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莫嗟身世浑无事(5)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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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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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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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176字

一听到要被赶到南海那种蛮荒瘴疬之地,再也不能过那种坐享丰厚的俸禄,每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生活,马上便有一些宗室开始惊慌失措。这些安稳久了的宗室,早已没有了任何的雄心,他们绝没有任何开拓进取的勇气,只要能富贵终身,平时即使丧失一切的政治权力,不能对朝政发表任何看法,也绝无不满。这些人已经完全成了膏粱子弟,他们视汴京以外的一切地方为荒僻的乡下,即使让他们离开汴京去杭州,他们也会嫌湿嫌热,百病丛生,这时候听说居然要将他们封建到南海诸岛去,这实是与叫他们去死没有多大的区别——即使按照西周封建之制,这些宗室们到封国,便能享受到从未有过的政治权力,但是,在这些人的心中,南海的诸侯王与一介蛮夷酋长没有任何的区别,他们宁肯在汴京当个小地主,也不愿意去做南海的酋长。


他们对这种未来的害怕,远远超过对其余一切的惧怕。于是,一反常态的,大宋朝建国以来,头一次有这么多的宗室,不顾忌讳的主动参预到政治事务当中来……


在太皇太后那里讨了个没趣的蔡国公赵宗达率先拜表反驳蔡京,他的奏折受到了太皇太后讥讽——向太后听说,高太后读了他的奏折后,便询问陈衍,请一个儒生写这么一封奏折,大约要花多少缗钱。但是,赵宗达的奏折反驳的理由亦是最有力的——在圣人的经典中,明确指出四荒乃是天地所弃,专门用来安置四夷者。在中夏,只有有罪的罪人,才会被赶到四荒之地去!因此,赵宗达在奏折中痛斥蔡京、吴从龙之议,是将太祖、太宗皇帝的子孙,当成蛮夷、罪人来看待,而根本不是恢复封建制。因为周、汉的封建,都是在华夏进行封建,而此策在唐太宗时,便已经被贞观君臣所否决了!


赵宗达的理由被反对的宗室们纷纷引用,因为文章写得漂亮,乃至于还被汴京的士子们传唱。


封建之议,不仅招致宗室几乎是众口一辞的反对——时至今日,在宗室中没有听到一句赞同的声音;而且,在士大夫中间也引起了轩然大波。朝中支持者与反对者吵成一团,在旧党与倾向旧党的大臣当中,反对者人数众多,声势浩大——他们反对的理由各不相同,有人以为大伤“亲亲之义”;有人则以为时移势转,此时恢复封建,不过劳民伤财,于宋朝本身并无半点好处,反而因为人口的外流,会减少宋朝的税收;有人则引周汉之鉴,以为封建诸侯,时间一久,必使兄弟交攻,他们根本就反对一切封建;还有相当一部分,则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认为治国唯一需要的就是休养生息,善守祖宗制度,根本不必搞任何花样,在这些人眼里,任何花样都只能是惹事生非,他们只盼着在太皇太后垂帘,司马光为相的时间中,让大宋回到他们所期盼的那种正轨……


总而言之,在向太后的所见所闻当中,都是封建诸侯之议,在朝中引起了极大的非议与争论。但是太皇太后与两府,却态度让人捉摸不透。向太后知道,两府事务非常繁忙,从未正式讨论过封建之议,但是很多传闻都说,两府诸公大多支持封建之议,有传闻更指王安石与石越才是封建的主谋……而太皇太后的态度,就更加暖昧不明,有传闻说太皇太后反对此议;但亦有人相信,太皇太后也在暗中支持封建……


但无论如何,这些传闻并不可信,因为也有很多传闻指出,向太后本人也是支持封建诸侯的!但这显然并不是事实——如果真要将雍王封建到南海那种蛮荒之地,向太后在心里肯定是乐意的,她早就听说过瘴气的厉害,让瘴气收拾了这个叛逆,那亦是老天开眼。但是,向太后从心里便不相信,如若封建雍王,便没有道理不封建曹王,但她绝不相信太皇太后会答应让她两个儿子都去那种瘴疬之地!


