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葆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4
|本章字节:6372字
长生楼的老人至今还常常念叨起六十几年前3岁的东阴谋杀死襁褓中的弟弟西的陈年往事。
在闽西南土楼乡村的崇山峻岭之间,长生楼像一朵蘑菇,你从高高的山上往下看,它真像一朵蘑菇。走到面前你才会发觉长生楼原来是一座浑圆阔大的圆寨,厚厚的墙壁围成了一座外楼,外楼再围着一座内楼。作为肖氏族长的三公一家住在内楼,他的族亲也就是他的佣工们住在外楼,他还有一部分非族亲的佃工住在长生楼下面十几米的永生楼里。几十年来他们相安无事,日子平平淡淡地过去着,就像土楼在时间的磨砺中不声不响。三公十八岁结婚成家,次年妻子在山上林子里被蛇咬死,腹中有个五个月的婴儿,这件事使三公心灰意冷,很多年提不起精神,直到十年之后才从广东梅州娶了一个客家婆回来。
东的降生没有给三公带来任何喜悦。那时阵,三公全身奇怪地长满了疥疮,抓得身上没有一块好肉,那种痒痒得他直想把自己撕烂了,跺碎了,舂成粉末。据说东出生时双目紧闭声息全无,接生婆倒提他的双腿,粗大的巴掌在他细嫩的屁股上拍了三下,可是东不哭就是不哭。哭啊,从小就这么倔还了得!接生婆叹了一声,把东丢进红木盆里,东突然哇地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啼哭。从此,东的哭声日夜响彻长生楼。三公在忍痒的同时还要忍受哭声,他的心情变得非常烦躁,好几次想跳下床来冲进隔壁房间,把那嘹亮的哭声像折断一根麻秆一样折断。有一天,东从第一缕阳光照进长生楼的天井开始哭到最后一缕阳光撤出长生楼的屋顶,时高时低,绵绵长长,三公从床上跳下来,飞脚踢倒床前的小圆桌,一头撞进三婆的月子房,猛喝一声:你老爸还没死,哭什么哭!东的哭声戛然而止。这天晚上,三公身上的疥疮也神奇般地不痒了。
东肆无惧惮的嚎哭真的像一根麻秆被三公折断了,从此不再哭过一声,好像这一辈子的哭已经全部哭完了。他变成了一个沉默木讷的孩子,逗也逗不笑。没人喜欢他,连长生楼的佃工们也不喜欢他。在他三岁那年,他弟弟西出生了。西的出生相当顺利,他长着一张人见人爱的小脸蛋,连他轻柔的哭声也令人觉得舒服。在东的记忆里,三公那天窜进月子房呵斥他的形象是非常恐怖的,现在三公天天笑眉笑眼地抱着西在长生楼内外走动,这使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仇恨感。长生楼里一个佃工的葬礼引起了他杀死西的念头,他明白死就是埋到地下,就是没掉,他想西应该没掉。
东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一天,三婆把西抱到祖堂,放进摇篮里摇着。三婆一边摇着摇篮,一边蚊子似的哼着童谣:月光光,月亭亭,行暗路,过田塍。田塍一壑水,清溜溜,撑船过漳州,漳州一尾鱼,鱼头请亲家,鱼尾请亲姆……
东躲在祖堂的廊柱后面,两只小手紧紧攥着,额上冒出了点点细汗。他想只要三婆走开,他直奔过去,把摇篮掀个筋斗,西就会没掉了。
三婆起身朝灶间走去。东从廊柱后面摇摇晃晃跑出来,跑到摇篮前,使劲地推。摇篮向一边倾斜,却无法推翻。东直喘粗气,几颗小牙齿在嘴里咬得格格响。这时,三婆拿了一块尿布从灶间走出来,东知道这下不行了,只好悻悻地松开手。摇篮哐啷地摇了几摇。三婆警觉地喊道,东啊,你想推倒你弟弟是不是?东盯她一眼,像鸭子似的朝楼梯那边跑去。
东的童年生活和长生楼、永生楼佃工的孩子并无太大的差别。三公三婆对他不闻不问,只有管家四叔还会记得把他从黑龟山下、树林子里或者草寮里喊回来吃饭。他常常一脸鼻涕和黏土,挂满草刺。
有一天午饭时分,管家四叔从永生楼旁的草寮里找到了东,把他从稻草堆里拉了起来。东迷迷糊糊瞪着眼,眼皮上沾了许多草屑,看起来像个稻草人。我到处喊你,你也不应我。你呀你,一点也没少爷样。四叔叹了一声。东认真地盯着四叔问,我是不是我爸妈生的?四叔发现他神情专注而冷峻,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四叔把他抱起来,捡去眼皮上的草屑说,难道你是黑龟山的黑龟生的?傻囝!东翘起了嘴说,我不是我爸妈生的,不是。四叔捏着东的鼻子说,你呀你,嘴巴要甜一点,见到爸妈从来都不叫怎行?你乖一点,多叫爸妈,他们慢慢就会喜欢你,你懂不懂?四叔抱着东走到了长生楼石阶下,看见三公坐在楼门厅,悄声对东说,你老爸在那,到了面前你要叫他一声。东的神情突然紧张起来,看看三公,又看看四叔,眼里一股恐惧窜来窜去。叫,叫呀。四叔用手在东的屁股上拍了一下。东张开嘴巴,好久才吐出一个音节:
爸。
含糊,干涩,生硬。三公扭过头来,凶着脸说,叫什么叫,你老爸还没死你叫什么?
