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面如田字非吾相(6)

作者: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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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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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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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744字

“我也是这么想法。”桑充国笑道:“其实我不过是有自知之明罢了。当官这码事,子明做得,我却未必做得。只怕碰个头破血流,也未可知。但看来也不能拒绝了……”


“从长远来看是有好处的。”王昉抬头注视着桑充国,低声道:“桑郎要想扩大白水潭的影响力,要想提高识字率,这是天赐良机。把希望寄托在十年之后……”


“不过我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王昉奇怪地望着桑充国。


桑充国看着她的眼睛,淡淡笑道:“无论是白水潭学院的山长,还是《汴京新闻》的社长,都不应当有官职在身。尤其是报社之职,否则我当年所说,便成天下之笑柄。”


王昉呆住了。


“若然要做资善堂直讲,我便理当要辞掉学院、报社之职务。”桑充国无限眷恋地说道。说罢,他忽然笑了笑,道:“我当山长的确太久了,或许也该换人了。”


5


八月末的时候,算时节已经是初秋。汴京的天空,是那么的冷漠,一阵一阵的凉风,让坐在马车上的金兰感到一丝丝的寒意。她的思绪,总是不自觉地回到三天前——唐康就是在那天前往大名的。她的心不时感觉到一阵阵的刺痛,从松漠庄重逢之后,唐康一直没有碰过自己……那些天,每每见到文氏幸福的笑容,她心里的嫉妒,便恨不能将文氏掐死。每个白天,她都细心地在铜镜前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上她最光彩照人的衣服,嘴边挂着最甜美的笑容——所有的人都夸赞自己的美丽动人,仪态万方,但唯独唐康却仿佛全然没有看到一般。而到了晚上,她只能躲在被子里,暗暗掉泪。她很想给唐康生个孩子。


她当然知道症结在哪里。她无数次想对唐康说:“我决定去大名府。”但是,没有一次,她成功地说出来过。她分明在唐康的眼里看到过期盼的目光,但是她没有选择的权力。


她也知道自己不应当抱怨,有失去便有得到,但人是无法一直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感情的。她抓起披风,紧紧地将自己裹在披风之中,想从中汲取一丝温暖。在这个世界上,她只能自己给自己取暖。


便在唐康走后第二天,宋丽两国最终在同文馆签订了贷款协议。但下一步的谈判要等到十月份去杭州举行,涉及的将是具体的操作性问题。这件事情实际进行起来,远比想象的复杂——石越只是提出一个构想,但却有无数的人,为了这个构想的实现,要殚精竭虑。最乐观的估计,也要熙宁十八年才可能真正付诸行动。在这期间,安州巷的使者们,几乎事无巨细,都会征询金兰这个女流之辈的意见。


这实在是过于沉重的责任。但宋朝对高丽国却的确表现出了让人受宠若惊的善意。她得到消息,秦观已经决定将在开京的宋朝使馆,创办一本不定期的刊物,免费印发,向高丽士人贵族介绍宋朝之风土人情,以及宋朝对宋丽关系之观点,以争取高丽士林对宋朝的支持。因为王贤妃的生活涉及到皇室宫闱,自然不方便报道;但秦观却已经得到许可,将在刊物中向高丽士人介绍信国公殿下与她在汴京的生活。据说,宋朝官家已经默许秦观,将信国公塑造成宋丽同盟之象征。


另一方面,安州巷打听到了消息,包括秦观在内的相当一部分宋朝官员,有意给高丽海商与宋商同等之待遇。虽然金兰与安州巷的使者们到现在都不敢确信这个消息的可靠性——这实在让他们不敢相信,但推动它的实现,却是极有意义的事情。安州巷已经试探性地向宋朝提出请求。万一这竟然是真的,金兰定将竭尽全力促使它早日实现。


高丽的未来在海洋!


