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越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45
|本章字节:14328字
楚云儿讥道:“回大人,只怕是彭大人记错了,民女府上那天挂的,的确有一首词,不过民女记得清楚,是一首《菩萨蛮》。民女从来没有见过这首《贺新郎》,我一个女子,亦不能挂这种怀故国之思的词于厅中。”
“胡说八道。明明便是《贺新郎》,当时我看得一眼,你便让你的丫环收起。”彭简高声斥道,“韩大人,可宣她的丫头来对质便知。”
韩维点点头,拍了一下惊堂木,发下一支签来,喝道:“宣楚氏府上丫环下人十名上堂。”
早有衙役将阿沅等十名丫环下人,引入堂中,一齐跪下。韩维又向楚云儿问道:“那天有哪个丫环在场?”
“是阿沅。”楚云儿答道。
“哪个是阿沅,可上前来听问。”
阿沅应了一声,走上前来,韩维打量她一眼,问彭简道:“彭大人,可是她?”
彭简对她印象本深,点头道:“正是她。”
“阿沅,你可曾认得这位彭大人?”
“认得。他那日来过我们府上。”阿沅却不那么通礼数,径直回道。
“嗯,那日你主母可曾让你收过一幅字?”
“让收过。”
“你可识得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不认得草书!”
韩维点点头,问彭简道:“那字可是草书?”
“正是。”
韩维沉下脸来,“啪”的一声,喝道:“楚氏,你又怎么说?”
“回大人,民女并未说谎,民女当日让阿沅收起的,正是一首《菩萨蛮》!”楚云儿从容答道。
安惇在旁边冷笑道:“是什么《菩萨蛮》,这般见不得人?”
楚云儿淡淡答道:“回大人,是陇西公的‘花明月暗飞轻雾’,似乎不太方便让男子看。”
韩维等人都是饱学之士,自然知道李煜的那首词,是描写一个女孩与情人幽会的情事,若说不便让彭简看到,倒也讲得通。而且楚云儿本是著名的歌妓,她府上有这样的艳词,倒似乎不足为怪。在韩维等人心中,这种词只怕更符合楚云儿“应有的”品味。
安惇一时语塞,他屡屡被楚云儿言辞所攻,又一心想迎合吕惠卿,不由恼羞成怒,道:“我看你分明是设辞狡辩,若不用刑,量你不会说真话!来人啊——”
韩维与蔡承禧不由一惊,止道:“安大人,岂能对证人用刑?”
“若以彭大人为原告,那么楚氏非止是人证,也是被告。”安惇冷冷的答道,继续喝道:“给我杖责二十,看她说是不说!”
楚云儿早将一切看淡,见安惇如此,只是淡淡一笑,神色中尽是蔑视。
安惇更是暴怒,红着眼睛喝道:“给我重重的打。”
阿沅跪在旁边,听明白竟是要对楚云儿用刑,心中大急,站起身来,指着安惇质问道:“你这个官人,好不讲道理。我家姑娘犯了什么事?凭什么用刑?”唬得众人目瞪口呆。
“好大的胆子!果然主仆皆是刁民!竟敢扰乱公堂,指责官府,给我掌嘴,撵了出去。”
那些衙役多数受过打点,这时迟疑了一下,见韩维没有发话,连忙拥上,抓住阿沅,狠狠的抽了四个嘴巴,将她撵出大堂。一干衙役如狼似虎地将楚云儿按倒在地,但见手起板落,楚云儿背上已被打得血肉模糊,昏死过去。虽然有过打点,没有伤及筋肉,但是皮肉之苦,她那么娇弱的人,又如何受得了?
安惇早已豁出去,又让人将楚云儿用冷水弄醒,狞声问道:“你到底说不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
“你若要倔强,本官自然奉陪到底?”安惇重重的“哼”了一声。
楚云儿勉强睁开双眼,轻蔑的望着安惇,却没有力气说话。
韩维与蔡承禧对望一眼,二人不易觉察的点了点头。韩维向安惇意味深长地说道:“安大人,适可而止吧。”
蔡承禧也沉了脸,道:“便是她在大刑之下又翻供了,又要如何服石越之心?何况似她这样的柔弱女子,若是再用大刑,只怕抵不过先死了,反而生出事来。”
安惇见二人都反对再用刑讯逼供,知道强拗不过,只得心有不甘的点点头。他冷冷的扫视了楚府丫环一眼,喝道:“你们谁敢不说实话,小心有大刑伺候!”然而那些丫环,又能知道些什么?总之关键之处,终是不得要领。韩维待他全部问完,便让这些丫环退出大堂,盯着彭简,冷冷地问道:“彭大人,你可还有别的证据?”
