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凡一平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2:48
|本章字节:13504字
我远远看见桑克强和我的秘书陈岸站在人民剧场的门外,像哨兵一样守望。
但他们望的是两个不同的方向,因为他们大概不知道我的车辆将从哪个方向开来,所以两个人虽然并肩站着,但目光却分成两路。
最后是陈岸的眼睛先看见了目标,因为我正好从他守望的方向过来他其实清楚我将从哪个方向过来,因为他知道我去了哪里,尽管我没告诉他。
没有谁比他耳聪目明,也没有谁比他会装糊涂。
他望着一个方向,而让桑克强望着另一个方向,就可以看出他的聪明和糊涂,他既不让别人知道他的上司在什么地方,又向他的上司表明他也不知道上司在什么地方。而事实上他又知道!该聪明处聪明,该糊涂处糊涂,这是陈岸的可贵之处。所以我高薪聘请了这名大智若愚的文学硕士任我的秘书。陈岸看到我的车从他负责的方向开来,他把他的发现通知南州市歌舞团团长桑克强。
很快,我将车子停在了他们指引的位置上。桑克强谦恭地站着,我一从车子里出来,他的手就伸了过来,我把手递给他两个老熟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但我很快把手抽了回来,因为我已习惯了在接见场合和多数人握手,像繁忙的政治家一样,所以与别人握手的时间很短。对桑克强也不例外,虽然在场只有他一个讲究客气的人。
“童总裁,”他也像多数人一样尊称我,“谢谢你来观看节目,谢谢!”他重复道谢。
“为什么言谢?”我说。“你是不是怕我不来,你筹划的这台节目就前功尽弃?像请客一样,精心细致地把酒菜备好,却又怕客人不来。现在我来了,你如释重负,所以谢我。对不对?”桑克强干笑。
陈岸说:“桑团长七点一刻就叫我到剧场,和他一起在门口等你。大家都盼着你来。”
“我说来就来,”我说。“而且还提前来。我是不是提前?”我着他们俩人。
陈岸说:“你提前了半个小时。”
桑克强说:“请先到休息室去坐。请。”他还做了请的手势。
我进入休息室。桑克强照顾我坐下后,为我和陈岸各倒了一杯水。水杯他当然先是给我。当他把杯端到陈岸面前的时候,陈岸一看就急着到柜台去,又倒了一杯水,他把这杯水端到我的面前,放在茶几子上,而把茶几上的另一杯水换掉,因为桑克强为我倒的水杯中放有茶叶。
“我忘记提醒你了。”陈岸对懵了的桑克强说,“童总不喝放茶叶的水。”
桑克强觉悟道:“哦,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不要紧,”陈岸端着茶杯说:“你喝吗?茶?”桑克强说:“我喝。”陈岸就把茶杯给他。
桑克强接了这杯茶,情形就变是这样:桑克强给我倒了一杯茶,给陈岸倒了一杯茶,陈岸给我倒了一杯水,给桑克强递了一杯茶。
也就是说,桑克强和陈岸不仅都对我表示了敬意,而且彼此间也互相尽了礼节。这情形可谓是各得其所、两全其美。但假如陈岸在桑克强开始倒茶的时候,提醒说童总不喝茶,情形就另外是一个样子:桑克强给我们倒了一杯水,给陈岸也倒一杯水(茶)。而陈岸呢?就没有机会给我倒水了。所以与其说陈岸提醒不及时,不如说他的提醒不差分秒陈岸啊陈岸,就连倒水这样的小事,都做得这么完善,我还有什么事情不放心让你去做呢?我想。
我还想桑克强可以搞出一台节目来讨好我,却不能为我倒好一杯水,就像一个故事单有离奇的情节,而没有真实的细节。我是很注重细节的,但是没有情节也不行,就像我中意陈岸为我倒的一杯水,也看好桑克强为我搞的一台节目我四十岁生日这天,南州市歌舞团竟用一台节目来祝寿。
欢度一个人的生日,却拿出庆祝国庆的规范或阵势,这行为或活动看起来离奇,但说起来却不奇怪。如果说奇怪,那我每年无偿拨款是两百万。政府的拨款尚有拖欠,而我的拨款一分不少。我资助南州市歌舞团,今年已经是第四年四年前当第一笔两百万元汇人南州市歌舞团的账户时,新任团长桑克强在电话里告诉我:当演员们重新领到全额工资和往年的克扣及拖欠款得到补发时,全都哭了。
我说:“你也哭吗?”