若要以前,她或者还会心存幻想。但此刻,她不会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因为,她同样亦是一个母亲!


从童贯的禀报中,她知道吴从龙与曹友闻关系密切,而蔡京又在主动结交田烈武——无论是田烈武,还是曹友闻,都是六哥可以信任的臣子。这些人做这些事情,多半是为了六哥,但是,向太后却并不抱什么希望。


虽然她亦知道田烈武、吴从龙与石越的关系,蔡京与石越、司马光的关系,但是,对于石越与司马光,向太后如今都没什么信心。


石越曾经是她寄予厚望的人。那个风雪之夜,他的确在福宁殿坐镇,镇压叛乱,立下极大的功勋!但是,正是如此,石越比旁人更应当知道谁才是幕后的主谋!但他此后,可曾发过一言来主持公道?他可是大行皇帝一手提拔的大臣,如今又贵为右仆射,在朝中威望素著,他都不说话,她还能指望谁?


向太后不能不疑心,那天晚上,石越的忠心,是否只不过是为形势所迫?


至于尚书左仆射司马光,向太后更是彻底的大彻大悟——这些所谓的“君子”,果真有那么靠得住么?!


向太后的确猜对了高太后召见司马光、石越所为何事。


内东门小殿,太皇太后高滔滔隔着珠帘,望着侍立在阶下的司马光与石越,忽然生出一种感觉——自垂帘以后,她似乎从未有顺心如意的时候。


但无论如何,所有的挑战,她都必须面对。


“吴从龙……”高太后一面说着,一面却瞥了一眼石越。这个惹事生非的鸿胪寺主薄的底细,她已经查得清清楚楚,他的背后有两帮人,一帮人自然是那些自诩为忠于小皇帝的“忠臣义士”们;另外一个人,则便是站在她面前的尚书右仆射石越。她不知道吴从龙的封建之议,究竟和石越有没有关系,但是她却可以肯定,石越和那些“忠臣义士”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若将石越视为他们的后台,亦算不得冤枉了他!高太后在心里说道。


“……所谓封建之议,不论其利弊如何……两位相公,老妇以为,如今国家多事,大行皇帝丢下这么一个江山……”高太后幽幽叹了口气,目光缓缓移过司马光与石越的脸上,方又说道:“如今之策,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朝野虽交相议论封建利弊,但事有轻重缓急,目前之事,一则是要办好大行皇帝的丧事;二则是要设法却北敌之急患;三则是坊市之物价、交钞之稳定、国家的财计,皆要妥善处置。封建这等大事,目前似乎不是时候……”


高太后尽量让自己委婉一点提出来,既然知道了吴从龙背后站着的人是谁,她亦已知道石越的能量,如今她在外朝的权威尚未完全巩固,那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过份刺激石越。


所谓的“封建之议”,针对的是谁,她心知肚明。他们断不肯就此甘心!这是她早就有心理准备的。只不过,她绝料不到,石越竟然能下出这一步棋!


她心里面不能不暗暗赞叹石越果然有过人的智慧,他的确能够抓住那些士大夫的命脉——只要是提到恢复周制,所有的读书人都会热血沸腾!即使到了大宋,还有不少饱学大儒在幻想恢复井田制!恢复西周封建制——儒家的圣人们,不就是一心幻想回到西周的时代么?!


她才不会被表面的反对声音所欺骗,石越越是不动声色,她就是越肯定他成竹在胸。


他先令吴从龙抛出一个球来,然后令蔡京来试探……


“蔡京、吴从龙等人之札子,臣等已经读过。”司马光却不曾去体谅高太后的心情,“倘若朝廷果真能决意恢复西周封建之制,那自是万千之幸!”


果然,便连司马君实也支持恢复西周封建!


