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葆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4
|本章字节:6560字
黄世郎伸出的两腿像船一样摇着,还不会说话的孙子坐在晃动的船上,咯咯咯地笑得满脸灿烂。对于黄世郎来说,这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来得有些迟了,所以他倍加珍惜,要将过去那一大段空白的岁月弥补回来。早年几个子女的接连夭折,曾经让他冥思苦想,这到底是不是命运的惩罚?后来两个儿子顺利地存活下来,并慢慢长大,但妻子病倒了,命运之神总算网开一面,但同时继续着狰狞的威吓,一切都是注定的劫数吗?这是一个漫长的自我折磨的痛苦过程,没有停息,更没有结论,只有焦虑、压抑和郁闷,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心头,让他时不时想发火,想骂人,甚至想动粗,有时克制不住,就破口大骂,他知道这让他的族长身份多了一层严苛的外衣,令一些人特别是一些后生子对他心生不满。孙子降生了,在天籁一般的清纯明亮的啼哭声中,他猛然醍醐灌顶,生活其实就是这么简单,有人出生,有人死去,有人长大,有人老去,人生本来是一个层层相递的过程,就像土楼的房间一样,环环相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关起门管好自己的事,不要随便跑到别人的“房间”对别人横加指责。
其实黄世郎态度的转化,黄松也是慢慢感受到了。黄松并不奢望取得他的支持,他不再横加阻拦,自己已经感激不尽。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同一座楼住着,即使以后不在同一座楼里,也同在黄家坳,共一盆祖宗风水,能化解恩怨,和谐共处,这是多好的事情。
“郎伯,”黄松微笑着走过来,伸手逗了一下孩子,“你孙很精灵。”
黄世郎颔首不语,神情里充满骄傲。
黄松出了复兴楼,往前面的天助楼走去。当然现在的天助楼还只有将近一层的土墙,但是在黄松心里,它早已是巍然耸立的庞大雄壮的圆楼。
走到前面的路口,黄松看到林玉华带着一只包袱,像是在等人一样。她沉静的表情里透出一种幽怨,黄松知道她嫁给黄虎之后,日子过得并不顺心,黄虎时常动手打她。因为早年曾经对她轻佻过,她对自己一直心怀敌意,这点黄松是明白的,所以他低下头,准备从她面前匆匆走过。
“哎,”林玉华叫了一声。
黄松一愣,这分明是在叫自己,但他又不敢确定,抬起头问:“你……叫我?”
“这里又没别人,我不叫你叫谁?”林玉华仍是没好声气地说。
“哦……有事吗?”黄松惊讶地问。
“没事,”林玉华说,“我父亲交代我说,他想见你一下,让你下午如果有空就去。”
黄松眨着眼,林玉华已迈开步子向前走去。看她提着包袱赶路的样子,显然是要回娘家。她父亲林文昌是林坑的族长,黄松是认识的,但他想不出他找自己会有什么事。林玉华已走出好远,背影没入了前面的一片竹林之中。黄松想,下午没事,那就去见见吧,林文昌想见我肯定是有事的。
一路走在林玉华的后面,她的背影时隐时现,随着山跌的起伏,时远时近。按黄松的步子,他是能赶上并超过她的,但他不得不有意地放慢脚步。
到了林坑,村口是几棵浓荫蔽日的老樟树,沿着小溪逆流而上走一段路,就是一片开阔地,四方形的雾峰楼像椅子一样安放在田野中间。走在前面的林玉华走进土楼的大门时,回头望了一下。黄松刚走到大门前,门口迎出一个比他稍小的后生子,问道:“是黄松吧?”
