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葆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5
|本章字节:5742字
梁伟东吃过晚饭,像一个志在必得的大将军出征了,回到家里已是次日上午8点。通宵狂赌对他来说早已习以为常,好像只是一场小感冒。这一趟赌场设在麦子街苏立章家里,他的手气很不错,大概十二点左右,就把苏立章的赌本全部缴获,接下来又歼灭了顶街的林宗仁。这一趟的强劲对手居然是橄榄街的黄少峰,原来黄少峰常常是第一个退场的,今天你没想到吧,老子前天拜了三坪祖师公,他洋洋得意地瞟着梁伟东。梁伟东没吭声,在打牌时一声不吭是他的好习惯。他熬夜的脸色好像被花花绿绿的扑克牌映照得光怪陆离,眼睛始终灯泡一样闪闪发亮,照射着自己手上的牌。在旁观战等着吃赢家点心的苏立章和林宗仁出门拉了一泡尿,麦子街的鸡叫了,好像出于对寒冷的畏惧,叫得有些虎头鼠尾。黄少峰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节节败退,一连输了五盘,他红着眼睛说,赌大一点,一盘两百元。结果,他又连输了三盘,最后一盘只给梁伟东一百元,口袋掏光了。梁伟东把开始变皱发软的扑克牌洗成一叠,轻轻丢进桌下的废纸篓,那里面有半篓他们用过丢弃的扑克牌,隐藏着他们无数次厮杀拼搏的战史。上街吃点心啦,苏立章伸着懒腰站起身。忽然黄少峰一把拉住梁伟东的手,不行,再来几盘,他的眼光显得很蛮横。梁伟东轻轻拿开他的手,笑了一下,你都没钱了,还赌什么?苏立章不满黄少峰的做法,说,规矩一点嘛,吃点心去啦。
他们走上街时,天已蒙蒙亮了。地上好像下了霜,看去灰茫茫的一片。林宗仁缩着脖子,嘴里发出对天气的咒骂。圩尾街捡垃圾的老童提着一只蛇皮袋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跟在他们的后面鬼鬼祟祟像是一个老特务。黄少峰回头喝斥他,别跟着,我们又不屙屎。老童不卑不亢地说,我跟你们这么久了,你们也不扔一点东西。梁伟东从口袋里摸出半包阿诗玛,丢在地上,老童像是狗见屎,欣喜地扑了过来,他一把抓起那半包阿诗玛,嘴里发出一声兴奋的唿哨。
梁伟东请苏立章他们在羊妈街的大排档吃猪肝小肠面,最后每人还吃一碗猪腰。擦着嘴告别时,梁伟东感到头重脚轻,脚步轻轻飘飘的,好像是踩在虚幻的云层上面,整个人总是不由自主地要往墙壁撞去。半路上,腰间的传呼机响了,唧唧唧的响声使他吓了一跳。原来是许光平在call,梁伟东让他通知兄弟朋友们晚上到金三角喝酒唱歌。赢了钱便到酒楼狂欢一夜,这已是多年不变的规矩。
又看到自家那座破旧颓败的老厝了,梁伟东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感情。那老厝在圩尾街是最糟糕的,当街的墙开裂出一道口子,整面墙已经呈现出向街上坍塌的趋势,一根碗口粗的木头拐杖一样拄着它。梁伟东几次想过用赌赢来的钱把房子翻修一遍或者拆掉重建,但是很快取消了这种念头。父亲好逸恶劳,父母亲长期的不和斗殴,两个姐姐出嫁前的相互攻讦,这一些使他从小就对家庭生活感到失望和厌倦。有一阵子,他天天做梦发了大财,然后天天住在星级宾馆里。
母亲苏金菜是圩尾街有名的悍妇,这时她尖厉的叫声又在圩尾街的上空响起了。多年以来,它是圩尾街的主要噪音之一。有时候,梁伟东恶毒地想到,那么可怕的叫声,遭人强奸也不过如此。而实际上,母亲每一次的发作无不因为鸡毛蒜皮,甚至仅仅是因为看着父亲不顺眼。说来,父亲梁德根是圩尾街懒汉的集大成者,梁伟东从记事起,就看见他天天在家里睡懒觉,然后起床等着吃饭,然后剔着牙又上床睡觉,他几乎没有出门做过一天的正经事。