彭简见韩维与蔡承禧都似已经信了楚云儿的话,想起这个后果,额上不由冷汗直冒,他站起身来,高声说道:“我身为朝廷命官,岂会骗人?韩大人,切不可被歌女所骗,她们是串供的!”
韩维把脸一沉,喝道:“彭大人,话不可乱说!”
连蔡承禧与安惇,也不由变色,道:“此事朝中上下知道详情的人屈指可数,谅她楚氏一个歌妓,焉能事先知晓而串供?”承认楚云儿串供,岂不是自承有人泄露机密?到时候谁也脱不了干系,韩维等人,岂能不知道这中间的轻重?
韩维又逼问道:“彭大人,那首词,到底是怎么来的?”
彭简指着楚云儿,嘶声道:“便是她那里来的。”
“可你也再无证据,是不是?”韩维的脸,越来越阴沉。
“这……”
“焉知不是你伪造的,彭大人!”韩维加重语气,冷冷的问道,“若果真如此,你可知道国法无情?”
彭简脸色越来越惨白,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喊道:“韩大人、蔡大人、安大人,你们要给我一个公道!这个贱婢算计我!”
韩维冷冷的问道:“本官要如何给你一个公道?”
“她们是串供,用刑,用刑,她不能不招!”彭简指着楚云儿,恶狠狠的吼道。
“还要用刑?屈打成招?”韩维冷笑道。
安惇脸上的肌肉,却不禁一跳,他望了韩维与蔡承禧一眼,突然朗声说道:“依下官看,今日审案,可以告一段落了。至于彭大人那首词是如何来的,想来皇上必会下令御史台穷治,到时候,彭大人必能告诉我们真相吧?”
韩维与蔡承禧都不料安惇的立场变得如此之快,二人点点头,韩维将惊堂木一拍,喝道:“退堂!”
一场审讯,竟是如此草草收场!只有彭简似丧魂落魄一般,呆立堂中。
7
二月十五日。
这一天的汴京,与往常一模一样。络绎不绝的行人从各个城门进进出出。
在汴京南薰门前,唐康骑着一匹白马,一身窄袖素袍,乌黑的长发披散肩头,头上发束用一块白色丝绸包着,俨然便似个浊世佳公子。他的身后,跟着几辆马车,却是他的表姐、义嫂梓儿的车驾。一行人从杭州缓缓而行,终于回到了汴京。
“二公子,你看那个人是谁?”家人指着一个身着黑色布袍,脸容憔悴消瘦,一副失魂落魄神情的中年人惊道。
“是彭简!”另一个家人诧异的喊道。
唐康定睛望去,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笑容,“彭简?”他的身后,还有大大小小一行,似乎在哭泣送别。四个官差不耐烦的等在一边。
“真是彭简!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说话的家人在杭州已久,看惯了彭简的风光得意,哪里能料到世间沉浮,竟如此之快。
“不自量力,便是如此结果。”唐康冷笑一声。
他此时尚不知道,自那一日的审讯之后,韩维等人又连续经过三场审讯,楚云儿始终不改一辞。三人终于结案上报。赵顼认定彭简诬陷石越,竟下诏狱,令蔡确查明真相。蔡确“轻易”的就让彭简服罪,认定那首词是自己所写,动机是因为他在杭州与石越不和,贿赂不成,怕石越报复,所以怀恨陷害。赵顼拿到供词,悖然大怒,下诏夺彭简官命告身,贬为庶民,发往琼州编管。这场从头到尾都是静悄悄的“石词案”,就这样结束了。而他所看到的,正是这个案子最后的尾声。
唐康又冷冷的遥望了彭简一眼,夹了一马腹,跑到梓儿车前,低声说道:“姐姐,汴京到了。”
梓儿伸出纤手,掀开帘子,望了一眼南薰门外熟悉的风光,一路旅途劳累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浅笑,“终于到了。”
梓儿的车队,与彭简在南薰门前擦肩而过。唐康甚至没有用正眼去瞧彭简一下,在他看来,彭简从头到尾,都称不上是石越真正的敌人。
沿着东京整齐的街道前行,梓儿的马车,不久便停在了石府大门之前。
阿旺扶着梓儿走下马车,石安早已下令家里的男丁回避,一众丫环婆子,簇着梓儿,走入内堂。阿旺跟随梓儿已久,见她的脸色,由下马车的期盼、兴奋,渐渐变成失望,心知这是因为石越没有在家的缘故。当下一面问石安家的:“安大娘,学士呢?上朝去了么?”
