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卢花差不多已经忘了秦明了。

后来有一天，已经是第三年的夏天了，应该是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快要二十岁的卢花打着一把花伞站在东方商城的门前。她在想，这个时候是去吃一客冰淇淋凉快凉快还是马上打的回家？回家又是没有意思的，因为华新出差了。回家也是一个人。她虽然已经习惯了孤独，但并不喜欢孤独。卢芽常常来陪她，因为华新不在家的日子太多了。可是，今天卢芽没有时间，今天她要跟万科去他家。她说他妈已经渐渐地不讨厌她了。她说肯定是万科用处女这个词说服了那个胖女人。卢芽还说，以后是一家人，总要迁就点。现在卢芽每个周末都要去万科家，买点水果什么的。万科有个姐姐，姐姐家有个孩子，有时候，一家三口都要来吃晚饭。卢芽常常也要讨好那个四岁的孩子，好在孩子好骗，巧克力、一件新衣裳就能让孩子喜欢她。

孩子？卢花想，她为什么一直就不怀孕呢？华新没有告诉她真实原因，华新说，没关系的，顺其自然，现在不要孩子的人还有很多的。卢花说，我是怕你不喜欢我的时候，我一点留恋都没有。要是有了孩子，你不喜欢我，我还有你的孩子，跟见到你一样。华新抱着她说，你不就是我的孩子，真傻。华新始终不说我不会不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他始终不说这句话。现在的卢花，已经渐渐地渐渐地从小心翼翼中解脱出来了，但是有些话她觉得还是不要问，她怕不小心让华新讨厌。她想，他要是想说自己会说的。她等了两三年了，他还是没有说过。不过，他们的生活好像并没有出现卢花想象中的危机。好像，一切风平浪静，就是大部分人想象中那样的夫妻生活，只是，他们没有结婚。

没有结婚的卢花已经浑然一副少妇的样子了，她喜欢成熟的打扮，清汤挂面已经变成了大波浪披在肩上，宽松的半裤上面是当下流行的针织短袖。她看上去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少妇那样。卢芽说她完全像个少奶奶了。她喜欢这样的感觉。

少妇卢花站在东方商城门口犹豫不定的时候，没想到会遇到秦明。

秦明根据这个伞下女人的半裤和高跟鞋的品牌判断出这是个有经济基础的女人，秦明想试试自己的运气，万一她对理财保险还没有怎么听说过呢？那么，他可能会拉到一大笔生意。不是钱的问题，他现在已经不算穷了，他是个天生的交际能手，所以他的生意做得特别好。当然，他现在的生意已经不是贩卖假证了，他加入了一家保险公司的营销队伍，这样的工作好像就是为他准备的，他做得很不错。他的工作不就是挑战吗？他站在卢花不远的地方，看着举棋不定的卢花，这不是一个会决断的女人，他笑了一下，他想，这笔生意，可能他能够成功的。

小姐，你能帮我填一下他手里拿着一张调查表，走到卢花的伞旁，他没有说完，他疑惑地、无比惊讶地看着伞下的这个女人。

呀，秦明，怎么是你啊？你怎么在这里的？那个女人在愣了一下以后马上激动起来，她激动得要去抓秦明的手。

秦明笑了，他反而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很夸张地上下打量卢花。

咖啡馆里开着很足的冷气，秦明坐在卢花的对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卢花。

看什么你，我脸上有花啊？卢花用手掌在秦明眼前晃了晃，她被看得不好意思了。

没花，但比花更好看。秦明往后靠了靠，说。

你这个人啊，还是那么会逗人开心。卢花说。

这说明我没变。秦明说。

嗯，大哥没怎么变，就是更帅了。卢花笑眯眯地说。

你变了。秦明想了想说。

我？快三年了嘛，当然要长大一点的。卢花说。

到现在我还是有些怀疑，你真的就是那个来找我做假证的傻丫头。秦明很认真地说完，笑了起来。

那一天，当卢花犹犹豫豫地出现在劳务市场的时候，秦明一眼就看出来，卢花是来办证的。这是个刚从乡下来的姑娘，她们总是这样，以为城里满街都是金银财宝，来了才发现她们没有挖金子的本事和工具。他曾经给她们办过高中毕业证书，还有大学毕业证书。当然，太阳底下一看她们就不可能是大学毕业，但是，没什么关系。他知道有些证书是在黑暗中查认的。所以从来也没有人来找过秦明退钱，大概都顺利地用上了。

