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复彩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46
|本章字节:3924字
和悦洲有三条大街:头道街,二道街,三道街。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二道街度过的。
头道街是和悦洲的南京路,是和悦洲的经济中心,住的大部分是生意人;二道街的住户大多是码头工人,其次是一些手艺人。码头工人们早出晚归,早上,他们乘着小划子过江,在大通的码头上装货、卸货,隔着一道江水,从江那边整天都会传来他们“嘿哟嘿哟”的码头号子。晚上他们回来,一条街道上都飘着他们杯子里的酒香。
相比起来,手艺人就轻松得多了,他们有自己的店铺,有自己的商坊:木匠店,漆匠店,石匠店,蜡烛坊等等。比起头道街的生意人,二道街的手艺人虽然并不富裕,却一般也都衣食无忧,属于二道街的中产阶级。父亲是后来者,虽然没能居上,但他们还是很快就接纳了父亲,并成为父亲的朋友。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喝到兴处会猜拳行令,“拳哪,五星魁首!拳哪,八马!”那时候,我总是站在酒桌旁,趁着父亲不注意,一伸手就把父亲腋下的那杯酒喝光了。我也就是那样学会喝酒的。逢年过节,他们会在一起打打牌,吹吹生意经,彼此来往也十分频繁。
在那座二道街的新居里,父亲经常接待来自老家的亲戚,这是父亲高兴的事,老家的亲戚来了,他们会把父亲的辉煌父亲的荣耀再带到老家去,对这些老家的亲戚,父亲总是盛情招待。父亲带着他们一处处看他的新居,看他前前后后的院子,看院子里那些堆积如山的木材,父亲大声地使唤着家里的伙计和学徒们,脸上漾溢着一个成功者的自信和满足。那些老家的亲戚多半是到江南湖场打青草做肥料的,成群结队而来,在堂屋里打上通铺,他们来时,家里就有了一屋子的喧哗和一屋子的湖草的气味。
在二道街,母亲也有自己的“闺中女蜜”,那是一个小脚女人,丈夫是一个石匠。女人针线活做得十分精巧,母亲时常会带着我去石匠家。每次进门,石匠的女人就把一块块米糖,一把把炒豆将我打发了,然后她们俩便凑在一起做针线,说些贴己的话。
有一阵子,母亲不再去石匠家了,后来知道,那小脚女人在一天夜里见到她前头死去的男人,第二天就疯了,整天哭哭闹闹,披着头发到处乱跑,有时就当众把衣服一件件脱了,弄得一条街道不得安生。她丈夫于是就请来一个“过地阴”的,让他去同那早就死去的男人做一番交易。那天我们全都去石匠家看热闹,看“过地阴”的怎样去阴曹地府,怎样同那个死去的男人交易。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头整个蒙上,然后就像醉汉一样伏在桌子上,似睡非睡的样子,却又嘴里念念叨叨。过了很久,他似从睡梦中醒来,打着哈欠说,他已经同那个死鬼谈妥了,死鬼说,须放一千盏河灯方可消灾。
放河灯的那天晚上,江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那些河灯全都用白纸折叠而成,中间插上蜡烛,道士念着经,将河灯一盏盏点亮,一边念着经,将灯放到江里,任江水带着那些河灯流向远方,流到那死鬼居住的地方。奇怪的是,过不多久,石匠的妻子果然就不再疯闹了。
很多年过去了,二道街渐渐就成了一条空街,只住着两三户人家。除了银匠,另两户是从渔船上迁居而来的湖北人。
前年冬天,我陪摄影家陈鹰来到二道街。在我们居住了八年的旧居前,正在侍弄菜地的银匠一眼就认出了我。他停下手里的工作,在清晨凛冽的空气里,隔着一道用碎砖头垒起来的院墙,我们就这样说着可有可无的闲话。
银匠的妻子患了大骨节病,这几年一直躺在病床上。虽然她也有七十好几了,但二道街的人一直称她“大新娘子”。听到我与她丈夫的说话声,大新娘子在屋里说,你在同哪个讲话?银匠说,黄狗,黄姆妈家的小儿子黄狗。大新娘子在屋里叫着,叫黄狗进来,我看看他是什么样子。我们上一次的见面大约是在五六年前,我带着我的母亲。当时的大新娘子正在屋子里腌制霉干菜,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煮熟了的老芥菜的香味。
我走进那间阴暗潮湿的屋子里,由于长年缺少阳光,躺在床上的大新娘子脸色惨白,不带一点血色。我在她的病榻前坐下来,她伸出那只完全变形的手拉着我的胳膊,并比划着说,那时候,你才这么一点大,现在也老了,时光不饶人啊。也许是久不见人的缘故,大新娘子显得有些激动,她说着我小时的趣事,说我父亲火爆的脾气,说着我夭折的妹妹和病故的姐姐。我们说话地时候,银匠家的那条小黄狗一直在我的面前蹿来蹿去,它不时用鼻子嗅嗅我的衣服,伸出湿漉漉的舌头在我的手上舔舔。
银匠在一只煤气灶上煮着糖水蛋,蛋煮好了,他把碗端到床前,用汤匙将糖水蛋切好,一点一点地喂到他妻子的嘴里。我打量着这间屋子,我记得,当年他们就是在这间屋子里结婚的,几十年来,他们一直就居住在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和银匠夫妇谈话的过程中,陈鹰一直不停地按动着他相机的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