老爸老姆对弟弟的宠爱,唤醒了东3岁时阴谋杀人的记忆。他想起那次失败的行动,心里开始新的策划。按照东的策划,西应该死于黑龟潭。黑龟潭是黑龟山下的一口水潭,黑乎乎的,好像连水也是黑的。东常常捡起石子往里面扔,一点声音都没有,一丝涟漪都没有,他想把弟弟扔下去,像一颗石子一样,一沉到底,谁也不会知道。
东在等待时机的期间,顺便干了一些小勾当,比如把鸡屎涂在西的衣衫上,把他绊倒,强迫他把流下来的鼻涕吃进肚子等等。有一天,东发现西独自一人在祖堂玩,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陀螺朝他晃了一下,西就跟过来了。东跑上二楼,等着西追上来,脚一跨,就把他绊倒在地。不能哭!东瞪着眼吓唬西,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拖起来。西左右张望,没有发现救星,把哭声咽了回去,哀哀戚戚地眨巴着眼。东的眼光停在西的脖子上,西只觉得脖子一凉,银项链就被东狠狠扯了下来。不能说我拿了,你要说弄丢了。东向西挥起小巴掌,你要不说弄丢了,我就打死你!东终于大获全胜跑了。西便一屁股坐到地上,放声大哭。三婆听到哭声,救火般地从一楼灶间冲上二楼。她抓住了东,巴掌就立即飞了过去。东摸着火辣辣的脸,心里更坚定了杀死西的决心。
第二天傍晚,东在楼门厅看到西正在槌子上抠着什么,东吹了一声口哨,大声地说,谁喜欢鸟啊?我喜欢!西兴奋地扬起脸。走,我带你到林子里去抓。东牵起西的手,两人一高一低地走出土楼。
几十年之后,我们可以在想象中看到这幅情景。夕阳黄黄地撒在兄弟身上,给他们涂上一层柔和温情的光,谁知道这里面隐匿着杀人的阴谋呢?
兄弟走过一条窄窄的田埂,随着到黑龟潭距离的缩近,东的心狂跳不已。我、我不去。西突然站住不动。东愣了一下,把西猛地拉过来,蹲下身子,背起他就跑。在摇摇晃晃的奔跑中,东显示了一个8岁儿童特异的力量和信念。
西哭了。西的哭声在夕阳的天空中飘动。哭声引起了站在卧房窗前的三公的注意,他探头看了看,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东强行背起西往黑龟潭跑去,这是怎么回事?他恍然想到什么,不由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冲下楼。
东呼呼大喘,喘气声和耳边刷拉刷拉的风声混杂着,这刺激着他两腿使劲地跑、跑、跑。他看见黑乎乎的黑龟潭了。
停,停住!三公从后面追了上来。东心头慌了一下,一脚踩空,连西一起跌落到田地里。三公从地上抱起脸色青紫哆嗦不已的西,咬牙切齿踢了东一脚。
东被捆绑四肢,吊到了祖堂的屋梁上,像一匹受伤的小鹿在空中晃荡。三公看着祖宗们的画像,心情黯然地叹道,我们肖家世代为善,怎么会出这样一个恶子呢?居住在龛格里的祖宗们一律方头大脸,因为岁月的消磨和香火的熏烤,脸膛变得油亮,淡淡发出一层神秘的幽光。他们的眼睛深邃而无所不知地看着祖堂上的后人。列祖列宗,我们肖家世代为善,如何……三公哽咽着,咚地跪到地上。在空中晃荡的东看到了一个倒立的世界:倒立的土楼,倒立的祖堂,倒立的三公……
县里出版的革命史资料对东一厢情愿的爱情和上山为匪的经历只字不提,但是长生楼的老人们至今对这些陈年旧事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