说实话，他办这类大学证书比办其他证书马虎多了，而且来钱。他个人是很喜欢这些姑娘的，常常也跟她们开一两句玩笑：你这么好看，要大学毕业证书干什么？我喜欢你啦，所以就少收点钱吧。这样的玩笑，姑娘们都很喜欢听，听了都笑。所以他的生意越来越好，他想他在她们之间大概是有口碑的了。他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有时候突然想，要是他去她们那儿，她们不知道会不会认识他？他不大认识她们的，她们都是只来一两次，办的时候一次，拿证一次。她们是他的顾客，他哪里会记得那么多顾客？那么，他作为顾客去的话，她们还会认识他吗？他想起这个就笑了。他是个非常健康的年轻男人，他漂在这个城市，身边没有女人，一个也没有，却从来没有去过那种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怕她们认出他来。这些女孩，他想，这些女孩其实都很可爱。是不是因为这个，他才没去？

有时候他也想一想，一个女孩，来找他办大学毕业证书，然后他对她一见钟情，然后他挽救了她，她愿意跟着他同甘共苦，两个人一起做这个不大要本钱的生意。做得好了，在这里买套房子，生个娃，娃放到乡下让爹娘带着，他们要挣更多的钱。也说不定他们积攒了本钱，做起复印打印的生意，那样就好了，到时候让娃过来，给他看大学生们拿来复印的真的南京大学毕业证书，跟他说有一天要拿个回来给老子看看，老子假的看多了，要看真的。

秦明喜欢幻想，反正他待着等客的时候也多，那时候没什么事情，他就漫无边际地想。那天，他看到卢花了，他想这个女孩一定是刚从乡下来的，她难道也想办大学毕业证书？他盯着她看了会儿，觉得也不大像，她太小了，而且，看她样子，肯定不是干那个的。秦明想，也许她想要个高中毕业证书，然后去找服务员之类的工作。他蹲在有阴凉的墙脚边，看着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的卢花。卢花走了半条街，站住了，她好像不想再往前走了。秦明就从阴凉里出来了，他掐灭了香烟，若无其事地向卢花走去。

办证啊？

他快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没有停下来，而是慢下来。他的声音她刚好听到，别人听不到。

卢花看看秦明，她觉得这个人蛮顺眼的，她点点头。

跟我来。秦明一直往前走，他知道她肯定是跟着他的，如果她的确要办证的话。她显然没什么心眼，也没什么防备。

果然卢花跟上了他。他带着她转了个圈，来到他刚才待着的墙脚。

这儿凉快。他说。

她点点头，热死了，南京真热。

你刚来吧？他问。

你怎么知道？

刚来的人都觉得南京热，说南京是火炉。他笑着说，其实是南京人多，感觉热。当然，人多呼出的热气也多。

她笑了起来，她说你懂得真多。

这个小姑娘，他想，这么天真，以后不知道会不会吃亏。

你办什么证？高中毕业证？他问。

不不，我是初中毕业，不办高中毕业证，想办个身份证。

你没有身份证？

我想办个超过十八岁的身份证。我十七岁，我姐姐说找工作人家不要的。

秦明很认真地说，不到年龄，是找不到工作的。不过，身份证办起来有些麻烦，可能要贵一点的。

多少钱？

二百块。

其实秦明办得最贵的一个身份证八百，一般不会低于三百。可是，做生意要灵活不是？这个女孩，一看就是拿不出钱的，要那么高估计也是白要。还会吓着人家，跑了生意。

大哥，我刚来，没那么多钱，能不能便宜点？卢花不知道行情。

算了吧，一百五，我那份就不要了。这做证的不是我，再少人家就不做了。

好的，谢谢你。什么时候拿？

一个星期好不好？

能不能快点，我要找工作的。

慢工出细活，快了粗糙，容易被认出来。这样吧，你先找工作，跟人家说身份证在家里，正往这边寄呢。反正一个星期肯定给你。一星期后你还是来这里找我。好不好？

卢花无奈地点点头，转身要走。

押金！秦明拉住她。

什么押金？卢花问。

你得给我一部分定金啊，要不我做好了你又不要了，我就亏大了。

你做好了我怎么会不要？我肯定要的。

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

要多少。

你先给五十好了。

大哥，我没带钱出来。我钱在家里。我不会不要的，一定来拿。

你带多少？

卢花犹豫了一会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的票子。

算了算了，你总不能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相信你，先给你做好了。别忘了，一星期后来这里拿。秦明挥挥手。卢花说，大哥真是个好人。

