。至于图谋加害亲爸爸,更是无中生有。儿臣此心唯天可表——”


“够了!”慈禧太后阴冷地扫了眼一侧怔怔发呆的奕劻,“奕劻!”


“嗯——”奕劻兀自胡思乱想着,闻声身子电击价颤抖了下,半晌回过神来,趋前一步躬身道,“老佛爷——”


“你写!”不待他有所反应,慈禧太后已然干咳两声开口说道,“朕以冲龄,入承大统,仰承皇太后垂帘听政,殷勤教诲,巨细无遗。迨亲政后,正际时艰,亟思振奋图治,敬报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乃自上年以来,气体违和,庶政殷繁,时虞丛脞。惟念宗社至重,前已吁恳皇太后训政——”她顿了下,似乎在想着什么,复道,“……敬溯祖宗缔造之艰难,深恐勿克负荷,且入继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统系所关,至为重大,忧思及此,无地自容,诸病何能望愈。因再叩恳圣慈,就近于宗室中慎简贤良,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为将来大统之界。再三恳求,始蒙俯允,以多罗端郡王载漪之子溥俊,继承穆宗毅皇帝为子,钦承懿旨,欣幸莫名,谨敬仰遵慈训,封载漪之子为皇子。将此通谕知之。”


侧耳凝神聆听着,载漪心里直喜得差点喊出声来,满是感激地望着慈禧太后,上前一步,嘴唇翕动着便欲叩头谢恩,只话到嘴边又觉不妥,偷扫眼众人,清癯面颊顿时涨得熟透了的柿子一般。“呈与皇上!”看也不看,慈禧太后咬牙冷声道。满纸的字虫子一样时昏时显地蠕动着,直搅得光绪头晕目眩。


“用印!”


“亲爸爸垂帘听政——”


“垂不垂帘在我!立不立皇子也在我!”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从齿缝中一字一句蹦道,“你现下要做的、能做的只有一件事:用印!”“此事儿臣无……无异议。”光绪合眸深深吸了口气,徐徐吐将出来时眼眶已自噙满了泪花,“只已然实施之新政,儿臣恳请亲爸——”


“快些用印!”


“亲爸爸若不允,儿臣情愿一死。”


“你想死我可以成全你,只这印却依旧少不了的。”慈禧太后语气幽幽,直听得众人股栗色变。光绪心中一阵阵发凉,仰脸望着慈禧太后,脸色苍白得如月光下的窗户纸一般,默不做声。


“好!我倒要看看,是你硬还是我狠!”说着,她仰脸喊道,“来人!给我——”兀自这光景间,一阵橐橐脚步声响急速传了过来:“老佛爷且慢。”话音尚未落地,珍妃满脸惶恐地进了屋。她看上去十分疲倦,眼圈暗得发黑,“扑通”一声跪了地上,躬身请安连连叩响头道,“皇上一时糊涂,听信歹人言语,还请老佛爷念在母子一场——”


“都是你这狐媚子蛊惑皇上,正要将你处治,还敢来多嘴?!”


“臣妾自知罪孽深重,甘愿以身谢罪。”殷红的鲜血自额头上淌了下来,只依旧在临清砖地上“咚咚”叩着响头,“只求老佛爷宽恕了皇上。”似万箭穿胸,光绪身子秋风中的落叶价抖着,方自聚积起来的勇气又一点点地散了开去。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凝视着缓缓向珍妃膝行过去的光绪,慈禧太后冷冷一哂,道:“皇上,你到底用不用印?!”


……


“来呀!将这狐媚子与我午门外枭首示众!”


“嗻。”


“不……不要。”光绪伸手紧紧将珍妃拥了怀中,不无企盼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然而,他们——他的臣子们却是或俯首望着脚下晶莹闪亮的临清砖地,或移眸漠然望着屋外灰蒙蒙的天穹。此刻的他,才真正体会到了孤独的滋味!


“你应不应允?!”


“儿臣……儿臣应……应允……”伸手从怀中摸了黄石龙纽小印“皇帝之章”,光绪直如握着千斤巨石一般,缓缓地按了上去。


伸手自李莲英手上接谕旨瞟了眼,慈禧太后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倒没看出来,你还真是情种一个!”半晌止住笑,慈禧太后悠然背手踱着碎步,“来呀,将这贱人拉出去,别让她在我面前卖情弄骚,恶心!”


“嗻,老佛爷,可要——”


“看皇上面上,且饶她一命。”说着,慈禧太后话锋一转,“不过,似这等贱人,也不配再居住在宫里,回头给她好生找个地儿,算是格外开恩了吧!”


光绪泪眼模糊地望着怀中的珍妃:“她身子骨虚弱,儿臣——”“这地方舒坦,可惜她没那福分!”慈禧太后冷冷一哼,“你这头脑也热了些,我看瀛台那地方,于你再合适不过的!崔玉贵!”


“奴才在!”


“送皇上去瀛台,桥头上好生派人给我守着,莫要闲杂人等进出扰了皇上清静,知道吗?”


“奴才遵旨。”


“亲爸爸——”


“还不下去,要八人大轿来抬吗?!”


他走了,被崔玉贵“搀”着飘飘晃晃地走了。瀛台!这就是他百日维新所得到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