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洄字巷

作者:黄复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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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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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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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310字

天还没有完全黑尽,洄字巷的蜡烛灯笼便一盏盏点亮了。


这是一条狭长的巷子,它一头连着三道街,一头连着鹊江。站在巷子头上,可以看到那一条窄窄的江流,看到那一片白色的沙滩。越过那一条江水,可以看到对江大通江岸上一排沿江而立的吊脚楼,可以看到那矗立在长龙山头上的高高的天主堂钟亭。


一艘轮船拉响汽笛,巨大的缧旋浆搅动着浑浊的江水,喷吐出一团雪白的水花,在鹊江里掀起一股惊天巨浪,一整条鹊江似乎都沸腾起来。一波一波的浪头推过来,推到沙滩上,停泊在江岸的船只全都跟着摇晃起来。轮船终于在趸船上靠稳,南来北往的客人们拎着藤条箱,挽着家眷,沿着跳板,缓缓走向码头。他们中间,一部分是要去江南佛教圣地九华山朝拜地藏菩萨的,而大部分人则是各类生意人。湖北人的板划子早就停靠在渡口,专送客人们去对江和悦洲。


和悦洲与大通一江之隔,这条宽约三百米的江面风平浪静,摊桨的湖北佬与客人们套着近乎。他们是刚刚从他们老家孝感那边过来,在这个被人称为小上海的地方,他们无法挣到大把的真金白银,但却凭自己的力气,凭自己的水上功夫,让一家老小免除饥饿。人似乎生来是分等级的,这些摊板划子湖北佬,是和悦洲最下层的居民。


客人同湖北佬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话头刚刚捂热,板划子就在清字巷靠岸了。客人们刚走出清字巷,就被早就等在那里的一群人包围了。大小旅栈的招客们举着自家旅栈的招牌,扯起喉咙,使出浑身的解数,努力要把客人拉到自家的旅栈里去。黄包车夫们也早就等在那里,他们效仿上海或者芜湖,在自己的黄包车上包上黄铜,安了铜铃,车上的坐垫是上了弹簧的,车帘子是镶了棉花的,打着细细的针脚。客人们还在犹疑着,他们就一把抢过客人的行李,扔在车上,接着就拽住客人的胳膊,将客人生拉硬扯到自己的黄包车上。车夫们发一声喊,于是甩开脚步,黄包车在铜铃轻快的响声中开始在头道街平滑的石板路上奔跑起来。精明的黄包车夫不用多问,就知道客人要去哪里。他们把客人拉到悦来客栈,把客人拉到鸿庆楼饭庄,更有急不可耐的客人,他们不需任何中转,于是,黄包车夫们就直接将他们拉到洄字巷,拉到那条被脂粉浓香包裹着的巷子里。


和悦洲,这个连接上游武汉和下游上海的重要水陆码头,自两江总督曾国藩在这里设立盐务局后,这片浮于长江中的沙洲就成了长江中下游一带最大的盐务中心。一业带来百业旺,各地商人开始把目光盯向这片弹丸之地,他们在这里设立商会,建立帮派,扩建商号,短短几年间,和悦洲就形成了八大帮派,九大体系。和悦洲成了各路冒险家们的乐园,成了一座浓缩了的上海滩,一座真正的“小上海”。鹊江之水不舍昼夜,一波波巨浪扑向沙滩,江流扑上来,又退下去,却把无数的希望无数的梦想留在沙滩上,留在了这片被上苍特别惠顾的土地。“唯闻满江动樯橹,帆影江声万马奔”,江上帆樯林立,岸上人声喧哗,人们在这里投放着希望,捞取着黄金,人们在这里挥霍,在这里享受,这片被千百年江流冲击而成的沙洲养肥了一个个商贾巨富,流淌出无数真金白银,也让和悦洲的三街十三巷每一块青石板都变成真正的聚宝盆。


直到今天,面对那一条条被荒草掩映的石板路以及那一处处已成废墟的建筑,现代人无论如何调动自己的想象,也无法明白这片沙滩在当时何以有着如此鼎盛,有过如此辉煌。


这里是冒险家的乐园,是士绅们的欢乐地。当洄字巷的灯笼开始点亮,当当街而立的电灯杆上一盏盏白炽灯开始把橘黄色的光晕洒到石板路上时,和悦洲的夜生活开始了。夜幕掩抑了和悦洲白日的残酷,和悦洲的三街十三巷被一阵阵酒气,一阵阵脂粉的浓香笼罩着。似乎唯有此时,和悦洲才真正显现出它的温柔妩媚。人们在纸醉金迷中觥筹交错,人们在醉生梦死中释放着原始的欲望,洄字巷的蜡烛灯笼就这样一盏盏点亮了。湿滑的石板路在烛光的映照下泛着清冷的幽光,烛光打在那一间间门洞里,打在那悬挂在门壁上一块块写着墨色字迹的招牌上,福、禄、寿、喜、春,五盏灯笼依次而挂,五盏灯笼下都坐着一个妙龄姑娘,她们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嘴上打着血红的唇膏,她们出现在洄字巷的门洞下,整个洄字巷也就开始氤氲在一团暧昧的光团中。


歌谣:洄字巷,两头翘,中间夹着女伴俏,黑缎子鞋,白袜套,油头粉面迎人笑,头梳二搭毛,身穿长旗袍。乡里佬,吓一跳,生怕进来走不掉。


洄字巷离我幼年居住的二道街只百步之遥。穿过三道街,就进入洄字巷了,那条被无数的鞋底踏得水光遛滑的青石板一直延伸到江边松软的沙滩。江的那边,就是大通了。


当然,当我稚嫩的脚步经过洄字巷走向那片沙滩时,洄字巷已不再有悬挂的灯笼,不再有打扮艳俗的妓女。时光流转,我幼年时代的洄字巷只有一条湿滑的石板路以及几间砖石脱落的门楼子。有时候,我们走过洄字巷,去那片沙滩垒筑工事,演绎一场儿童世界虚拟的战争,有时候,我跟着母亲到江边洗衣洗菜。其时我刚学会写字,我用树枝在沙滩上胡乱地写着,我希望能写满一整个沙滩。有一次,当我骄傲地告诉母亲,那一排写在沙滩上的字全是她的名字时,却遭到母亲的一顿呵骂。母亲说,没出息的东西,书念进脚肚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