卢花走出去几步，又回来了。她走回到秦明面前，她想起来有件事情要问秦明。她看出来这个人不坏。

请问大哥，我想给人家做保姆，在哪里可以找到要保姆的人。我姐姐说这里常常有人来要保姆的。

你姐姐也在这里？

是啊！

她怎么不陪你来？

她要睡觉的。

大白天睡觉？

嗯，她晚上工作，挺辛苦的。

你姐姐干什么工作？

我不知道，好像在什么娱乐城做足疗。这是卢芽自己说的，她说这工作有什么不好呢，名字也好听的。

秦明哦了一声。

你去对面那个房间看看，那里好像专门登记家政的。他接着说。

还有专门登记假证的？

不是，我这里专门登记假证，那里是家政。秦明笑起来，就是保姆啊钟点工家庭清洁工什么的。你要先去登记。不过，你没有身份证可能人家不会给你登记。

那怎么办？

你去试试啊，就照我刚才跟你说的那样说，你恳求人家，语气要诚恳，不过你本来样子就很诚恳的。你去试试说不定有希望，他们也是做生意的嘛，应该不会完全不行的。你去！

卢花低下头想了想，她是要去的，她总不能在卢芽那里白白地等一个星期。虽然她有点怕被人家赶出来，但是这位大哥说得没错，她还是要试试的。

就是那一天，卢花碰到了秦明，后来又碰到了华新。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和秦明像兄妹一样一起吃饭说话聊天。

想起那段时间，我就觉得很开心，真的谢谢大哥。

你现在不开心吗？秦明好像不经意地问。

现在？开心的。但是看到大哥好像特别开心。你刚才叫我干什么？卢花要转移话题了。

不是叫，是请你填一张表。

什么表？

跟我工作有关的调查表，我不做假证了。

我看也是，我去那里找过你好几次，你都不在。我以为你回家不来了。

回家不来干什么？种地也不用天天种的。再说种地又没有钱。

你现在干什么？

保险公司，主要理财保险。

什么叫理财保险？

就是让你的钱越来越多啊。我看你站在那里，一看就是有钱人，所以就盯上你了。

大哥又瞎说。

没瞎说。但我没想到是你，你不叫我，我还是不敢相信，最多以为是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女孩。你的变化，太大了。

卢花低下头去看杯中的咖啡，看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我现在，不是保姆了。她说。

我想也是，肯定不是，哪有穿一身名牌的保姆。秦明说。

他对我很好。

谁？你老公？

我们还没有结婚，但他对我不错。

你住在哪里？

还是原来的地方啊。

秦明想了一会儿，说，就是那个姓华的老板？

卢花点点头。

那人看起来不错。

他是很好，但是他不跟我结婚。卢花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怎么跟秦明说起了这个她自己都不愿意往下想的问题呢？

哦！可能你还小吧？秦明说。

他好像不想结婚的样子。卢花想了想说。

他年纪不小了，看上去有四十了。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没有。他没有结婚。快三年了，我知道的，他还没有结婚。

现在有人是不想结婚的，嫌麻烦。不过他对你好就行了。

卢花点点头，卢花看着窗外，窗外那些互相搂抱着的情侣是不是都不想结婚？

大哥要是喜欢一个女孩，会结婚吗？卢花突然问。

啊？哦，我大概会的吧？我不结我妈也不答应，她要孙子的。已经说过好几回了。秦明说。

那么我有大嫂了吗？卢花抬起头来，目光迷离地看着秦明。

有过，有过好几个，后来又不是了。

看不出来大哥还挺花心的啊！卢花笑了。

哪里，都是人家不要我。秦明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不相信。卢花说。

怎么不相信呢？你想想就知道了，你不是也不要我。秦明说。

呀，你坏的。卢花叫起来，风情万种。但是，她心里很甜蜜。她甚至在回忆，是不是那个时候秦明真的有些喜欢她。

秦明看着娇羞的卢花，不停地问自己，这个女人真是那个傻丫头？是真的？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感觉一点都不同？

两个人分手的时候，秦明给了卢花一张名片。卢花翻过来看看，哟，大哥已经是业务经理了？

秦明说，每个人都这么写的，要不人家怎么相信你？

卢花想起来卢芽说过的，买保险也是为自己打算的一种办法。她想问问秦明，可是又觉得说不出口。她将名片小心地放进皮夹，说，万一我要买保险就找大哥了。

秦明说，那是，我今天本来就能说服你的，我想如果刚才不是跟你叙旧，而是向你推销，现在我们的生意已经成交了。

卢花说，好啦，反正你记得我欠你一个生意就行了。我要买保险肯定找你的。

两个人出了门，相向而别了。走了一会儿，秦明忽然掉过头来，看到撑着阳伞的卢花婀娜的背影。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个女人是卢花。卢花，在那个寒冷的飘着雪花的下午，差一点就成了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