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去看鲁迅(二题)

作者:周蓬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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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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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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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486字

1墓地上空的乌云


鲁迅先生的墓地在上海虹口区鲁迅公园内。园子很大,以散步的速度,大约要一个上午才能走完。陪我同去的是妻子的老外公,我们约好七点会合。我起了个大早,因为从我居住的莘庄到黄埔较远。


老外公提议步行——从黄埔到虹口,至少五华里,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几天来,我已经领教了老人家的行走本领,着实令我吃惊:一个年届八旬的老人,其行走的速度完全可以参加竞走比赛。在那天的饭局上,我提出去看鲁迅先生,话音未落,老人家便接上一句:“我陪侬去看。”饭桌上顿时爆出一阵喧嚷,众人指着我的鼻尖,说“你惨了。”事后才明白是说我要遭受赶路之苦。


自今年始,我感到身体的透支。不久前的一次北方酒局,让我的右眼狠狠地充血,到那天也未全消。庆幸的是,上海的饭局,不劝人饮酒,不然会发展到左眼。在身体不适时,方憎恶北方大碗饮酒的恶习,但一旦置身于那样的氛围,又由不得自己。尔后呆在房子里后悔去。


那天,是所谓“十一”黄金周的第三天,赶至鲁迅公园时已经上午九点。事实上,步行了一华里我就叫苦了,老外公始终在前面行走如飞,两腿像上足了劲的发条一般。尽管我提前做了一些准备:特意到商店购了一双旅游鞋,但行动起来仍然是落后于一个八旬老翁。经我要求再三,他呵呵地笑一阵,妥协了,只好打一辆车。


上海的公园,门票都不贵,有的干脆免费,鲁迅公园的门票是2元。——开头说过,这个园子几经扩建,已经变得十分宽敞,游走一个上午也不会有重复的风景,小桥流水,树木葱茏,大园子牵着小园子……这是我没想到的。据说,原来的鲁迅公园前身虹口公园并不十分大,不知是否因为先生的墓地从万国公墓迁葬于此,才扩建开来。


哪一年扩建的我不知道,老外公也不知道。


我买了一束鲜花,是为了献给先生。迄今为止,他无疑是在我心目中最崇敬的人。年岁渐增,这种敬意益发坚固巍峨。小时候读不懂他的作品,便说不好,只能证明自己的年幼。我是长到三十岁才开始热爱鲁迅的,这爱发自内心,无丝毫勉强和光环的成分掺杂其中。几年前购买了《鲁迅全集》的二种版本,一套自己学习,另一套送给女儿。我要让她自幼就接受先生思想的熏陶。


世界上没有几个人,在死后还会如此让人怀念和景仰。


终于站在了先生墓前。先生的塑像座落于鲜花丛中,神态依然的冷峻峭拔,面部如刀削般的刚硬。塑像后面便是先生长眠的墓地,用大理石做成,形象似一本厚厚的合拢的书。石碑上刻有毛泽东手书的“鲁迅先生之墓”六字。周围是茂盛的松柏、香樟、广玉兰和长青树。想到先生就在此处长眠,我的心跳怦然加速。从1936年10月19日上午五时二十五分至今,他已经躺了半个多世纪了,这个时间被已经历史记牢。


我向先生深鞠躬。老外公忙着为我拍照,我也为老外公拍照。这时,天空突然乌云滚滚,天色阴暗低垂,仿佛要塌将下来,让我的心变得格外沉重。


先生的墓地给我的感觉十分孤寂。尽管墓地所占面积达1600平方米,设计者也颇俱匠心,但我仍然感到压抑。周围林立的石壁过高,挡住了开阔的视野。离墓地不远的地方,便是喧嚷的人流:练习太极的人,跑步锻炼的妇女,不知何因哇哇大哭的孩童……他们制造着与墓地极不协调的市声和噪音,比头顶上的乌云更低矮。


而在我看来,每一个敬仰先生的心灵,都应该自觉地把脚步放慢。


先生一生孤独,死后仍然如斯,这与我的想象不符。在我的想象中,他应该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安睡,周围是高大的乔木与静流的山溪。我甚至有一个大胆的设想,如果把肖红、柔石、殷夫等与先生投缘的青年作家的墓迁过来,葬在先生的旁侧就温暖了。


站在先生的墓前,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卑微,和生命芦苇般高贵与易折,我的内心乌云密布。


2最后的寓所


向左走一百米,便是山阴路,找到132号,就是先生的故居,这是他生前最后一处寓所。他住在9号楼,一幢红砖红瓦的三层小楼。从外观看,这幢小楼很漂亮,干净也洋派。楼下是一个很小的院子,长满了紫色花藤。记得先生有一张照片,坐在藤椅上的,就是在这院子所拍。


只是那垂悬在墙上的紫色花滕却没有了,它们枯萎于先生离去的一刻。秋叶遍地,民族魂从此成为大地的背影与坐标。


我与老外公步行而至,发现这里清静得很而阴冷,只有一个游客正在参观,相貌竟似先生中的“红鼻子大汉”。故居右侧有一房,是管理人员的工作室也是售票处。一个小伙子和一个中年女人值班,他们让我们先坐等片刻,待那位游客下楼后再上去参观,因为房间里容不下太多人。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的保安进来,说“请进吧”。那小伙子便带领我们上楼,一边介绍,我感慨鲁迅先生住的房子不错么,他立即答:当然喽,当然喽,他是富人嘛。“富人”一词让我听着别扭。当年先生以卖文为生,那时的稿费是比现在高得多,但在偌大的十里洋场,投机买办,冒险家,暴发户多如牛毛,鲁迅先生挣得是辛苦钱,与那种人同称,实在是贬低了先生。


一楼是厨房和饭厅,以及保姆的住室。当年的桌椅还摆放在那里,只是没了一丝烟火气。整个房间里,散发着一种难以抵挡的凄凉。当年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说笑声早已随时光的烟尘远遁与蒸发。


三楼是许广平和海婴的卧室,贮藏室和卫生间。卫生间里有白瓷浴缸,用的是抽水马桶。先生家的旧式木柜子格外多,大概是搬迁较频吧。


格外留心的是二楼,二楼是他的书房兼卧室,还有一间客房。这里一切都是先生生前的摆设:写字桌已经被一只玻璃罩罩住,内有纸墨笔砚,先生的手稿真迹,我仔细辨认,像是一篇杂文,先生的字迹苍劲而绢秀,透着老辣。他写作时坐的是一把藤椅,管理员说这椅子是可以转动的,我忍不住摸了一下,想让它转起来,结果遭到保安的呵责。墙上挂着的是一幅素描,周海婴幼时顽皮的神态;还有一幅内山完造赠于先生的书法。令我心起波澜的是床榻,并不宽大的木床,雪白的床单,简单干净的被子和枕头,先生逝世时,就倒在这张床上。我凝视着它,仿佛看到先生还躺在那里安详熟睡。


在先生故居逗留的十几分钟里,斜阳的光线照射进来,使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而我仿佛已经置身于先生所处的年代,说真的,我多想让时光倒流,能够亲耳聆听和感受先生的绝望和沉郁。他说“夜正长,路也正长……”


他头发竖立。他目光如刀。他一针见血而又温厚炽烈。他对世界游刃有余,像握住了手中的烟斗。


(原载《青岛日报》2005年3月16日)