黄松点头说:“是。”他认出这是林文昌的小儿子林玉明,看起来很斯文的样子。
林玉明说:“好久不见,都有些认不出了。”
黄松知道这几年太操劳,变得很老相了,不像人家养尊处优,荫得细皮嫩肉的。他笑笑,跟着林玉明进了土楼。
林玉明走到一间灶间门前,做了个手势请黄松进去,他转身走了。
黄松一脚跨进灶间,立即拱手向桌前泡茶的林文昌问候道:“林伯,你好,你身体很好啊。”
林文昌笑盈盈地起身,请黄松入座,说:“你是罕客啊,请坐请坐。”
黄松点头还了礼,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林文昌从茶壶里倒了两杯茶,一手端起一杯递到黄松面前,黄松连忙起身双手接住,礼貌地说:“林伯,你客气了。”
“我历来敬重有志气的后生子,”林文昌轻轻吮了一口茶,“听说你以一己之力兴建土楼,已开始行墙几周,快一层了吧?不容易。”
“明天可以夯到第一层了。”黄松说。
林文昌比起大拇指,连声说:“好,好,你真有本事!刚开始我听说黄家坳有个后生子准备独自兴建土楼,我还不相信呢,这怎么可能呢?土楼历来都是族里倾全族之力建成的,一个人要建土楼,先别说能不能建成,单是他的勇气,就值得赞赏。”
受到表扬的黄松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把杯里的茶一口喝干了。林文昌一边为他续上茶水一边说:“老话说,有志不在年高,说的没错。”
黄松说:“林伯这么抬举我,真不敢当。不知林伯找我有什么事没有?”
林文昌说:“说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见见那个传说中独自建土楼的后生子,你也没有三头六臂嘛。”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黄松也随着笑了几声,透过窗棂,他看到黄莺在天井的水井前打水,肚子已明显地隆起,在他离家出走的那阵子,她嫁给了林文昌的大儿子林玉石,那隆起的腹部让黄松感受到时间的神力,他心里暗暗想,既然时间能让一个妇人的肚子隆起,它也能让一座土楼从平地上隆起。
“我是老了,但是我很欣赏你这样的后生子,竹有节,人有志,”林文昌说着,走出灶间,向天井里的黄莺说,“你过来做几个菜,我跟黄松好好喝点酒。”
黄莺应了一声,腿脚有些笨拙地从台阶走上廊道。
黄松慌忙起身对林文昌说:“林伯,不用了,我要回去……”
林文昌挥了一下手,不容置疑地说:“吃了饭再走。”
黄松没再坚持,向走过来的黄莺点头问好,说:“阿莺,你结婚时我都没赶上喝喜酒。”
黄莺微微一笑,迈进灶间。
算起来,黄松已好久未曾看到黄莺,在他印象中明艳动人的妹子,现在成了一个腿脚不大方便的大肚婆,脸上生出了几块雀斑。
“你还好吧?”黄松问。
“好。”黄莺淡淡地说。
黄松是一个对男女情事比较迟钝的人,但他似乎感觉得到黄莺在雾峰楼过得并不顺心顺意,不过,应该要比林玉华在复兴楼过得好,她的神情是平静的,不像林玉华那样满带幽怨。
林文昌带黄松在雾峰楼里转了一圈,并向九牧堂的几个长老介绍了黄松,口气里满是赞赏。他们回到灶间时,桌上已摆出两副碗筷和两碗的热菜。灶台前多了回娘家的林玉华在帮忙,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林伯,你真是客气。”黄松说。
“别见外,我喜欢你这样有作为的后生子,我们好好喝点酒,没准备,也没什么好菜,你就随便吧。”林文昌说。
林玉华上来给父亲和黄松的碗里倒上米酒。黄松端起酒向林文昌敬道:“林伯,晚辈敬你了,身体安康,万事胜意。”便一饮而尽。
林文昌点着头,低头喝了一大口,说:“来,吃菜,吃菜。”
黄松放下喝空的碗,抹了下嘴,提起筷子挟了一口炒鸡蛋放进嘴里。
“我年轻时也能喝,现在不行了,不过今天高兴,我陪你晚两碗,你要多喝一点。”林文昌说。
林玉华端上来一盘竹笋炒腊肉,黄莺从锅里装了一碗猪脚芥菜汤,这样桌上三菜一汤,菜上齐了。黄莺说:“阿松头,你不用客气,慢慢吃。”
两个女人退出了灶间,这里面剩下一老一少,黄松不知要说什么才好,灶间里的光线发灰了,天井上空的天色暗了下来。
林文昌嘴里含着菜,慢慢地嚼动着,发出一种嚓嚓嚓的声响,黄松感觉他在准备着说出重要的事情。
“林伯,你们这座雾峰楼,建成四方形,也很气派,在附近村子不多见。”黄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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