“实则在蔡、吴上札子前,子明相公与臣,便已议论过恢复封建之事……”


在蔡、吴上札子前!高太后的眼睛眯了起来。如此说来,司马君实早就知道了此事,而且一定是支持的。那王安石……只不知韩维、韩忠彦知不知道?


“封建南海,于国家言,实有百利而无一害。赵宗达之言,实不足驳,当西周之时,便是三晋之地,亦可视为蛮夷……周有八百年天下,自周以后,无一朝有如此长久之国祚,此正是封建之功。且如子明所言,封建诸侯于南海,于东南诸路、海上贸易之恢复,皆有大利……”


这与东南诸路又有何关系?高太后狐疑的望了一眼石越,是此公欺老妇不懂财计罢?一切借口的背后,都不过是为了雍王!为了将雍王赶到南海!


“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臣等亦以为,此等千年之计,朝廷果真要推行,尤须朝野之共识,本欲谋定而后。不料吴从龙行事轻佻,竟惹出这等事来。如今国家正处于国丧当中,诸事未谐,而北敌虎视眈眈,若令北敌以为我大宋宗室分裂,恐使其误以为我朝有隙可乘,悍然冒险……”


高太后的目光移向石越,却见石越接过司马光的话来,禀道:“君实相公所言,确是谋国之言。便如太皇太后所说,事有轻重缓急,目前要平息此议,臣等以为莫若暂罢吴从龙官职,如此,朝野知朝廷之意……”


“子明相公是说,罢吴从龙官职,以平息议论?”高太后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石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是。”石越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怒气,沉声禀道。竖子不足与谋!吴从龙实是太不成器了。封建南海,他心中之急迫,又岂是他人能比?然而,如此重大的事情,又焉能不先观人心?


5


熙宁十八年一月下旬,蔡河畔的某座道观内。


李昌济瞥见一眼桌子上的一张《汴京新闻》,“……鸿胪寺主薄吴从龙以轻佻罢监兴宁场税——吴尝首建封建之议?嘿嘿!”他抬眼看了看面前的潘照临,“先是北海侯夺爵安置,如今是吴从龙罢监场税——各打五十大板!看来,吴从龙这‘轻佻’二字,未必便这么简单?”


潘照临却只是默默喝着酒,并不出声。


“哈哈……”李昌济望着潘照临,忽然纵声长笑,“你潘潜光的那点手段,我亦料得到一二。不论用何手段,要暗中抄出吴从龙的奏折,泄露给那些宗室,总不是甚难事……不过,北海侯这样的小人物,总不配当你的枪!”


潘照临依然不回答,只是眯着眼睛望着李昌济。


李昌济猜得不错,他不过是通过一些手段,买通了吴从龙的一个仆人,抄得这奏折出来,然后不动声色利用一个道士,泄露给了鲁国公与蔡国公——他早已打探清楚这两位的脾性,知道他们正与一个据说算命极准的道士来往甚密……


有些手段,简单却有效。知道他用什么手段不难,但是并非人人能做得他这么漂亮的——他潘照临做事,不会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所以,他亦没有必要亲口向李昌济承认什么。尽管李昌济是一个难得的炫耀对象——他一生当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不仅智谋与身世皆要相当,互相还要能理解对方的志向……


潘照临心里很清楚自己这样做并不明智,让李昌济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这个世上消失,才合乎理智。但是,他的确舍不得如此,他亦希望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能见证自己的成功。


他的所作所为,注定是应当孤独寂寞的。一个谋士,最好是永远深藏于幕后,为所有人所忽略……他正在接近这个境界,从他辅佐石越开始,他从不为人知,到为一些重要的人物所重视,到慢慢的又似隐似现的淡化……这些变化,正见证了他潘照临,不愧是一个出色的谋士。


但是,在本质上,越是聪明的人,便越是受不了孤独寂寞。聪明智慧之士,有时候的确会甘于忍受常人难以忍耐的孤寂,但却无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令天下万世,都大吃一惊!


