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葆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5
|本章字节:2456字
圩尾街的秀水婆原先是很会说话也很爱说话的,看见一只鸡走过也能说七八句话。她出现在哪里,就把话带到哪里,好象一只饶舌而欢快的麻雀。可是三年前她丈夫病故之后,她的话就渐渐少了,好象秋寒里的树叶一片一片掉落。后来,她到聋哑学校当了校工,话更少了,甚至不再说话了,好象这辈子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有一天,她忽然回到圩尾街,跟人打招呼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打着手语。她手上拿着一叠冥纸,朝山那边比了比,大家终于明白她是专程回来给亡夫烧纸钱的。有人对她说,你儿子当局长啦,你怎么不跟着他享福?她浅浅一笑,没说什么。
她又回到了聋哑学校。除了丈夫的忌日和清明节,她都不出校门一步。每天天刚蒙蒙亮,她便走出那间栖身的小屋,给住宿的聋哑学生烧水做饭。米在锅里沸腾着,她提了扫把,开始清扫校园甬道。扫完回来,饭也正好煮熟。聋哑学生来了,她一手收取他们的餐票,一手给他们舀一勺稀饭挟两块豆腐干或者萝卜条。学生们排着队,井然有序不吭一声,她也同样不用说话。这一切无声而默契,好象一部经典的电影默片。
卖完早饭,她把剩余不多的饭吃了,然后给校长室、办公室送去开水,把那里的桌椅细细擦过一遍,把地细细扫过一遍。学校出纳兼食堂总务把当天的菜买回来了,她就开始择菜淘米,准备午饭。午饭过后,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吱扭一声把门关上,这是她一天里弄出的最后的声音。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无声无息。
有一年清明节,她回来给亡夫扫墓,大家惊讶地发现她几乎不会说话了,好象舌头变得僵硬。她老练地向大家打着手语,看来在聋哑学校耳濡目染学了不少。有人对她说,你儿子现在当了副县长,你可以翘脚享福了,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她神情木然,向大家打了一个手语,可是没人明白它的意思。
听说她那当副县长的儿子几次派人到聋哑学校找她,想把她接到家里,她用沉默表示了拒绝。后来,儿子不得不亲自跑来。你是不是想给我难堪?儿子说,儿子象是要哭出来了,你知不知道现在传我的坏话传得有多难听!她仍然用无边无际的沉默表示了拒绝。
不久,她儿子因受贿被捕入狱,她得到这个消息,没说话,脸上是一层厚厚的沉默。她的手脚越来越不灵便,毕竟岁数大了,而且学校本来就是看在她儿子的面上聘用她的,这时就把她辞退了。这样她就回到了圩尾街。大家常常看到她坐在老厝门前晒太阳,阳光把她脸上的皱纹照得纤毫毕现。那一道道皱纹金光闪闪,仿佛跃跃欲试想要说出它所知道的故事。有一天,她突然开口说话,这使大家感到很惊讶,好象她原来是个哑巴似的。她说她昨晚梦见了亡夫,那个死鬼,她一边习惯地打着手语一边艰难地说,他看不懂我的手语,真把我急死了!大家发现她的声音变得浑浊,咬音不准,好象口腔里堵了一口大痰。她哆嗦着嘴唇说,真把我急死了,他看不懂我的手语!
有一颗泪在秀水婆眼角边晃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