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葆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4
|本章字节:6514字
开头,我怎么也不肯相信魏朝南,还郑重其事地在他额上摸了一摸,看他是不是神经线搭上了番薯藤,要不怎么没完没了地发烧说昏话。
魏朝南坚决有力地拿开我的手,眼里灼灼闪着一道强烈的光,好像刀子一样在我脸上剜着,他说:“你不信也要信,你一定要相信。”
我无论如何也是不肯相信的,他老爸不就是上只楼那个捡五粒土块当棋子喜欢跟别人走西瓜棋赢了便哼山歌输了就要吵架的豁嘴佬吗?我凭什么相信他还有一个老爸在台湾?!
“这事由不得你,别人可以不相信,但是你一定要相信!”魏朝南一副法西斯腔调,说完便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但是,第二天,他又来了。接连十几天,他天天都来土楼乡中学找我,威逼利诱我相信他有一个台湾老爸,仿佛只有我相信了,他那个台湾老爸才会真正存在似的。我被他搞得哭笑不得,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我相信,我相信,我相信!你满意了吧?”
“你终于相信了。”魏朝南满脸胜利的微笑,“说真的,开头我也是不怎么相信的,可是世间的事你不信不行啊!”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本马铺县政协出版的文史资料,塞到我手上说,“里面第一篇,你一定要好好看一看,它会纠正你某些错误的常识!”
难道魏朝南的亲生老爸真的在台湾?我开始将信将疑。
2
我和魏朝南是同村人。
魏朝南家在上只楼,我家在下只楼。这么两座圆土楼就围成了一个村寨,叫作上下楼村。
我们的友谊始于开裆裤时代,贯穿于从小学到中学到现在的二十几年间,可谓历史悠久。在当年的土楼乡中学,朝南的刻苦认真是非常有名的,班主任、年段长甚至校长都把他当作榜样大力宣扬。他每天在学校起床铃还没响大家还在呼噜大睡时就爬起床,跑到学校后面的小坡地上,站在一株野生的山茶树旁边,大声背诵英语单词和数学公式。中午也是这样,连站的位置都没变。到了晚自修灯熄了,他至少还要烧掉一根一角钱的蜡烛才肯回宿舍睡觉。中学六年,他天天如此,以至于临近高考那些天,全班同学无不人心惶惶,因为和他相比,哪个人的成绩都不如他,同时还不如他认真,考上的可能性会有多大呢?然而结果是,像我这样被班主任判了“死刑”的人都考上了,全班考上本、专科以及中专一共13人,偏偏就没有读书最刻苦认真、成绩永远名列前茅的魏朝南。
那天,我正在三楼的卧房里睡午觉。朝南来了。他脸孔硬硬的,像一块生铁,从进门到坐下,连哼也不哼一声。我看到这一阵势,赶忙从失败是成功之母以及失败有其偶然性的理论高度上安慰他。朝南只是笑笑,笑得很凄苦的样子。他仍旧不哼一声,从椅子上抬起屁股,就要走了。
“朝南,”我忽然觉得心里咕咚一声,什么东西耸动了一下,声音怪怪地叫道,却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便随他走到门口的回廊上。
太阳光在屋瓦上白花花地闪烁。我们站在回廊的栏板前发呆。整条回廊是一个巨大的圆环,它好像带着我们飞旋了起来。
“阿南,干你佬!”天井里突然响起破唢呐样尖厉而又泄气的喊声。
朝南的老爸魏豁佬两手叉着腰,仰头向着三楼喊。从三楼往下看,他的豁嘴好像两架直插云天的小飞机。“我一转身,你就从上只楼溜到下只楼啦!想好命你就考上去,没那个屁股吃什么泻药!还不赶紧回去给我干活!”