即使是陈平这样的人杰,到了晚年,亦终于忍不住会露出自己的锋芒!


他潘照临也希望能如陈平早年一样,能令最渊博最出色的史家,也无法知道自己曾经参预过哪些事情。但是,他却希望,李昌济能够活着看着自己所做的一切。


这真是不可救药的愚蠢!


“我还记得你当年与我议论谋略之术……”李昌济继续说道,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命运,因此说起话来,亦更加肆无忌惮,“当年我曾说,所谓谋略之术者,不过是如何操纵他人之法门,而要操纵他人,最上者,莫过于剥夺他人之其余所有选择,令人无路可走,只得就范于我……”


“而你却不以为然,以为这并非最善者。你曾说过,真正善谋者,乃是营造大势。我所谓的谋略,若遇上智谋之士,便可能不起作用;而一旦大势已成,世间纵有少数智谋之士不听摆弄,却因为这大势是将世间所有的人都卷了进来,譬如滔滔洪水,几个人操着几叶扁舟,无论是如何善水善舟,亦只能徒呼奈何……”


“想不到你还记得。”潘照临终于开口。


“我当然记得。”李昌济笑道:“只不过你却忘记了。”


“哼!”


“你曾说,善谋者,是操纵大势,而非操纵一个几个的人。你今日纵然能操纵吴从龙与那些宗室,但又能奈大势何?石越倡议封建,操纵的正是大势,你这点伎俩,又焉能阻止?”李昌济嘲笑道。


“你以为那是大势?”潘照临冷笑道,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是不如平时有底的,“大势是须要顺应人心的,所谓大势,实不过是天下的人心——赵家的子孙,延续一百年后,养尊处优,早已全无血性。所谓的封建之议,要将他们赶到南海,给几个空爵位,令他们自生自灭,他们群起而反对,亦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


“嘿嘿……这些反对的宗室,又何足道哉?”李昌济反唇相讥,毫不留情,“你潘照临智术只及于此么?宗室的菁华,乃是那些才俊之士,此辈岂能无半点野心?若无这些人的支持,反对的宗室再多,亦不足成事。你潘照临欲挑动宗室反对,又怎能算不及此?”


“是么?”潘照临撇了撇嘴,凝视李昌济,脸上讥讽之意,更加浓了。“难怪雍王不能成事,原来是他有你这个谋主——你李昌济也配谈帝王之术?!难道你李昌济竟连这都看不出来?那些才俊而有野心的宗室,岂能不畏于猜忌?他们纵然心里盼望封建,然表面上只怕反而要反对得比旁人更加激烈!便说蔡国公赵宗达与鲁国公赵仲先——赵宗达是打什么主意,或者还难说;但赵仲先,嘿嘿!你以为他不想要封建么?他又真的怕什么瘴疬?此君私下里最爱读的,是兵家与商君书!只不过宋室猜忌同姓百余年,他听到这消息,首先的反应,绝不会是欢欣鼓舞,而一定是又惊又惧,又疑又怕……如赵仲先这样的人,越是聪明,越是有野心,时时刻刻想的,便越是如何自保!他们一定会大声附和反对的声音,若果真封建了,他们安享其利;否则,他们也不至于招致飞来横祸!指望着这些宗室们站出来……嘿嘿……”


“我便不信,赵家子孙,一个个都这般没种。”


“原本也许有的。”潘照临刻薄的说道:“不过,拜你家雍王所赐,经此一事,再有种的人,为了保命,亦只好先扮扮乌龟!”


“若果真如此,那他们的确亦不配为一国诸侯……”李昌济不以为然道。潘照临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但在他看来,即便如此,若赵氏宗室中的佼佼者全部都只知道明哲保身,那他们亦活该被潘照临算计。不过,也许是因为雍王的关系,他对于赵氏宗室,也不象潘照临那样蔑视——但这些事情,强辩是毫无意义的,他亦想看看,赵氏子孙,究竟会如何面对这千载难逢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