在宋朝生活了这么多年后,金兰对自己祖国的前途,早就有了全新的认识。高丽国只是偏居于东方一隅的半岛之上的小国,西面却有宋朝和辽国这两个强大而且蒸蒸日上的巨人存在,生存尚且不易,想自陆上争雄,无异于痴人说梦。高丽国要么便是夜郎自大,得过且过,最后不是被辽国兼并,便是彻底沦为宋朝的附庸;要么便是主动追随宋朝,在庞大的海洋之上,分一杯羹,以谋求国家的未来。与宋辽在陆上的力量相比,宋朝海船水军虽然强大,但相比海洋之广阔无涯,高丽依然尚有作为的空间——这亦是高丽国唯一的出路。


可笑的是,国内却有许多顽固不化的贵人,不仅成天幻想着将宋朝的势力赶出高丽,甚至还自夸国内物产应有尽有,主张封闭一切海外贸易,自我隔绝于狭窄的半岛之中。这些人根本看不到,事情发展到今日,高丽国已经必须在宋辽两国之间做一明确的选择。往日那种向两国都讨好卖乖以谋求以小事大的生存方法,在宋朝海船水军迅速崛起之后,早已成为一条行不通的死路。


而在宋辽之间究竟选谁,这是不用考虑的事情。


高丽国已经被卷入了历史的洪流之中。


在这样的时刻,高丽国面临的,既是前所未有的挑战,容不得失败的挑战,亦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要么灭亡,要么迎来新生。


但金兰只是一个女人。她多么希望自己糊涂一点,如同国内的那些只会读圣贤书、夜郎自大的儒生们一样,闭上自己的眼睛与耳朵,不去关心外界的变化。那么她也可以做一个好妻子,也许,还会是一个好的母亲。


一个人太明白了,不是一件好事。


也许,老天让我来到汴京,让我看清这么多的事情,仅仅只是为了捉弄我……金兰心里经常会浮起这样的想法,自嘲着。


她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但是只要闭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唐康的音容笑貌……唐康也没有带文氏赴任,这件事,总让她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侥幸。


回到唐府,金兰还来不及卸妆,便见管家过来禀道:“夫人,有位朴夫人求见。”


“朴夫人?”金兰愣了一下,顺手接过管家递过来的名帖打开,原来竟是秘书监校书郎朴彦成的夫人李氏。“她想见我做什么?”金兰心里嘀咕了一下。她知道朴彦成一向不和他的高丽同胞打交道,这时候他的夫人突然来求见自己,倒真让人捉摸不透。她抿着嘴想了一下,问道:“她来多久了?”


“有小半个时辰了。”


金兰思忖了一会,虽然她对朴彦成并无好感,但是他到底是宋朝的官员,与唐康也是同殿为臣,他夫人巴巴跑来见自己,便是素无交往,亦不好拒之门外。因吩咐道:“你引她至花厅稍候片刻。”又补了补妆,方由人引着,去花厅见李氏。


方走到花厅门口,远远便见一个身着黄色短襦、长裙的妇人端坐在厅中静静等候。金兰微笑走进厅中,不待李氏起身,已微微敛衽一礼,道:“让夫人久候,失礼了。”


李氏慌忙起身,侧身避开,回了一礼:“是妾身冒昧了。本当事先约期,待县君有空,再来拜访。”其说话的语调,倒似北地女子,虽然是极礼貌的话,声音听起来却甚是爽直。


金兰也不谦让,双方叙了宾主之位,金兰便冷冰冰的问道:“朴夫人枉驾寒舍,想必是有事赐教?”


李氏抬眸淡淡凝视金兰一会,忽然用正宗开京口音的高丽语说道:“久闻金兰之名——我来求见县君,是因外子有几句话,想要转告县君。我说完便走——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们朴家,但愿世世代代,再也不要和王运家有关的人打交道。”


金兰见李氏装扮与汴京之贵妇无异,不料却是个高丽人,倒是吃了一惊。但又听她直呼高丽国王名讳,心中更是恼怒,冷冷道:“你们原亦不配做高丽人。”


“高丽人?”李氏望了金兰一眼,不客气地讥讽道:“你姐夫是不是高丽人,亦尚未可知。便他们王家,就能代表高丽人?”她说完,不待金兰反驳,又道:“随你如何说如何想,所谓‘君不正,臣投外国’、‘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我们朴家早已发愿,世世代代都做宋人,再也不是高丽人了。配不配做,我们原也不稀罕。”


金兰腾地起身,便要逐客。然便在此时,她忽然看见李氏脸上讥刺的笑容,李氏不告而访,又等了自己半个时辰,断不可能是为了上门来激怒自己。因强行忍住怒气,亦不和她争辩,只板着脸反诘道:“那你来见我做甚?”