“你看,我怎么会有这种老爸呢?”朝南愤怒地对我说。
魏朝南的台湾老爸叫作魏承荣。在我的常识里,到台湾去都应该是1949年以前的事,可是魏承荣直到1966年2月20日还呆在我们上下楼村。
那是个初春的日子。在闽西南土楼乡村,冬天实际上并不寒冷,寒冷的是春天,毛毛细雨成天飘个不停,天空一片阴晦,地面上四处是冰凉的水渍,寒意一阵阵从人的脚底下冷飕飕爬上来。我们上下楼村把这叫做黑寒。就在这样一个黑寒的傍晚,方头大脸的武装民兵魏承荣独自在灶间里喝酒。那种家酿的米酒鲜红而浓稠,令人喜爱。魏承荣已经喝下两碗了。他的酒量也差不多了,想到今晚将到山上执行任务,多喝一点有助于御寒,便抱起放在椅脚下的酒瓮,又给自己倒满了红艳艳的一碗。三碗酒存入肚里,魏承荣觉得窄窄的灶间骤然增温了许多,小腹里一群小兔子样窜动着,由里及外,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欣欣然舒展开来了。魏承荣幸福地抹了抹嘴,用两根手指的指甲在嘴里抠着,好不容易抠出了夹在金牙缝里的菜根。从灶间的直棂窗看出去,天井里有几条暗灰的人影在走动,二楼、三楼的披檐和屋顶均已笼上了一层黑黑的酱色。他判断离集合出发还有好一阵时间。这时,一条暗灰的人影走上廊台,把一只木桶搁在直棂窗下的养畜柜上,魏承荣知道是老婆。老婆没有走进灶间,和天井里的人说了一句话,上三楼卧房去了。魏承荣觉得小腹里的小兔子们怪异地齐叫一声,使他全身痒痒的很不自在。他毅然决然地吹灭煤油灯,大步跨出灶间,三级并作一级走地冲上三楼。魏承荣的老婆感到身体不适,打算早点歇困,她正要拉上门闩,魏承荣用肩头推开了门,削着身子挤了进来。老婆尚未问清事由,已被按倒在床上。在夫妻生活中,魏承荣的作风是速战速决,这一次尤其神速。魏承荣完事后休息了二十几分钟,集合哨才在楼门厅叫起来……
县政协出版的文史资料第六辑的头条文章《上下楼村歼击蒋特史实》写道:国民党反动派败走台湾之后,亡我之心不死,一直做着反攻大陆的美梦,多次派遣武装特务骚扰我沿海县份,并数次由沿海流窜马铺山区。1966年2月20日晚,一股从东山海域登陆的武装蒋特,经由诏安、平和窜入我县上下楼村……这篇文章最后写道:在邻近乡村武装民兵的增援下,上下楼村的民兵们凭借熟悉地形的掩护,越战越勇,取得了辉煌战果。在这次歼击战中,蒋特除三人逃亡外(后一人在东山海面被击伤),其余四人全部被消灭。我方伤六人(后来一人在医院死亡)、失踪一人。
这个失踪的人就是魏承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一种说法说他被逃生的蒋特抓到了台湾,但是这种说法没多久就没人传了,倒是几十年后被魏朝南旧事重提,确认为唯一正确的“历史事实”。
3
魏朝南不足月出生于1966年11月29日,他母亲是在失夫的悲痛欲绝不思饮食的过程中孕育他的,使他一出娘胎便十分倔强,接生婆在他屁股上拍了好几下,他才象征性地哭了两三声,受了天大委曲似的一万个不情愿。那时朝南母亲刚刚22岁,丈夫失踪的不幸使她眼圈终日晕肿着,但是脸庞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在守寡多年的婆婆的照料下,她像当年楼里所有坐月子的妇女一样,没多少补但好歹也补过几回地把月子坐完了。她把朝南兜在背后,开始参加生产队劳动,每天挣6个工分。她丈夫这一房在族里人丁不多,所能得到的帮助十分有限。另房的几个老光棍热烈地向往着她身边的空位,三不五时在半夜里来敲门,她几次想开,最后还是抑制住了那个在内心深处蠢蠢欲动的念头。
一天在茶山上干活,朝南母亲因为给他喂奶,大伙都散工走光了,她还坐在土垄上,一个劲地催促朝南快点吮吸。她那雪白丰满的***点燃了一株茶树后面一双细眯小眼的情欲之火,那是窥视已久的老光棍魏豁佬。他蹑手蹑脚从茶树后面摸了出来,等朝南母亲发现他时,他已经扑到了近前。朝南从母亲怀里摔到了地上,放声高哭,浪头一般把母亲细若滴水的喊叫席卷而去。
不久,朝南母亲出人意料地嫁给了同楼且隔壁灶间的老光棍魏豁佬。大伙很失望,仿佛看一出戏,没看到一个好结局。朝南有了一个豁嘴老爸,不用说,这是他一生的最大耻辱。
朝南从小木讷少言,和他的年纪极不相称。作为他唯一的好友,我知道这是他的豁嘴老爸使他深感自卑而造成的。朝南始终无法从感情上接受一个豁嘴老爸,早在上小学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还有一个老爸,那是亲生爸,在前些年一个发生战斗的夜里失踪了,他在心里确认他为唯一正宗的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