石安家的迟疑了一下,笑道:“是吧,老奴也不知道。”
她这细微的迟疑,早已落在梓儿眼中。梓儿心里一震,竟是平添了几分郁郁。待到了内堂,众人见礼请安完毕,一一散去,梓儿叫住一个丫头:“明眸,我有话问你。”
明眸连忙停住脚步,转过来敛身道:“夫人?”
梓儿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突然问道:“学士到底去哪里了?你是我桑家陪嫁过来的丫头,须得和我说实话。”
明眸迟疑了一下,低着头不肯做声。
梓儿心中更是怀疑,柔声问道:“是学士不让你们说么?若是,你就不要说了。”
“没有,没有。”明眸慌得连连摆手否认。
“既然没有,为何又不肯说?”
“婢子怕惹夫人不高兴,学士他……学士他……”明眸显是犹豫不决。
梓儿柔声道:“不要紧的。你但说便是。”
明眸垂着头,低声说道:“婢子听说,学士是去看一个叫楚云儿的姑娘去了。”
时间似乎突然停止了流动,梓儿呆呆的坐在那里,心仿佛被针刺中。
楚云儿在京师临时住的院子,在白水潭学院以南的郊外,叫做“沈家园”。院子不大,很清雅,篱笆上挂满了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幽美、恬静的感觉。一缕炊烟,从屋顶轻袅地飘起,更让这处小院,多出一种温馨的感觉。东京的住宅很贵,楚云儿既不愿意接受石越的资助,一行人将近二十余口,每日的花销也不在少数。而她自从受刑之后,又感染风寒。虽然每日有医生开方精心调理,却不免于沉苛日积,缠绵于病榻之上,竟是起身不得。但对于楚云儿来说,这几日,却实是平生最幸福的日子。
石越轻轻从阿沅手里端过熬好的草药,轻轻吹了吹,亲口尝过,才用勺子喂给楚云儿。阿沅斜着身子,靠着门槛上,痴痴地望着这一幕,楚云儿就似个小孩子一样,被石越照顾着,眼中尽是幸福的光芒。
只是,只是她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了。
石越在阿沅的心中,曾经有无数种形象,民间的传说,楚云儿的回忆,自己的想像,每种形象,都不一样——到这几日,她才亲眼看到,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温柔敦厚的男子。已经快三十岁的石越,并没有和当时的人一样留着胡子,他的衣服裁式,以紧身为主,与那个叫唐康的小子有点像,显得非常的精神。他不说话的时候,沉默得如一座石雕,让人不敢打搅;他开口的时候,威严中带着温和亲切……
不知道为什么,阿沅很喜欢看着石越给楚云儿喂药的样子。她在熬药的时候,想到这副情景,也会不自觉的微笑。自己是在为姑娘高兴吧?阿沅痴痴的想着,一滴眼泪从眼角滴落,她连忙悄悄的抹掉,不让别人看见。
“石大哥。”楚云儿轻轻咳了几声,不再喝药。
“怎么啦?云儿。”石越停下勺子。
“我有事情想对你说。”楚云儿挣扎着想坐起来。
石越连忙把碗放下,轻轻扶她起来,笑道:“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
楚云儿摇了摇头,对阿沅说道:“阿沅,你先出去一会。”
阿沅点点头,走到院子中间,望着篱笆发呆,一面胡思乱想的猜测楚云儿与石越要说什么。
“石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楚云儿温柔的望着石越。
“你问吧。”
“如果我好了,你会娶我吗?”楚云儿大着胆子说出这句话来,苍白的脸上,也增添了几分红晕。她低着头,不敢再看石越。
“……”石越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
等了很久,楚云儿微微叹了口气,柔声说道:“石大哥,你连骗我都不会吗?我是好不了了。”
“你别乱说。”石越温柔的训斥道。
“我的身体,我心里很清楚。”楚云儿突然笑了笑,伸手想拂开额前的一缕头发,稍稍一动,就是剧烈的疼痛。
石越连忙按住她的手,帮她把头发拂开,勉强笑道:“病都是慢慢好的,不要心急。安心静养,哪有不好的病呀?”