桑克强说:“是的,我也哭。但我哭的原因和他们不同。”
我说:“他们为什么哭,你又为什么哭?”桑克强说“他们是为领到钱哭,而我是为又能在歌舞团拉小提琴哭。”
我说:“你回去歌舞团不是拉小提琴,而是当团长!桑克强说:”知道,我既拉小提琴,又当团长。“
我说:“知道你这个团长是怎么当上的吗?”桑克强说:“知道,你让我当上的。”
我说:“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当团长?”桑克强说:“不知道,这正是我想问你的。我只听说文化局的领导请求你资助文化团体,救一救陷人绝境的南州市歌舞团时,你说了一句话:我可以每年给南州市歌舞团两百万,但是必须要桑克强当团长!是不是这么说?”我说:“是的,我是这么说。当时你们文化局长听了,说别说是让桑克强当团长,就是让他替我当局长都成。言下之意,只要给钱。我对他说,我还是那句话,我可以每年给南州市歌舞团两百万,但是要桑克强当团长。这不,他们马上任命你当了团长。我也把两百万元给了你们。”
桑克强说:“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我当团长?而且非要我当,才给歌舞团每年两百万?为什么?”我说:“因为你是桑克强。”
桑克强说:“我还是不明白。”
我说:“那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原因因为你桑克强是我的……老相识。五、六年前我们都在宋小媛的夜总会干活当差,对吧?我先是宋小媛的司机。后来到歌舞厅当经理,见到了你。你在舞厅乐队吹萨克斯管和当队长,而你的本行是南州市歌舞团小提琴手,对吧?你并不愿到歌舞厅吹萨克斯管,为了生计你才如此,因为你们歌舞团半死不活。我见到你不久,就到美国去了。当四年后我回来,看见你还在舞厅里吹萨克斯管,我非常难过。我感觉到命运对你不公平。你应该早就登上艺术的殿堂甚至走上艺术的颠峰,但你依然碌碌无为。你应该在大雅之堂演奏,而不应该在通俗的场馆里卖艺。我知道你挣钱而且一直在挣钱,因为你要开你个人提琴演奏会,但是五六年了你这笔钱还没凑够。所以我在帮你,让你回歌舞团拉小提琴,当团长,我为什么要你当团长?因为你是个艺术家。我为什么每年给你两百万元,因为没有两百万元,你这个团长就当不下去,你的梦想就无法实现!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欲言又止。
桑克强追问:“因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是宋小媛的好朋友夏妆的前夫!”“桑克强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说:“宋小媛希望我帮你。”
桑克强说:“宋小媛一直对我不好,因为我对夏妆不好。后来夏妆离开我后,我的生活陷入窘境。宋小媛出于怜悯就叫我到她的夜总会吹萨克斯管,所给的酬劳仅够我日常使用。而我的追求和梦想她不会帮我实现。如果她肯帮我,也不会等到今天。”
我说:“她今天觉悟或者进步了,但又不好出面帮你,所以通过我。再说我也想帮你,因为我不忍看着你的艺术天才被贫困扼杀!”桑克强最后说:“你不仅救了我,也救了南州市歌舞团。”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在我四十岁生日到来的时候,南州市歌舞团为我准备的“礼物”别开生面,那是一台丰富多彩的歌舞。十多分钟之后,我将观看这台晚会。
此刻,我依然坐在宁静安谧的休息室里,却不休息。我复杂的思绪飞往过去那是四年前和桑克强的一场对话现在我已经把思绪拉回来。我的目光注视着现实的桑克强,他风度翩翩又忠厚诚恳地坐在我的对面,和数年前那个失魂落魄而尖酸刻薄的桑克强判若两人。
他如今功成名就和出人头地,因为在两年前由音乐家协会为他举办的个人小提琴演奏会,取得了圆满成功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声誉。