苏金菜的叫声之后,接着是一声勺子敲鼎的响声。她舀起一勺猪潲水准备向梁德根泼过去的时候,梁伟东正推门而入。苏金菜的手在空中停住,抢先向儿子说道:“你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老爸?整天只吃不做,还嫌早饭没菜。”
梁德根坐在桌前呼呼呼地喝着稀饭,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响,说:“那只母鸡不是还在生蛋吗?早饭煎个蛋也好,天天榨菜,我都吃怕了。”
“能有饭让你吃,你已经要拜谢天公祖啦!一分钱也没赚回家,每天都是吃我的,我有金山银山也让你吃光了,你还算个男人?不如去死好了!”苏金菜看了儿子一眼,愤愤地把勺子里的猪潲水倒了一半回鼎里,留着另一半伺机行事。
梁伟东绷着脸往楼梯走去,说:“你想泼就泼,你们的事我不管。”
“你们姓梁的这个家我受够了。”苏金菜抬头对儿子说。“你不用威胁我,我手脚还能做,
大不了我就住到两个女儿家去。这世人给你们梁家做牛做马,小心我下世人报复你们。”
梁伟东懒得跟她多说,上楼开了房门,直往床铺走去。因为头昏脑胀的缘故,床铺看起来倾斜得比平常厉害,似乎人一躺上去就会往下滑落。越走近床铺,腿脚越没有力气抬起来,梁伟东像冲线的短跑运动员一样扑向床铺。就这样好好睡它一天,晚上再到金三角狠狠吼它一个天翻地覆,生活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房门上橐橐橐响着,响几声停了,停一下又响几声,畏畏缩缩的,梁伟东不用看也知道是父亲,根本不想理他。但是梁德根很有耐性,敲敲停停,半天不肯离去。
梁伟东从床上跳起来,厉声吼道:“怎么啦?你手痒是不是?”
“是我……”父亲怯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谁不知道是你!除了你这个懒鬼还会是谁!”梁伟东走过去把门拉开,恨不得在父亲那猥琐肮脏的脸上抽一巴掌,“怎么啦?”
梁德根的身子好像是在发抖,他抽动着鼻孔里的鼻涕,朝儿子伸出一只女人般光洁的手,声音哆嗦地说:“你……有钱吗?”
梁伟东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百元纸币,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往他的脸上掷去,然后怦地把门摔上。
“好,好,你睡……”梁德根的声音充满感激与讨好,他把贴到脸上的百元纸币小心地揭下来,恭敬地折了一折,无比珍惜地放进贴身的内衣口袋里,然后十分了不起地昂起头,咚咚咚走下楼去。
梁伟东迷迷糊糊睡着了,在睡梦里他看见了黄源水。黄源水和撞死那天一样,穿着一件从石狮买来的夹克衫,皮笑肉不笑地说,赌伟,你真是山城的一颗赌星啊。梁伟东伸手想要拍他一下肩膀,他却倏忽不见了,眼前变成刘志华的脸。
“哎,你看见许光平没有?”刘志华摇着他的肩膀说。
梁伟东知道梦只是短暂的一瞬,现在面临的是活生生的现实,他从床上坐起来,揉着眼说:“他告诉我说要去西坑……”
刘志华便把刚才电话里听到的喊声复述一遍,梁伟东两眼猛地睁大,脚在地上蹬上臭烘烘的皮鞋,立起身说:
“敢是真的被抓啊。”
刘志华点点头说:“光头这个人,说不定真的……”
“走,去打电话问问!”梁伟东果断地说。为朋友两肋插刀,一种神奇的力量霎时注入梁伟东的身体,他精神焕发地和刘志华出门而去。
通过圩尾街吴美英卤鸭店的公用电话,梁伟东找到了大姐夫的表弟即西坑派出所副所长魏三明,证实了许光平刚被他抓获不久。他们在电话里无法详谈案情,梁伟东放下电话,向刘志华说:“光头这鸟人,果真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