楚云儿也不分辩,望着石越,又问道:“石大哥,你很喜欢桑家妹子吧?”
石越点了点头,笑道:“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亲人。”
“我也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楚云儿真诚的笑道,“可惜,我的命没有她好。”
“你不要胡思乱想。”石越又似有点手足无措了。
“我没有胡思乱想。”楚云儿轻轻抓住石越的手,柔声道:“我很知道知命惜福的道理,能够让你为了我担心,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种情意深重的话语,实是在石越不能承受之重。他心中感动,却又说不出话来。
“石大哥,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楚云儿幽幽的望着石越,眼中晶莹闪烁。
“你说,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一定帮你做到。”石越毫不犹豫的答应。
“你见着阿沅了?”
“嗯。”
“她是我收养的一个小女孩,孤苦零丁,和我小时候一样,也是灾荒,我没有她命好……每次我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小时候……”楚云儿眼光有点迷离,陷入了回忆之中。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继续说道:“我若死了,就把阿沅托付给大哥了。她还有个表姐,叫王朝云,现在已经不知所踪,若有可能,也请大哥替她访到,免得她象我一样,想找个亲人也找不到,没个依靠。”
“傻妹子。”石越强抑住泪水,伸手抹去楚云儿眼角的泪珠,强笑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也不是没有亲人,我就是你的大哥。”
“我可不想你是我大哥。”楚云儿望着石越,心里说道。
“我是说我万一死了……”楚云儿一句话没有说完,石越已经轻轻捂住她的小嘴,忙不迭的说道:“我答应你,我收她做我的干妹妹,当她亲妹妹一样对待。你再不要胡思乱想……”
当天,集英殿。
欧阳发与石起站在赵顼面前,形成鲜明的对比。欧阳发风度翩翩,谈吐优雅,条理清晰,每每让赵顼称赞不已。石起却显得有几分紧张、拘束不安。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虽然不到四十岁,却已颇显老态,显是寄人篱下的生活,过得并不十分如意。赵顼每每问话,石起回答起来总不免结结巴巴,完全没有“三先生”之一石介之后的风范。赵顼抱着一种怜惜的态度,问了问他一些学问上的事情,见答对并不如意,便转过话题,问道:“朕听说你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知所踪?”
石起紧张的回道:“草民先前也不知情。不过先母去逝之先,的确曾拜托韩国公一事,后来韩国公与草民说道,说寻访良久,一直没有消息。草民才知道还有骨肉兄弟。”他是老实之人,想起失散的兄弟,不免便有几分戚容。
赵顼微微点头,道:“这便是了。朕听说有半边绿玉独角兽为信物?”
“这半边绿玉独角兽,本是家父遗物。”
“卿可曾带来?”赵顼饶有兴趣的问道。
“回陛下,草民随身携带。”
“可呈上来,给朕看看。”
“遵旨。”石起连忙从佩带中解出一片三个手指并拢大小的绿玉独角兽,恭恭敬敬递给来取的李向安。
殿中众人,都将目光聚在这半片玉上,想要看个稀奇。便听到有两人,同时“啊”了一声!
赵顼诧异的望着失声的三司使曾布与不久前刚调入秘书省的著作佐郎叶祖洽,皱了皱眉头。曾布与叶祖洽这才注意到自己失态,连忙拜倒谢罪:“臣死罪。”
若只是叶祖洽失态,倒也罢了,三司使曾布也如此失态,却未免让赵顼颇有点不以为然,他又看了曾布一眼,问道:“曾卿,何事惊讶?”
曾布伏着身子,与叶祖洽对望了一眼,又见到几个大臣眼中,似有嘲笑之色,他不觉红了脸,回道:“陛下,臣见到那个绿玉独角兽,非常的眼熟,故此失态,请陛下恕罪。”
“哦?”赵顼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转过头,望着叶祖洽,说道:“叶卿,你又是因何惊讶?”
叶祖洽红着脸回道:“微臣也是看到那个绿玉独角兽,竟似……竟似……”
赵顼见他这副窘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竟似什么?卿是朕的状元,如何这般拘谨?”
“是,陛下死罪……不不……臣死罪,臣死罪……”叶沮洽被皇帝说了两句,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语无伦次的说道:“臣是见那个绿玉独角兽,似乎石子明学士家里也有同样的半片……”
赵顼见叶祖洽这幅样子,本来心头颇有不快,待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却是什么都忘了,探起身来,问道:“卿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