而由他所领导的南州市歌舞团峰回路转,起死回生,一年比一年灿烂辉煌。他带领着他的歌舞团多次应邀出国,把艺术传到海外,而把外汇赚回中国。
如今,日益壮大的南州市歌舞团春华秋实,硕果累累而且美女如云。今非昔比十多年前南州市歌舞团只出过两位着名的美女,那就是宋小媛和夏妆。她们貌美绝伦而才艺超群。但红颜命薄,她们一个伤风败俗,一个婚姻不幸,最后因同时牵连轰动当时的市委书记宋文学父子贪污受贿案,双双被南州市歌舞团开除,因为,有根据说她们分别是宋氏父子的情妇。被歌舞团开除的宋小媛和夏妆,不再当演员,于是一个当了香港富豪的情妇,而另一个脱胎换骨或改弦易张且远走高飞。
时至今日,十多年过去了,宋小媛仍然怀念着她神秘失踪的朋友。在她的卧室里,永远摆放她和夏妆的合影相片。每当我走进她的卧室,那张照片就像一面褪色的旗帜,在我的心目中迷茫地缩影许多年后,南州市歌舞团英才倍出,群芳争艳,像百花竞放的公园,令世人赏心悦目。而这一历史变迁的见证人,无疑首选桑克强。他现在近在眼前。
“童总裁,”桑克强说,“演出时间快到了。请你入场,请吧。”
“好的。”我说。
我在两个人的陪同下进场。
我没想到剧场里坐满了人,至少有一千人。他们密集整齐,像稻田里郁郁葱葱的禾苗。陈岸告诉我,剧场里现在坐的全是汉通集团的职员。“那太好了。”我说应该让他们来看。他们工作得很努力。说完,我情不自禁地又看了看坐无虚席的观众们。
他们是我的职员。我虽然认不出他们,可是他们认识我。我被他们发现了那掌声先是疏松的、低越的,因为那是最早发现我的人发出来的,就像是经典音乐的序曲。然后掌声才逐渐地紧密扩大,因为又有一部分人发现了我。他们和前面的人掌声合并,就像是分门别类的乐器交相奏响。掌声更加强大,因为更多的人明确了掌声为什么响起来,他们尚未看到晚会的开始,因为舞台帷幕还没有拉开,但他们却清楚地看见了他们的上司在他们的前方。于是他们后来居上的掌声推波助澜,将鼓掌掀向了高潮。
我感觉剧场里已经无人不鼓掌,就像是所有的乐器都激扬奏响。我也鼓掌。但我的鼓掌是为他们,而我的员工鼓掌却是为我。我个人的掌声微弱渺小,而群众的掌声如雷贯耳。
现在,我迫切的要求,是让这雷鸣般的掌声停下来,因为这样的掌声经久不息。我自己先主动罢手,我以为这么一来他们就会像我一样。但是我错了。掌声依然雷动。谁能平息这弥漫不止的掌声呢?但这自然爆发的掌声没有指挥。我只好把自己的双手举起来,向群众挥动,然后狠狠地往下压,但还是不能把掌声压祝他们不听我的指挥。
最后是陈岸想出了办法,他吩咐桑克强让晚会提前开始,而让我立即坐下我坐下了。舞台的帷幕拉开。
晚会开始。
掌声终于停下来。
歌舞升平。
但我的心情却难以自抑地澎湃起来群众如潮的掌声是消退了,而我自豪的浪涛才翻涌起来。浪涛拍打和漫过我的心岸,把我的意志漂浮在海上,翻卷进虚荣的浪花里。
我原以为我的意志像钢铁一样坚不可摧,而其实是摧枯拉朽,掌声使我昏聩,五分钟的掌声就把我的意志给消融了。我的意志原来是这么脆弱和轻浮,像是华而不实的纸板。我的意志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我戒躁的作风哪去了?我荣辱不惊的气质又去了哪里?还有我的坚毅呢?理性呢?信念呢?都看不见了。它们沉溺在富贵荣华的海浪里,奄奄一息。让它们死吧!如果它们不死,我就没有自由,就不能享乐。过去我需要它们鞭打我、束缚我、拉扯我和牵引我,但现在我不需要了。我已富贵得至高无上了,还需要它们干什么?只要它们活着,我的心就不可能松懈,我的性情就不可以放纵。让它们淹没在海水里吧,让童汉生命的精神死去。而把童汉生命的本能释放出来,像洪水一样,像猛兽一样!像舞台上露艳取媚的歌舞一样我看见八十个人,我想是八十个人。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四十名英俊结实的男子,身着蛋黄的绸衣,他们跪俯在地,用身体组成一只蛋糕。而四十名窕窈俏丽的女子,身着血红的裙裾,带着火红的沙巾,她们踏男子的背脊,在背上舞蹈,因为她们是四十支燃烧的蜡烛!她们在男人的身上燃烧火红的纱巾在她们的头上抖动,那不是纱巾,而是闪烁摇曳的火苗,将可爱或宝贵的生命燃烧。她们美丽的生命在流泪并逐渐缩短,但依然充满活力。她们在男人的身上跳跃和扭动。男人用脊梁支撑着她们。他们都在奉献。四十支美丽的蜡烛在我的眼里光彩照人,我绝不想看到她们的消失和熄灭。他们的生命卓绝不凡,因为他们象征着一个男人四十年的人生!他们正在用壮丽的姿态表现这个男人四十年的人生。而我正在用炯炯的目光盯着她们。她们是我的化身。