“原是我们多管闲事。”李氏嘴角掠过一丝自嘲的冷笑,继续用高丽语说道:“外子道,高丽国人大抵夜郎自大,鼠目寸光,所谓‘夏虫实不足以语冰’。惟县君虽是女子,然见识气度不让须眉。安州巷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实不能及县君之万一。故这些话,或许县君愿意听听——”


“那还真蒙他看得起!”金兰口里亦不肯留情。


但李氏这回却并没有回敬她,只继续说道:“这番天恩浩荡,朝廷借款百万缗给高丽,王家待怎样用这笔钱,那是不问可知的——用这笔借款从大宋海商手里买来海货,然后开场榷卖,这便是个极稳定的利源……高丽因金银铜外流而物价飞涨之局面,自可缓解,这些钱先流进国库,然后又可供王公贵人们挥霍……”


李氏言语刻薄,金兰心中愤怒可想而知。但这时听李氏用讥讽的语气描绘起借款后高丽的情形,便恍如一盘冰凉的冷水自头顶浇下,将这次协议带给她的喜悦全部冲到了九霄云外。对于高丽的官僚机构,金兰并不陌生,朴彦成夫妇并没有污蔑他们。


李氏看了看金兰,又讥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要指望那些王公贵人发善心,自不吝于与虎谋皮。但若是果真依此办理,高丽国从此便不要再指望有真正的海商了……”


不用李氏说得这么明白,金兰便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在此情况下,宋丽贸易将变成高丽国官府与宋朝海商之间的贸易!高丽海商原本就很狭小的生存空间,将变得更加微小。而没有足够的利润驱使,不会有任何一个海商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出海。


金兰用复杂的眼神望着李氏。在这一瞬间,这个在嘴里用极恶毒的语言侮辱着自己祖国的女人,似乎不那么讨厌了。既然李氏提醒了她,那么一切就还不算晚。她并不指望能说服开京的贵人们,但她可以对杭州的谈判发挥影响力,她甚至可以巧妙的借用宋朝的力量。不管怎样,她一定要让贸易依然是海商对海商。高丽的海商,必须是这笔借款中最大的获益者。


这一刻,金兰忽然想起,朴彦成让他夫人来提醒她,表明这个高丽国第一才子,并非一个只会诗词歌赋的书呆子,对于自己国家的未来——也许他口里并不承认那是他的国家——他有着敏锐的认识。


李氏看见金兰的表情,知道她已明白过来,便站起身来,道:“话已带到,就此告辞。”


“且慢!”金兰下意识地说道,待到想说些什么,却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叫住她做什么?要替高丽游说朴彦成么?但……


李氏仿佛看出了金兰的犹疑,她再次凝视了金兰一会,淡淡道:“县君不要想差了。外子让我来转告此事,不过因为此事于大宋无害,兼之怜悯、尊重那些高丽的海商——当年我夫妻远渡重洋来到大宋,坐的海船便是高丽海商的。一路之上,多蒙他们照顾,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而今他们可能有难,他若不出片言,于心难安。但,这样的事,不会有第二次了。”


“原来如此!”金兰也不知道李氏说的是真是假,但她早就听说,朴彦成将自己的长子改名为“慕宋”,在汴京出生的次子取名为“忠赵”……她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竟感觉到一阵惋惜与失落。在她心里,朴氏夫妇已经没有那么让人讨厌,哪怕他们口里提及高丽之时,没有一句好话。也许,这是因为清醒的高丽人实在太少了。


“听说朴大人要出使北朝了?不知何时启程?”金兰放弃了游说的打算,语气却变得客气许多。


“有劳县君惦念,外子与妾身明日便要离京。”李氏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她的神态中,甚至还带着一丝骄傲——若没有绝对的信任,宋朝绝不会让朴彦成去当苏轼的副使。大苏文名动天下,在外国尤受敬重,朴彦成能成为苏轼的下属,是打心眼里感到荣幸。而且,官家还特别恩准,允许朴彦成带家属赴任,这更让朴氏夫妇感激涕零。李氏本不忍心离开两个孩子,但这时也决定随夫上任,只将两个孩子留在汴京,托付给她移居汴京的哥哥嫂嫂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