桑克强坐在我的身边,我知道他一直在注意着我。
观看这个节目的表情,因为这个节目是在表现我。
把我的人生揉进舞蹈里,用艺术的形式对我进行奉承,我意想不到一向不善阿谀的桑克强竟有这样精妙的创意?他是一个间接的功利主义者,像描写太阳而其实是美化皇帝的文人。他果然讨得我的欢喜,因为我掉头问他:“你搞这台节目花了多少钱?”桑克强说:“五十万。”
“五十万,”我说,“这个钱我补给你。今年再给你增加五十万。共一百万元。”
“那太好了!”桑克强说。
“但假如后面还出现像这种肉麻地美化我的节目的话,”我指着舞台上的人体蛋糕和蜡烛说,“我一分钱也不给。”
桑克强急忙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果然没有了。
自始至终,除了我指出的节目之外,我所看到的歌舞节目超凡脱俗它们是南州市歌舞团艺术的结晶和精华,像光芒四射的瑰宝。表演这些节目的,还是那些在《生日烛光》节目里粉墨登场的演员。但这些演员已经脱胎换骨,变成艺术的精灵。
他们的舞蹈和音乐像天籁,出神入化。他们的体貌气质像神仙,高不可及。但是我的欲念很快使我插上翅膀。我向他们飞去。原来他们同样是一群凡夫俗子。我一出钱,他们纷纷让我靠近。男的殷勤,女的献媚。我打发男人离开,而让漂亮的女子围着我。我在幻觉的世界里拥抱她们,把她们视为已有。
但这时候我看见了宋小媛,还有夏妆,她们出现在我的幻觉里,惊世骇俗的美貌和歌舞令我目瞪口呆。他们也在云雾缥缈的舞台上,但却在我怀抱的女子之外。她们神话般的出现,使我放弃所有别的女人,向她们跑去。宋小媛,以及夏妆,像两只飞到树上的鹏鸟,回避和躲开我的追逐。她们对我的金钱诱饵不屑一顾。二十岁的她们怎么可能迷恋金钱呢?她们是南州市歌舞团最优秀的演员,这个时候金钱无法引诱她们。她们也不谈爱情,因为她们只想唱歌跳舞。宋小媛的舞蹈是多么美,还有夏妆的歌声。只要她们出场表演,所有的观众都要为之倾倒。她们知道她们的歌舞被观众喜爱,却不知有一双双贪婪的眼睛正盯着她们的身体。这些眼睛充满***,像装满子弹的枪口瞄准她们。她们无法想象有一天,她们将被击落,永远离开心爱的舞台,就像是鸟不能在天空飞翔。现在她们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们只知道翩跹起舞,放声歌唱。她们是未经过风暴的小鸟,不知道风暴的残酷。
风暴来了,因为我听见了雷鸣雷鸣般的掌声粉碎了我的幻觉。宋小媛和夏妆不见踪影,她们离开了舞台,永远离开了。我看见一大批俊男靓女排成数列长队,站立在舞台上,他们是南州市歌舞团的全体演员,这些演员里已经没有宋小媛和夏妆。他俩已经消失近二十年。但是像宋小媛和夏妆这样明星的演员,在南州市歌舞团还会出现。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艺术,名利和贪婪,就会有人步其后尘。我相信类似的演员现在就站在舞台上,在林立生动的全体演员之中。演出结束了,演员们向观众谢幕,并等待我的接见。
我在舒缓的乐曲声中步履从容地走上舞台,这是真实的脚步。我在舞台上亲切地和喜笑颜开的演员们会面,并与他们握手。我接触他们,他们在接近我,离我最近的正是那些表演像蜡烛一样殷红、热情的女演员。
我的生日,就是由她们来祝福。
我的生命,也由她们来表现。
走近她们,我的情感悲喜交集,像被海水搅混的河流。我看到临幸受宠的她们,像是被擦去烟尘的红灯,在我眼前发放着迷人的光彩!我的生日大家同庆。
我的生活莺歌燕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